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火车

　　猜火车。Trainspotting。即兴打赌猜测下一班火车经过的时刻和目的地，借此打发时间或彼此较量。火车狂啸过站，将命运载往各方。

　　他绻起小小的身躯，坐在夕阳笼罩下的月台边。机械铠挪动发出浑浊的声音，竟有几分类似那车轴摩擦的模样。
　　不知冷暖的右手抚过粗糙的麒麟草，它们被夏日的黄昏烧伤，无力地向一边倒下。野矢车菊在其中安静而悲伤地开放，泥土里有焦灼的气味。
　　列车时间表不带丝毫情感地整齐排列在大厅正中，服务台前站着高挑的女子，她挂着不真实的优雅笑容，有因僵硬而愈显脆弱的神情。来去匆匆的过客不动声色地向前。
　　中央火车站主体建筑刚冷而宽阔，而他坐在尽头，能眺望远方的位置。落日霞帔一样淋在他肩上，他的金发金瞳融化在其中。
　　他已来这里无数次了。
　　从这华丽的铁盒子中出发，去下一个不属于他的目的地。再从另一班车中走下，踏上青灰色的月台，归来这个不属于他的城市。万家灯火，没有一盏是为他而点燃的。
　　终于有一次，他以不是旅人的视角旁观众人，也是因为忙碌的途中竭力说服阿尔方斯偷得的偶然半日闲余。
　　钢之炼金术师，度过休假时光的方式是坐在车站的月台旁看一日花开花落。
　　于是他线条有力的嘴角讽刺地扬起。又一班车离开，人群一下子稀散开去。
　　随即又将变得熙熙攘攘，轮回似的恢复从前。
　　他下意识地向道路另一旁的矢车菊看去，那不耐日光的蓝色小花低垂下头的样子摄人心魂地美丽。
　　但是他没有发觉，他看见了别的什么，在咫尺天涯的距离。

　　“无能大佐？”金色的眸里倒映黑色的影子，如同焚烧，火舌舔舐着他们之间深厚的大地。
　　“竟然没有注意到我从后面过来，不得不说你的警戒性太差了啊，”他的微笑像铭在那容颜上似的，妖冶而幽远，“钢小豆子。”
　　补充地正中红心。
　　然而这次男人竟及时将跃起自己两倍高度的少年按回原处，并且同他并肩坐下。
　　于是爱德华•艾尔利克不明所以。
　　“我不是豆子。”有气无力地抗议。
　　“知道了，豆丁爱德，”再次成功劫持住他威力无穷的右手，未来的大总统先生故意笑成了一副扭曲的和蔼表情，“怎么，我这个堂堂焰之炼金术师难得来陪你看风景聊天抒发少…少男情怀，你就一点欢迎都不表示么？”
　　“跟男人坐一下午有什么可兴奋的。”他的金发甩在男人脸上，灿若信仰。
　　“我们来猜火车吧。”无视他别扭的神情，男人笑地开怀。

　　“这种无聊的游戏…”不客气瞪回去，“你来之前早就把时刻表背下来了吧。”
　　“以亚美斯特利斯的荣誉宣誓，我没有。”男人脸上悬着滑稽的正色表情，“呐，钢…你不觉得，这种如宿命一样捉摸不定的游戏，很有情趣么？”
　　“不觉得。”小孩子式的诚恳，决不拐弯抹角。
　　“钢你真是…”他叹气，夕照又沉下了几分，“我赌下一班车，5：20出发，到拉修巴雷。先说好，失败者要给胜利者讲一个故事哦。”
　　“…随你便吧。”他漫不经心地望向一片脱离整体的血云，“5：30出发，到利赞布尔。”
　　“哈哈豆子你真有恋家情结…”大佐自以为笑得很善解人意。
　　“我不是豆子啦！”渐出棱角的面容霎时与醉染霜林的垂暮一色。
　　“好好好…”修长的手指沿着脸部线条缓缓滑下，抚成爱怜的轮廓。
　　于是他们相视无言，这于爱德华•艾尔利克和罗伊•玛斯坦之间极罕见的相处模式泛滥开来，空气在隐去的嘈杂中宁静如五月开在水中的一支鸢尾。

