万花筒

　　我是一名杀手。

　　杀人绝不拖泥带水，从业十年没有一次失手，这是我的职业素养。

　　而现在，我即将面临职业生涯中第一次滑铁卢。我看着躺在病床上瘦弱，胸膛几乎没有一丝起伏的人陷入沉思。

　　组织是不是搞错了？

　　躺在病床上的这个人，估计一阵风就能要了他命的人，怎么可能是那个极度危险的“猎魔”呢？

　　但组织的命令不容违背，我举起手中安了消音器的手枪，对准床上的人。手指扣在扳机上，慢慢发力——

　　他睁开眼了。我呼吸很轻地停了一下，一时忘了扣下扳机。

　　他的眼睛很美，是蓝色的，像大海。

　　他弯起唇，像是没看到我抵在他额头上的枪:“你是谁？是来看我的吗？”

　　杀手是不能对自己的任务心软的，但是当他用一双清澈，不带一丝杂质的眼睛看向我时，我承认，我心软了。

　　我把这归结为我仅剩的丁点良知作祟的结果。

　　枪依旧抵在他的头上，但我却松开了扳机。一时间，两人无言。

　　“不，我是来杀你的。”最终还是我率先打破了宁静。

　　他楞住，像被吓到了。

　　“啊，那也没关系，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他眨眨眼，然后笑了，眼睛弯成月牙。眼下有一颗红色的痣，是他苍白的脸上除了眼睛之外，唯一一抹亮色。

　　“白蓝。”我面无表情地说道。一定是脑子进水了。

　　“我叫苍蓝。真巧，我们名字里都有一个蓝字。”他头微微一歪，笑的眉眼弯弯。
　　完了，失策了……

　　杀手其实是没有自己的名字的，我们只有一串数字来代表自己。刚刚那个名字，完全就是我瞎编的，谁知道……

　　我深吸一口气，后悔死了自己的婆妈，早知道刚刚就该一枪崩了他。

　　他应该看出来了我对他的杀意，闭上眼。
　　我深吸一口气，正要开枪，就听他又说:“你知道吗？你是我唯一一个朋友。”

　　手中的枪被我握紧，又松开又再握紧。我还是狠不下心，他那双湛蓝色，眼含笑意的眼睛总是在我眼前晃。

　　我放弃了，就算任务失败也认了。我拉了把椅子到他病床前坐下。

　　“可是我们才刚见面不久。”我坐的笔直，疑惑地问他。

　　苍蓝从病床上坐起来，细瘦的手指交握放在小腹上，歪着头，依旧笑着:“可我们交换了名字。”

　　我皱眉:“交换了名字就是朋友吗？”

　　“嗯……其实我也不知道。”他情绪明显有些低落，但又很快兴奋起来，“那外面交朋友是这样交吗？”

　　我其实也不知道，但我不能丢了面子。我瘫着一张脸，回答:“是的。”

　　从那天起，我们就逐渐熟悉起来。即使我任务失败，全身多处骨折和数不清的暗伤。

　　他喜欢看书，会在看书时习惯性地抿着没有一点血色的唇。喜欢用那双像大海一样的眼睛看着我，听我讲外面的故事，即使我讲的实在算不上有趣。

　　他好像是个孤儿，每次来他这里，他都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床上看我看不懂的外文书，或者是在睡觉。

　　“你会觉得难过吗？”

　　苍蓝有些不解，问我:“为什么会难过？”

　　我低头，一下一下揪着铺在病床上，带着点消毒水味道的床单，心里闷的很:“只能住在这里，不能出去，不会难过吗？”

　　他轻轻把书放下，走过来，托腮笑着:“以前会，现在有你就不会了。”

　　那双眼像极了耀眼的日光撒在海平面，波光粼粼。而此刻，那双眼里清晰地倒映出我满脸通红的样子。

　　我在他的大海中溺亡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他身上的针眼越来越多，脸色越来越苍白，整个人透露出一股死气沉沉的味道，而我身上的血腥味也越来越重。

　　他没有问我怎么回事，就像我也没有问他，他还能活多久。

　　我们是深水里相互依靠的两条鱼，彼此都伤痕累累，但都为了对方痛苦又艰难的活着。

　　六月的一天，我执行完任务，满身的疲惫，但我仍撑着去见苍蓝。我把自己打理干净，推开他的病房门。

　　床上整齐地叠着被子，丝毫没有人生活过的痕迹，我楞了很久，正要转身离开，就看见苍蓝坐在轮椅上，在我身后不知看了多久。

　　我连忙收起脸上的表情，冷着脸，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苍蓝被我逗笑了，抿着唇，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他摇着轮椅逼近我:“我不在，你很紧张吗？”

　　我移开眼，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没有……我巴不得你死了才好。”

　　他关上门，摇摇晃晃站起来。我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还是扶住苍蓝。

　　苍蓝白着一张脸，咳嗽几声，抬起脸，声音很轻:“原来是这样……”

　　心口密密的疼，我垂下眼，嗯了一声。扶他去床上，转身正要走，就被拉住了袖子。

　　我回过头，眼神落在他捏着我袖子的的手上。那力道明明我一挣就能挣开，但奇怪的是，我并没有那样做。

　　我的心告诉我——你不舍得挣开他。

　　苍蓝的眼睛很美，我一直明白，不然我当初也不会狠不下心杀他。但我依旧低估了他那双眼睛的杀伤力——

　　那双湛蓝色的眼睛直直看进我的眼底，他的耳朵红了，和那颗他眼下红痣一样的颜色。

　　“可我喜欢你，白蓝……”

