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沙记之曙后星孤

　　日头已落，此刻只有一轮弯月悬挂在夜空中。顾中则与龙星漪并排坐在木屋后的长椅上。

　　顾中则注意到不远处的树梢上有一只灰褐色的鸟儿，那鸟伫立在那里已经很久了。

　　龙星漪贪婪地吮吸着四周清新的空气，高空中的空气本就清醇，再加上四周花草树木的芬芳，这天青崖上的每一丝气息都让龙星漪觉得心旷神怡。

　　顾中则看着眼前的龙星漪，只觉得她面色红润，目光澄净，像个与世无争的小公主。

　　龙星漪看顾中则一直盯着自己，便道：“你瞧什么呢？我脸上有花么？”

　　顾中则道：“我看着你的脸，突然想起你说等报了仇以后，便要和我一起回你的家乡年年寨。我干娘常念那句诗，便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我在想明年这个时候，你我会在哪里。咱们找上官弗找得虽然算不上十分顺利，但好歹也是有了些收获，再找那另外两个人，想来也用不了多少时间。”

　　龙星漪摇了摇头，轻声道：“那是因为皇陵离洹阳城不远，这天青崖离皇陵也不远，而中原的路又很好走，不像西北的大漠和西南的沼泽地那样路途艰难。”

　　顾中则道：“西北......等你找到那几个仇人之后，还要回西北去么？”

　　龙星漪道：“自然是要回的，我的家......年年寨在西北，我祖父的墓在西北，我的父母也住在西北，当然是要回去的。”

　　顾中则此刻心里想的是，若是她回到西北，见到了她的父母，怕就再也不能跟着自己浪迹天涯了——这世间只要是靠谱的父母，都不会让自己年轻貌美的女儿跟着顾中则瞎混的。就连顾中则的干娘也常说，自己若是有个女儿，绝对要让她离顾中则远远的，最好是瞧都不要瞧上一眼。

　　顾中则道：“好，那我就在这里等着你，等你和家人团聚之后，再带你看更多景色。到时候你想在中原就在中原，你要是看够了这些山川河流，咱们跟着柳家兄妹去东海瞧瞧也好。我看你一直盯着柳姑娘的首饰和衣衫看，你若是喜欢，我可以给你买好多比那更精致好看的东西来。”

　　龙星漪撅着嘴，仿佛不怎么高兴的样子。

　　过了半晌，龙星漪开口道：“我虽然喜欢那些东西，可我也知道，一个人活在世上不能只看重吃穿享受，这世间有许多事情都比享受更重要。”

　　顾中则道：“这我就不明白了，农民耕耘，工匠劳作，江湖中人打打杀杀，最终求的，不都是攒够了身家以后，能够整日里歇着，不再辛苦度日么？”

　　龙星漪道：“你帮我报仇，难道是希望我能给你一笔足够下半生享用的酬金么？”

　　顾中则道：“当然不是，我虽然爱钱，却不爱为了钱替别人办事。我的钱都是打赌赢来的。”

　　龙星漪道：“那你为什么帮我呢？”

　　顾中则心道：“当然是因为我对貌美又心善的女子是没办法说出拒绝二字的。”

　　顾中则不敢将实话告知龙星漪，只能扮作思考的样子，片刻后道：“不得不说，当时我决定帮你，其实也算是一时冲动。但这么多日相处下来，又了解了许多有关你祖父的事，我便觉得这件事其实是很有意义的。”

　　龙星漪道：“有意义？我知道这事对我们龙氏是很有意义的，因为我们身上背负的冤屈已经够多了，可对于你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你不是说，不管是上官氏还是金珄氏做皇帝，对你来说都是一样的么？”

　　顾中则一时语塞，缓缓道：“我......不错，我不在乎谁来做那个皇帝，也不懂东西南北帮的那些腌臜事。可我进了皇陵，看见白净的女孩子被剥了皮，正值壮年的男子被削了骨，好好的人被切成几百块，便知道那上官氏是很残忍的......这样残忍的人，一定也欺负过你家先祖，所以我就想替你家故去的长辈报仇雪恨。”

　　龙星漪道：“你这答案分明是在含糊我。”

　　顾中则笑笑，然后道：“那是因为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帮你。”

　　顾中则抬头，发现那只鸟儿不知何时已经飞走了。

　　顾中则看着龙星漪浓密的睫毛，想起了那日在棺内的时光，柔声道：“那你为什么相信我会帮你报仇，觉得我比那柳沅沣靠谱。”

　　龙星漪道：“我想，大概是因为你不仅帮我，还愿意给我把其中的道理讲清楚，让我下次不要再犯同样的错。从前别人帮我，都遮遮掩掩地不愿意把其中的门道说出来，好像我自己学会了，就再也求不到他们了似的。可你不同，跟你走了这一路，我觉得自己挺有长进。”

　　顾中则道：“是这样么？”

　　顾中则对此感到疑惑，是因为他对龙星漪的态度，其实和他对其他好友的态度并没有什么不同。他既没有刻意隐瞒，也没有绞尽脑汁地想要让龙星漪变得更聪明老练。他觉得龙星漪现在的样子就刚刚好，若是蠢一些，就像香蒲那样显得做作无趣，若是太聪明，那就像柳沅淇了，虽然引人瞩目，却也让他觉得害怕。