　　月台倾斜的顶被染上了黄晕，衬在金色与黑色的瞳里。银怀表的滴答声节律轻盈。
　　单薄的衬衫湿了又干了几次，长长的草在渐暗的天空下显着沉重的褐黑色。
　　鸣笛尖锐的响声将世界从彼岸的流连中唤醒。
　　“喂，钢，”男子朦胧的笑容正对着他，“火车出发了哦。”
　　银怀表的盖咯嗒一声打开。
　　“5：26…恭喜你，你赢了哦。”
　　少年才意识到自己先才头垂到了男人膝上的事实。猛得挺直身体，立刻与男人下颚亲密接触。
　　“看来豆丁你还是有长高啊…”男人吃痛地吸口气，笑靥未改，“那么，你要听什么样的故事呢？”
　　“无所谓。”恼色汹涌而上，连声抱歉都忘记到了真理之门另一边。
　　“哦？那关于一只金色豆子的故事也没关系么？”
　　“你！”
　　“好啦…”再次漂亮地躲过钢铁右手的勾拳，少年恍惚地在男子的眉眼中看出些妥协的神色，“那么现在我开始说了哦。”
　　他安静下来。
　　“从前有个男人，他有很远大的理想，并一直为之奋斗着。即使不知道这么做的意义，他依然很努力。
　　后来他遇到了一个小他许多的孩子。那孩子面对比他更严峻的困难，却前进得比他更稳健，更坚强。
　　他被那个孩子打动了，他想要创造一个孩子能幸福生活的世界。
　　燃烧自己，让孩子的笑容更加灿烂。”
　　“完了？”末了，他问他。
　　“完了。”
　　“就这样？”
　　“就这样。”
　　“你果然无能。”他望天，“没新意的故事。”
　　“对了…”他炽热的气息喷入他小小的耳廓，“那个孩子有像这夕照一样颜色的金发和金眼哦…”
　　“你去死！”
　　麒麟草丛摇摆了几下，恢复平静。几只麻雀倏得掠过，在湛金色的天空落下痕迹。
　　“我要回去了。”最后一次避开金色少年迅猛的攻击之后，玛斯坦站起来，长长的影子曳在水泥地面上。
　　“诶？”他一时怔住。
　　但是那男人头也不回地转身，已是一生一世。
　　“没有了离别，生命也就无所附丽。”

　　五月。初夏浓重的气息漫溢在待熟的麦穗和被烤焉的野花间。农户晾晒的白色床单被风吹起，又落下。四垂的耀金遍地凋零，扎入那双熊熊燃烧的瞳眸，凝作隔世红泪。
　　熟悉的烧灼气味。
　　利赞布尔的火车站狭小而陈旧，大理石上显而易见的裂痕像咧开的嘴，肆无忌惮地嘲讽踏过其上的过客。
　　鲜红的巨大苍穹下小车站里人流稀疏，却在五点到六点间必有班次经过。
　　是个适合猜火车的地方。他低声对自己说。坐在月台上，维持着多年来惯常的姿势。
　　阿尔方斯恢复的第五年夏，他依然这般坐着，金色的小小身影蒲苇般坚韧单薄。
　　某种意义上，这已由习惯成了他的本能。在这个阿尔方斯都不会来的角落看列车一节节从眼前呼啸而过，去往远方。
　　他下意识地想猜火车，却没有了对手。
　　“5：30，到中央。”以自言自语来逃避关于离去那人的记忆，纷涌回溯，他被湮灭其中。
　　他认为作为科学家的自己不会无聊到以为，这样日复一日地翘首以望，那人就会在某一天从某次靠站列车开敞的车门中款款而下，依然挂着令人想要撕碎的微笑，向他伸出一只手，没有戴那可怖的白色手套。
　　但是他依然在等待。于是他把这解释为炼金术所未能及的，所谓人类的思念。
　　「没有了离别，生命也就无所附丽。」
　　你个无能大佐啊，那么泛酸的少女小说式语句怎么是你我这般的人应该说的呢。
　　难道你还嫌我面对的离别不够点缀这生命，还要给我增加这么一出撕心裂肺的戏码。
　　背影里散落一地的八重残樱，眼角绽开却又笑得寂寞如雪。
　　火车进站，轰鸣声迅速占据了田野的宁静。
　　他伸手去掏银怀表，猛然想起自己很久以前就把那东西像垃圾一样丢在了大总统办公桌上。
　　自嘲地笑，他撩起袖管。
　　“5：26…我赢了啊。”没有失败者的胜利。
　　列车进站，他愣在原地。
　　那人就在那里，笑容的模样与他的记忆重叠。
　　衣摆在风中飞舞，沙沙声格外清晰。
　　他向他伸出手，温热的□□别无杂色。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于是他也笑了，貌若花容。
　　他向他跑去，被晒烫的铁轨沉重地作响。
　　列车驶过，猛得停下。
　　夕阳将风景染成血色，伸出去的手依然保持着十指紧扣的姿势，烟尘飞扬。

　　爱德华•艾尔利克，前钢之炼金术师，死于火车事故，享年二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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