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樽酹江月

　　沈修齐虚抬一把，“职责所在，希望世子不要记恨我才是。”

　　“是我不小心，私自进京寻亲，还被大理寺发现，给你添了许多麻烦。”梁承煦叹气。

　　寻亲，是啊，为了寻他的义妹，又还把婚事搭进去了。

　　沈修齐却道，“世子不必自责，这规矩本身就有不妥之处。世子此举，也促成了律法改革，加之得娶镇国公府三小姐，焉知非福。”

　　又说，“如今平南王府已经提亲，定好了日子。只待禀告了陛下，得陛下宽恕，便可出来成婚。只是，这段时日我分身乏术，不如由小七陪着世子，去向陛下请罪？”

　　“不可！”梁承煦连忙拒绝。

　　“哦？”沈修齐问，“为何不可？”

　　不知心底事，难有同路人。

　　“寇大人她，”梁承旭看着寇灵珊，“尚还年轻，我怕她不能应付，徒惹事端。”

　　寇灵珊给他回了一个放心的眼神。

　　沈修齐笑，“恐怕世子不了解小七。自世子被押，为了避嫌我不曾参与调查，一直都是她在想方设法解救世子。何况，小七机警，就算去见陛下，也能对答如流、抒己之见。”

　　梁承煦脸上浮出一丝惊讶，看向寇灵珊。

　　“是我短浅了，”他尬然，略带抱歉道，“没想到寇大人年纪轻轻，却是经纬之才，颇有沈二哥风范。不愧是沈二哥亲手培养出来的人才。”

　　他不过是担心自己在皇帝面前暴露真相，引来横祸，牵连到她。

　　却不知，数月不见，她已经成长为可以为别人遮风避雨的大树。

　　寇灵珊笑，“世子无需担忧，我正在拟奏疏和答词。不出意外，两日之后我们就能一起进宫觐见陛下。世子秘密关押在此处，只有几人知道真相。豁免关键就在于时间，世子，你届时得按着我给你的答词回答。若是顺利，世子能够立即出狱，便可回府邸准备成亲事宜。想必，那位梁姑娘也会非常高兴。”

　　梁承煦微怔，品出了她的意思。

　　这趟京城之行，她已经受到波及，无法独善其身。

　　为今之计，只能依靠她能言善辩的性子，抽丝剥茧，盘活这一局死棋。

　　“也好，多谢寇大人周密安排。”梁承煦道。

　　“世子，外面那位，是你的谋士？”沈修齐问。

　　梁承煦又往寇灵珊处瞥了一眼，见她垂眸，才放下心，笑道，“嗯，是一位奚下的能人，年纪轻轻，却通百家，实乃旷世奇才。可惜跟随我来京，将他牵连。”

　　沈修齐轻笑一声。

　　“旷世奇才，举世少见。世子得此谋士，当用在刀刃上。”

　　从前，他是王府独子，只有他不想要，没有他得不到的。在江陵，平南王府就像另一个皇宫，住着的他，是皇宫里唯一的皇子。如今，梁承煦却经历了被关押、被当做犯人审问，心中无限自责。

　　“沈二哥说的是，回江陵之后我一定好好反省，王府兴荣都在我一人身上，我耗不起。”

　　“你有如此顿悟，实属难得，”沈修齐拍了拍他的肩膀，“据贺丰茂说，你来京城，实际，是为了寻亲？”

　　寇灵珊就站在他的身旁，这话问出口，梁承煦的心口又提了起来。

　　“是，是为了寻一位亲人，擅做主张来了京城。”

　　那位亲人就站在面前，却不能相认。

　　寇灵珊见势不好，心中也着急起来。

　　“哦？”沈修齐转头看她，正巧四目交汇，她眸子里情绪复杂带着一丝哀求，他像是没看出来，“巧了，小七回京，也说是要寻亲。寻的还是恩公之子，不知世子寻的是哪位亲，可寻到了？”

　　梁承煦眸中微红，恩公之子，四个字就将他们的关系说的明明白白，就算是她的权宜之计，他听到难免不好过。

　　“不知寇大人寻到了么？”梁承煦反问。

　　寇灵珊看他清秀的眉目中夹杂着忧伤，便回了一份坚定，“已经找到了，待世子一事毕，我便带他回江陵。”

　　不知什么惹得他释怀，展齿一笑道，“我也寻到了，这亲人，是我血亲之外的亲人。出狱之后，我也会带她回江陵。”

　　二人一来一回，眼中再无旁人。

　　“既然，世子有新妇，还有失而复得的亲人，”沈修齐意味深长地笑道，“不如将梁姑娘留在京城如何？母亲甚是欢喜，既然梁姑娘已经及笄，也该谈婚论嫁。”

　　梁承煦面上一僵，态度坚决，“母妃有意为她安排婚事，只是她从小在王府长大，怕是不能适应京城风土气候。王府的意思，是为她寻一门当地的夫家。”

　　寇灵珊暗念，世子信口雌黄的本事越来越大了。

　　“当地？据我说知，江陵望族早在太初年间，已陆续搬迁至京城。梁姑娘贵为王府义女，如何在江陵寻一门亲？”沈修齐问。

　　“虽说江陵无甚显贵门庭，只是江陵男儿良善、勤勉持家，不失为良配，”梁承煦不肯退步，“再者，若是寻不到合适的夫家，一直在王府养着，母妃和我，都没有意见。”

　　沈修齐沉吟，“若是长公主挽留，梁姑娘也愿意留在京城呢？”

　　“不会的，”梁承煦斩钉截铁，这自信，是来自他们从小到大的无话不说，心照不宣，“她是江陵人氏，她的根在那儿，亲人也在江陵。”

　　又说，“不知沈二哥，想留我妹妹，是何意？”

