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樽酹江月

　　沈修齐和淅川在京城也于第一时间接到边关急报。怀仁皇帝看了密信后一直来来回回走动，焦躁不安。

　　信上无非说的就是永宁那位新来的军师。

　　“陛下，”沈修齐不慌不忙，“驻守永顺的三十名士兵断粮，臣自作主张，已先行去信派粮草支援。”

　　怀仁皇帝点头，说道，“这是自然，这等小事你做主便可。定远军还有几日可到永顺？”

　　沈修齐默了半晌，“定远军前日出发，最早也要十日后才能抵达泔杨。”

　　皇帝一听急了，“这永宁突生变数，朕，朕担心你这计划不奏效了。”

　　沈修齐的声音回响在大殿上。

　　“不知陛下可曾了解那位军师？”

　　皇帝目光微聚，泛着审思。静默片刻，终于想起了什么，“你的意思是？”

　　却见沈修齐只静默着点了头。

　　皇帝身形往后倾了倾，险些跌倒。幸得淅川手疾眼快，上前扶住了他。

　　这个隐藏在宫廷中令怀仁皇帝最难以启齿的秘密，就这么摆在了明面上，让他难堪到极致。

　　沈修齐说道，“前些日子，我与淅川在秘密调查三十年前太常寺卜卦一案中，在一个重要证人的旧宅里，遇见了一位武功高强的黑衣刺客。”

　　淅川也跟着说道，“此人武功不在我们之下。”

　　“难道？”皇帝声音迟疑，带着不肯确定。

　　淅川将当日的情形复述了一遍，“陛下，我与沈大人本不确定当时那人究竟是谁，只是现在永宁突然来了一位军师，这两相一较，恐怕就是那个人无疑。”

　　皇帝反倒冷静了下来，她在他身边二十多年，怎能不知她的性子，“那他们岂不是等不及了？”

　　沈修齐却道，“陛下有所不知，当日我们被她围截，我与她交手过招中伤了她后背，其伤势，足以令她许久不能用武。”

　　皇帝又问，“她不动武，她坐镇指挥便是！那性子，二十万大军在她手上，还能一直按兵不动？”

　　淅川从袖中呈上一物，摊开手来，只见掌中赫然躺着半截香烛。

　　“陛下，这是从太常寺证人府中搜出的香烛。当时我们遇见的黑衣人，恐怕也是在找这个物证。”

　　“这，能证明什么？”

　　当年太常寺占卜的蹊跷，他也有过怀疑。只是时隔多年，何况卜卦一事向来不可尽信，就算有人想在这上面动手脚，却也不是能轻易左右战局的。

　　却可以失民心。

　　“回陛下，这枚香烛，就是当年国师卜卦时，距离祭台最近的香烛。”

　　皇帝伸手正要去碰，淅川却收回了手，“陛下，龙体为重，这香烛内掺了点东西，点燃后可释放。”

　　“当年国师就是因为这个香烛，才占不了卜？”

　　淅川点头，“不错。凶手用这东西，既不会害了国师的性命，却又能让他神志不清，无法卜卦。”

　　所以国师当年至今，闭门不出，不曾再见客。

　　“这香烛里，掺了什么？”皇帝问。

　　“回陛下，是聚魄。”

　　所谓聚魂，实乃散魂。

　　闻之可令人神思游离、无法专心致志。

　　这材料在药铺不常见，却能在染坊随处可见，内含茜草、五倍子等植物，提取、淬炼并不困难。

　　“聚魄，依着这证据，能找当年的主谋？”

　　沈修齐答道，“依着聚魄的材料，找不到背后主使。但依着聚魄的功效，却可以摸清一条线索。”

　　“纵使这聚魄功效足以令国师占不了卜，但与其留着国师的性命，何不如直接掺那致命毒药，取了国师的性命。太常寺其余一干人等也能全部被灭口，以绝后患。”

　　这般看来，那个人是想留着国师一条性命。

　　怀仁皇帝闭目沉思，三十年前，是谁参与，冒险也想留国师一命。

　　三十年前，连他都只有十多岁，又有多少关于这些琐碎往事的回忆。

　　“有可疑之人么？”

　　“不是可疑，是确定。”

　　沈修齐冷冷说道，“当年，建威将军泗水一战成名，大败鞑靼，本有乘胜追击之势，却接到先帝急诏，连夜回京。建威将军因此错失占领鞑靼的良机，毕生遗憾，至死不能瞑目，”

　　他眼里清明，像是述说一段寻常往事。

　　“当年先帝，”默了良久，复又说道，“不理朝政多时，偏信国师之言。而这撤军，便是国师向先帝进的言。但是，最先向先帝提出议和的人，却不是他。”

　　怀仁皇帝冷笑三声，“最先提出议和的，是当今太子太师，淑妃的胞兄，席明致。”