　　可龙星漪听到这话，却以为顾中则是不相信她似的，提高声量道：“也许我还没有长进到叫你看得出来的程度，可我自己知道，要不了多久，我也可以给你们出主意，给你们当个好助手。”

　　顾中则道：“我不要你当什么助手，你想做的事情，放心去做就是了。”

　　顾中则一句随口之语，龙星漪却把它听进了心里。

　　龙星漪抬头看着月亮，只觉得这月亮比中秋那天还要洁白，还要明亮耀目。

　　可就在一瞬间，那耀目的白突然变成了孔雀一样的蓝色。

　　未等龙星漪反应过来，耳边又传来了尖刺的鸟鸣声。

　　紧接着，龙星漪就感觉到一只大手将她从长椅上拉起——自然是顾中则。

　　龙星漪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遭吓得动弹不得，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顾中则与那蓝色鸟儿周旋。

　　那鸟儿的喙好像被装上了磁石一般，不停地冲向顾中则。磁石的另一边仿佛就是顾中则的双眼，因为无论顾中则用手、用肘还是用脚来攻击，每次那鸟回过神来时，都会再次向着他的双眼前进。

　　龙星漪看见那是一只寻常体型的翠鸟，鸟目炯炯有神，散发着一种在人类身上看不见的果敢。

　　鸟鸣声扰得龙星漪心烦意乱，可顾中则却像不受任何影响似的，转眼间就换了十七八个招式对付这翠鸟。

　　翠鸟惊叫一声，那声音像极了一个女子凄厉的叫声，随后猛然转旋，直直地向龙星漪的双目飞来。

　　顾中则急忙上前两步，想要出掌将它拦下。

　　“噼啪”一声，翠鸟应声落地。

　　顾中则那只伸出来的手，没有拦到翠鸟，而是被一支银叶簪的边缘划出了一道锋利的口子，顿时鲜血四溅。

　　而那翠鸟也正是被这只银叶簪子刺中，落在了地上，眼里、口中，都流出了不少鲜血。

　　龙星漪还站在原地，因为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她根本来不及反应。

　　是柳沅淇的声音将龙星漪拉回了现实。

　　柳沅淇从树后走出，道：“龙姑娘，你没有受伤吧？”

　　顾中则从衣服上撕下一条布，将手掌的伤口缠了两圈，然后道：“她好得很，你怎么不问问我。”

　　柳沅淇看了看他的手，道：“谁都能看得出你已经受伤了，更何况，伤你的人就是我，我还有必要问么？”

　　顾中则苦笑道：“既是你伤的，怎么也该问问我伤得如何，是否扛得住。”

　　柳沅淇伸手指指木屋，道：“我就是把你的手脚都砍下来，屋里的人也有办法让它重新长上，这一点你不用担心。”

　　顾中则道：“那还是换我来问你吧，柳姑娘，你这簪子有毒无毒？”

　　柳沅淇终于笑了，道：“我到我自己亲哥哥这里，还有必要随身携带着毒物么？我打算毒死谁呢？”

　　顾中则也笑了，抬手作揖道：“那便多谢柳姑娘救命之恩了，若没有你，我和龙姑娘的眼珠子怕是就要被那翠鸟啄去下酒了。”

　　龙星漪见状，也学着顾中则的样子抬手作揖，然后道：“柳姑娘，谢谢你救了我。”

　　柳沅淇听了这话，不禁皱起了眉头，道：“翠鸟？”

　　顾中则指了指地上的尸体，道：“这不就是翠鸟。”

　　柳沅淇上前两步，仔细看了看翠鸟的尸体，又捡起一根树枝将那尸体翻了一面，然后道：“刚才我只听到了声音，并未看见鸟的颜色，可......可据我所知，这天青崖上从来也没有出现过翠鸟。”

　　顾中则道：“也许是最近才飞来的也说不定。”

　　柳沅淇摇摇头，道：“我四哥每天清晨都会清点天青崖上的花鸟鱼虫，哪怕多了一条蚯蚓，他也会第一时间知道。”

　　说罢，柳沅淇看了看顾中则被撕坏的衣服下摆，道：“这里有的是干净的棉布，你干嘛要把衣服撕坏。”

　　龙星漪道：“他已经习惯这样做了，就算你把干净的棉布递到他眼前，他也会不假思索地先撕一条衣襟下来。”

　　柳沅淇点点头，道：“我理解不了的事情，自然有人会理解，很好。”

　　说罢柳沅淇看了看身后的木屋，道：“他们人呢，怎么闹了这么大动静都没有出来。”

　　顾中则道：“梅兄说要去崖下将马车牵走，司焱兄吃过晚饭就说要去林中采一些露水，他们还问柳姑娘你去了哪里，怎么连晚饭都没吃就没影了。”

　　柳沅淇慢慢蹲下身，便看着翠鸟的尸体边道：“你们别见怪，我从小就不喜欢和生人共食，即便在家里，也是只和我母亲共食共饮的。”

　　说完这句话，柳沅淇一手按着翠鸟尸体，一手利落地拔出了插在上面的簪子。

　　顾中则出言阻止道：“沾了血就扔掉算了，回头我赔你一支新的。”

　　柳沅淇没有说话，而是用簪子尖端将翠鸟的肚皮划开，里面赫然露出一颗晶莹圆润的珠子。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