　　明明大海在他眼里，可海啸却发生在我的心脏。

　　我无法形容那一刻我的感受，像是一场雨落在了干旱的田地，既希望下的多一点滋润我，又害怕大水漫灌引发山洪淹没我。

　　我慌乱地拉开他的手，匆匆离开，忘了带走一直跟在我身边的枪。

　　枪是我的心脏。

　　我把心脏留给了他。

　　就这样，我躲了他一个星期。每次到他的病房门外都不敢进去，然后在他看过来时跑掉。

　　最近的任务越来越多，每一次都以我剩一口气为结局。组织派过来杀我的人告诉我，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杀手了。

　　我躲开他射过来的子弹，问:“为什么？”
　　“因为你的心散了。”杀我的人说。

　　我不是很懂他说的，又问:“为什么我的心散了？”

　　杀我的人眼里带着嘲讽又带着怜悯:“因为你对你的任务心软了，你爱上了你的任务，A1012。”

　　我好像明白了，原来我的那些挣扎，犹豫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全都是因为——

　　我爱上了那片海。

　　近日来我满身的疲惫让我不得不在这场对决落了下风。濒死之际，我似乎又看到了苍蓝红着耳朵，弯起眼睛对我说——“可我喜欢你，白蓝。”

　　“……”

　　我开始挣扎，杀我的人对我顽强的生命力表现出极大的震惊。最终，我打伤他，逃跑了。

　　我要在死前告诉他——“我也喜欢你，苍蓝。”

　　生命力从我身体里一点点流走，我感受得到。路过家花店，一枝蓝色的玫瑰娇艳欲滴，我留下几张纸币，带走了这枝玫瑰。

　　它和苍蓝的眼睛一样漂亮。

　　当我一身血污地闯进苍蓝的病房时，才为我的莽撞后悔。我把玫瑰藏在身后，一步步走近他。

　　“你——”

　　我俯身吻住他的唇。很凉，很软。一吻毕，我终于支撑不住，跌倒在地。

　　苍蓝下了地，我怕他着凉，用眼神示意他快穿上鞋。

　　他听话地穿上，走到我身边，然后——

　　用刀贯入我的胸膛。

　　我咳出一大口鲜血，冰凉的手握住他的腕骨，递给他玫瑰:“我在杀你的路上买了一株玫瑰，送给你。”

　　他拂开我的手，那双眼和初见一样，澄澈透明，漂亮地没有一丝杂质:“你不会真的喜欢上我了吧？”他歪着头，天真地问我。

　　我“哈”一声:“所以你一直在骗我，对吗？”

　　苍蓝好笑地弯起眼:“不然呢？你真是傻得可爱，这么拙劣的谎言竟然也能相信。”

　　我一时不知该哭还是笑，近乎茫然地看着他。

　　这下好了，我终于如愿以偿地溺死在了那片海里。

　　“也对，‘猎魔’人，组织里暗杀名单的SSS，又怎么会这么弱呢。”

　　我笑着，笑到肚子疼，然后趁他不备，一把拉过他。在他肩头狠狠就是一咬，他也不反抗我，任由我动作。

　　终于，我尝到了一丝血的味道，我松口，用力抱住他，头埋在他的脖颈处。

　　“可我是真的很喜欢你……很喜欢……”

　　我的泪流入他因为病弱，从而显得格外宽大的病号服里。“但我也恨你……下辈子，我一定要在见到你的第一面就杀了你。”

　　我要到极限了，我要死了。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他没有回抱我。

　　一次……都没有。

　　也对，他只是给我看了他的海洋，而我却心甘情愿地跳了进去，无所谓生死。

　　我的大海在最后一刻也不肯怜悯我。恨他，但也爱他。

　　我爱你，是想要和你过一辈子，然后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要和你共度一生的……爱。

　　——后记·苍蓝——

　　几月后。

　　二队的人发现他们的对长越来越不对劲。先是跑去纹身店在肩膀上纹了个牙印，然后老是对着窗户发呆，时常还自言自语着什么。

　　他们推出一个娃娃脸的队员去询问队长。娃娃脸背对他们竖起一个中指然后跑上前，一把勾住苍蓝的脖子，低声询问道:“队长，你最近怎么了？”

　　苍蓝回过神，嘴角淡淡勾起，笑了一声:“没事，就是最近有些累。”
　　娃娃脸和他身后的队员松一口气。
　　好险，差点就把他们对长打晕送去医院挂精神科了。

　　“队长，你休息几天吧，为了杀死A1012你可是付出了不少代价。”

　　苍蓝皱眉:“他有名字。”
　　“啊？”娃娃脸心里一咯噔，张嘴试探地问，“什么名字？”

　　苍蓝疲惫地摇头:“没有，我记错了。我要休假几天，这几天队里的事物就都交给你了。”

　　娃娃脸不说话了，站正，对他敬礼:“是！”

　　私人别墅。
　　苍蓝提了一瓶红酒，走到地下室，输入密码。

　　“叮——”一声，地下室大门打开。地下室很空，只放了四样冬西——一株枯萎的玫瑰，一把手枪，上面隐约可见“A1012”这串编码，一个水晶棺材还有一张床。

　　苍蓝走到水晶棺材旁，喝一口红酒。棺里的人面色红润，像还活着一样，仿佛下一秒就会睁开眼笑着对他说:“我喜欢你，苍蓝。”

　　一瓶红酒渐渐见了底，苍蓝走到床边，躺下。地下室里温度打得很低，他整个人蜷成一团。迷迷糊糊间，似乎又听到病房门轻轻打开，白蓝进来给他盖上被子。

　　他不敢睁眼，就着这样的幻觉入睡。苍蓝眼角淌下一滴泪，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他说——

　　“我也喜欢你，白蓝。”

　　我的玫瑰枯萎了，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朵玫瑰愿意傻傻地一头栽进我精心设好的陷阱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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