　　同时，他也是六皇子的亲舅舅。

　　是他，先提出与鞑靼议和，后由国师附议，才使得先帝下出急诏，命建威将军回京。

　　“修齐，淅川，朕容得了他们怂恿朕亲审程墨生，却容不了真有这贼心豹胆的人。”

　　当初的“武英之变”，血流成河，兄弟阋墙，是大楚历史上攻入皇城叛军数量最多的一次。

　　真真是危及皇权，地动山摇。

　　“你们说，太子是那幕后主使，还是席家想扶持自己的亲外甥？”

　　无论是太子还是六皇子，亦或是他们两人联合谋反，怀仁皇帝都不会感到意外。

　　毕竟当初亲审程墨生，从他口中撬出三皇子，怀仁皇帝就有所预感，太子与六皇子此番怂恿，必然有异心。

　　“陛下，无论是太子还是六皇子，如今尚无确切证据，都无法定下主谋的罪行。只是这国师多年来不曾与人结党营私，只曾同席家有过秘密往来，这席家，定是主谋无疑。”

　　怀仁皇帝捏了捏眉心，最要紧的还是永顺的战事，“阿月找聚魄，是为了隐藏席家的身份。这身份若是暴露，只是我大楚内乱而已，袁府虽然与席家联合，但不至于为了一个席家，就将苦心经营北齐永宁联军搁置吧？”

　　沈修齐声音清冷，“席家暴露，只是早晚而已，为了保席家，还不至于派出永宁最厉害的刺客。除非，同那聚魄是席家的把柄一般，席家手中，也握着什么把柄，让永宁不敢轻举妄动。”

　　皇帝问，“什么把柄？”

　　“二皇子。”淅川说道。

　　这个最不受皇帝重视的二皇子，难道会是她冒险进京的原因？因为二皇子与六皇子交好，等同于席家手中的一枚棋子，梅师月会为了他拼死一搏，进京取聚魄？

　　当初，她可是丝毫不曾尽过一个做母亲的责任，任性妄为，不闻不问。

　　“她会在乎老二的死活？”皇帝问。

　　“未必不会。”

　　沈修齐早已料到，当初沂台之行时，六皇子绑架二皇子的真正目的。就是要让梅师月看见，她儿子的命，在他手中，生死皆由他。

　　这一局，暴露了六皇子的野心，也暴露了梅师月对亲生儿子的在乎。

　　如今，聚魄已失，她又身负重伤，怎敢轻易动兵。

　　“如此看来，尚有转机？”皇帝问。

　　“陛下，此时大楚与永宁联军打得就是一场心理战术，大楚忌惮二十万联军进犯边境。永宁一则为着席家不能轻举妄动，二则是那三十万吨铁矿，不敢试探。只等十日之后，定远军抵达泔杨，便可联合平西军，与永宁开战。”

　　怀仁皇帝心急，“如今大楚内外虎视眈眈，莫说十日，朕连一日都不想等了！更何况，就算平西军与定远军，也只是二十万军打二十万军，焉知大楚一定能胜？”

　　沈修齐清明的双眸望着这巍峨的大殿，“这几日自然不能坐以待毙，两军交战，变数甚多。”

　　“该当如何？”皇帝追问。

　　“臣恳请陛下，将这一局演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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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囚车摇摇晃晃自东城门驶入。

　　天尚未明，但夜已疏淡，四处寂寥无声。盘旋在天空的惊鸟发出几声啼鸣，没有附和，何来同伴。

　　自打在外征战起，有多少年没见过如这般沉睡中的京城了。

　　一路押送回京的士兵虽不知内情，却也是摸清了他的大势已去，早已不耐烦伺候。

　　别说伺候，只会比阶下囚更受欺辱。

　　他嘴唇早已干裂，血痂结出了厚厚一层，附着一片黑紫色阴影。穿越狂沙，突遇大风，脸上早已不见往日意气风发。

　　现实，磨得人身冷心寒。

　　唯独那双眼睛，望着终其半生守护的疆土最中心，他的故乡，不肯眨眼，亦不肯流泪。

　　没有给他思考的余地，囚车一路放行，直接驶入紫禁城。

　　五更的皇城是怎样的情景？

　　驻守的士兵已经轮了两值，厚重的盔甲泛着灰旧的银光，身后的城墙足足有四丈高，红得暗沉，像是朝代更迭里不朽的见证者。

　　大楚又会在何时，走向灭亡？

　　两百年后，或是三十年后？

　　又或是现在？

　　他闭上眼睛，不敢再去想。任凭世人如何欺我、辱我、诋我，我心中依然对这个天下，抱有最炙热的守护之心。

　　若是一个朝代，要走向鼎盛，鲜血、纷争缺一不可。

　　我以我血祭江山，待山河复兴，我与山河同生。

　　“三皇子，”一道清冷的声音在玄武门响起，“辛苦你回京一趟。”

　　他声音略带沙哑，看着眼前的人，苦笑，“我如今，当不起这一声三皇子。若你不弃，唤我三表哥便可。”

　　沈修齐只笑了笑，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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