　　他心中不详的预感越来越浓烈。刚才，他二人进入秘牢时，神色熟稔，情绪默契，他假作没有看见，假作不曾发现。

　　假装不代表没有发生。

　　他不知道沈修齐是不是看到了梁灵珊，心生绮念，还是知道了寇七的真实身份，用来拿捏他。

　　无论如何，他都不敢赌。眼见要出狱了，在这节骨眼上，他不能再犯浑。

　　不等沈修齐回答，便开口，“若是我妹妹，有留下来的意思，待我回去问清，自给长公主和沈二哥一个交代。”

　　沈修齐随口道，“世子不必较真。只是那日提亲，宣平郡王见梁姑娘倾城之姿，心生慕意，扬言要下拜帖，邀请梁姑娘去衡王府做客。你也知道，岳宗难得有这份心思，自然想成人之美。”

　　难怪，梁承煦放下心来，难怪沈修齐几次将珊儿挂在嘴边。若是那位宣平郡王动了心思，他与沈修齐交好，沈修齐自然要为他留人。

　　宣平郡王，无职无权，倒是容易推脱。

　　“原来是这样，”梁承煦笑吟吟，“若是妹妹愿意，我也没有意见。”

　　她当然不会愿意，她对他承诺过，会跟他一起回江陵。

　　他也只想带她回江陵，好好放在身边，再无他人觊觎。

　　让寇灵珊没想到的是，沈修齐会如此直接的将梁岳宗的心思说出来。

　　“大人，关于那位梁姑娘，宣平郡王只是一时兴起，用于作画，当不得真。恐怕下拜帖，也是玩笑话吧？”寇灵珊问。

　　沈修齐抿嘴，“你与岳宗也有交情，不如自己去问问他？那位梁姑娘，与你眼睛极其相似，他不是夸过你眼睛里有灵气？想来便不差吧。”

　　梁承煦对寇准的安排有些愤怒。她寻常虽然易了容，提亲时却要用真实模样跟这些人接触，极其容易暴露。

　　“我这妹妹，”梁承煦挠了挠头，“寻常面色沉稳，实则天性活泼，不适宜在府中做金丝雀，衡王府门庭太高，反倒束缚了她。何况，大楚历来同性不通婚，珊儿虽然不是父王母妃亲生的孩子，好歹，也占了个梁字。”

　　“世子说的有理，梁姑娘的确天性活泼。”沈修齐漫不经心。

　　寇灵珊斜斜瞥了一眼沈修齐，转头对着梁承煦，“世子，今日我回去见奏疏和答词拟好，派墨锦给你送过来。请熟读答词，一定要按照答词上的来应对陛下。”

　　梁承煦也很重视后日觐见陛下，便点了头，“好的，寇大人辛苦。”

　　“夜深了，不扰世子休息。小七，我们回家。”沈修齐说。

　　寇灵珊躬身作揖，“世子保重。”

　　沈修齐转身，手臂虚拢开，大氅飞扬。从梁承煦的角度看来，像是挽着她的肩。

　　“沈二哥、寇大人保重。”梁承煦躬身回礼。

　　心中泛起苦涩，谁曾想，人有悲欢离合，路有崎岖坎坷。他们这一场不像样的告别，两人的心已经不再相互依偎。

　　若不是此次进京，他不会知道自己已经离不开她，也不会知道，她的心中，只是一直把他当作亲人。

　　回府后寇灵珊已经有些疲倦，刚点上佩兰香，就见墨锦回来。

　　“公子，二少爷这么晚叫你出去，仔细身子受凉，”墨锦掩嘴偷笑，“那件大氅从绣娘那儿拿回来时我还纳闷，这么大一件氅子公子穿上定不合身，没想到是给二少爷做的。”

　　寇灵珊解释道：“你可知，我这佥都御史职位，全得大人有心栽培。我只是一介布衣，且不说如今朝廷的官员中大半都是世家显贵，就是那另外一小半，都是从科举中选拔而来的。我这空降的正四品官职，是大人一力提拔的。我既然收到俸禄，自然要表示谢意。可惜时节不合，若不是昨夜晚风习凉，这大氅，应该会入了秋，再寄给他。”

　　“寄？”墨锦抓住关键字，“公子与大人住同一苑，亲手交给他岂不是更好，怎么还要寄？”

　　寇灵珊拍拍她的手，“待我手中的事结束，自然要回去一趟。入秋时，我应该还在江陵。”

　　“公子怎么又要走。”墨锦脸上有些失落。

　　寇灵珊也舍不得她，“不如你跟我一起去江陵？大人将你的卖身契还给你，你已经是自由身。这公府、这京城、这天下，都由得你去。”

　　墨锦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她能够得到真正的自由。但是她舍不得寇灵珊。

　　“好。公子，我要跟随你。”墨锦应道。

　　“江陵温和，不必京城严寒。你去了，定会喜欢。”

　　墨锦点点头，突然想起一事，“对了，外面有位小厮说是找公子，公子不在，我便回了他。他给了我一封信，让我转交给你。”

　　寇灵珊看见信上字迹，立即接过来，却不拆开。

　　墨锦也不再问，在一旁收拾她的案桌。

　　她背对着拆开信，心中无一字句，只孤零零一张拜帖。

　　自然是衡王府的拜帖。鲁安郡主相邀平南王府梁灵珊明日过府一聚的拜帖。

　　明日，寇灵珊捏了捏眉心，“墨锦，你先去休息吧，我这里不用伺候了。我又头疼了，你帮我去都察院告个假，明日我休息一日，谁来都不要开门。”

　　她今天得把皇帝能问得出的问题全想一遍，才能保证梁承煦不会答错，万全他顺利出狱。

　　明日，还得先回一趟平南王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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