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嫣然
经过烈兹方才那一番话，她大致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时无虞多半是隐藏了自己的九尾凤凰妖族血脉，于沧浪国入仕，又同她结识。
怪不得萧惠帝征召他时他几次三番退却不出、隐居山林，想来作为妖族，他天性也并非十足与人友好。
不过，其实以他凤凰后裔的身份，区区人间的五十廷杖并不足以使他落下终身残疾，但这谜团暂且按下不论。
总之，时无虞在人间断了腿后十几年，十万大山地老妖君暴毙，他身为皇子回族夺权，之后便成为了众妖口中执掌生杀的妖君烈兹。
烈兹，或者说时无虞，定定地盯着她：“你方才说什么？”
自从妖族战败以来，他的四肢被钉入十七枚断骨钉，若不是有周身凤凰血脉庇佑，在这暗无天日的血池狱底他恐怕早就活不到今日。
期间不是没有妖族的敢死士为他抛头颅洒热血、试图以卵击石救他离开，然而三千道门严防死守，所有营救都未能成功。
眼前这小姑娘红裙单薄，细皮嫩肉的，怎么也不想能肩挑大任的模样。
他应该相信她、把自己的全服身家性命交托到这只见过一次面的陌生人手上么？
路长惟往手里的火苗又续接了一份灵力，那始终被炙烤的万年玄冰终于露出一丝凹陷，融化的冰水沿着冰面流淌而下。
“有效！”她高兴地原地一蹦，抬头便对上时无虞一脸审视，顿时哑然。
“妖君不信我？”
“不错。”时无虞道，“但无论你是否另有所图，吾皆不惧。若你能将吾从此地救出，黄金万两、半壁江山，抑或奇珍异宝、无上修为，吾尽数予你。”
路长惟失笑：“妖君可真大方。”
“因为吾的性命本就远胜世间万物。”时无虞森然一笑，白齿凛凛，眉宇之间皆是傲气。
“不过，我倒是确实有些想要的。”路长惟道，“你收我当徒弟吧。”
前尘未了，她蒙受他的大恩，无论是求情还是续命，她都想结草衔环以报。
“你果然是仰慕吾之威名。”时无虞似乎早有所料，傲然一颔首，“可。”
坐牢的家伙，却让他整出一副端坐王座的高高在上气势来了。
路长惟耸肩，低头继续用掌心中的两簇灵火烘烤玄冰融化之处。
水滴声逐渐加快，淅淅沥沥的响动中，突然传来一阵步履匆匆。
路长惟立即收了手中灵火，甫一转身，便又撞上一张久未相见的熟人面。
“嫣然？！”她诧异地脱口而出。
来人一身嫩黄长裙，手持一柄闪亮钢鞭，鞭尾还坠着一串银铃，银铃无风自动，清脆作响。
不，这人不是嫣然。
路长惟认识的沈嫣然总是温文尔雅的大家闺秀模样。当初在京郊破庙救下沈嫣然后两人曾一路相伴而行，沈嫣然的性情模样她是最了解不过了。
何况当初沈嫣然为挡刀而被劫道的山匪杀害，是路长惟亲手替她收官安葬的。
而眼前这人娇俏小巧的五官同沈嫣然一模一样，却一身道门修士打扮，应当是三千道门坐下的某个弟子。
“戒律堂圣女。”时无虞在路长惟背后低声道，“你认识她？”
路长惟一愣，心道果然是自己认错了，摇头：“没什么，只是她同我的一位故友长得相似。”
时无虞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
圣女却一脸惨白如金纸，“窥天机说的......果然不错。”
话音里竟似带着浓浓恐惧。
路长惟心头一跳，刚要发问，却见那长长的钢鞭凌厉破空，直接朝自己门面而来！
糟糕！
她掌心蹿出的热焰疯长，却不是迎面抵抗袭来的长鞭——背后“哗啦”一声，时无虞从倾泻而出的冰水中豁然起身，乌发湿透、脸孔森白，如恶鬼索命一般飞身而前。
路长惟心头一喜——成了！那万年玄冰终于被烤化了！
灿烂如流金的妖气爆发，骨链如鬼爪附魂顷刻间便缠住了圣女袭来的长鞭，仿佛狂蟒绞死了猎物，下一刻，钢鞭寸寸尽断。
圣女被妖力反噬，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掌当胸一拍，后背狠狠砸上山洞石壁。
路长惟弯腰在地上半滚一圈，正要起身去看她如何了，身边另一人却更快
——时无虞一身玄色囚衣随风飘起，狰狞的幽绿凤眸中满是快意和凶暴：“将吾囚禁、折磨在此——尔等人族，尽皆该死！”
“不要！”路长惟失声大喊。
——然而太晚，骨链骤然捅穿圣女的胸膛又猛地拔出，血花飞溅，地底涌起的热风呼啸着穿过她胸口的空洞。
路长惟目眦欲裂，疾奔向前，想要扶住那道倒下的身影，然而圣女却朝她微微一笑。
那笑容里，依稀却赫然是沈嫣然温和柔婉的模样。
“你这是做什么？”时无虞在她身后冷冷道，“你可怜三千道门的人？”
路长惟慢慢将圣女放下，猛地起身，反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他被打懵了，下一刻回过神来便是雷霆暴怒，一把掐住路长惟的喉咙：“你真当以为我不会杀你？！”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路长惟声嘶力竭，“难道你不知道她是谁？！”
“吾知晓。”时无虞眼里满是阴狠，“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她是该杀的人族修士。”
一团朦胧的白雾从圣女洞开的伤口飘出，随即四散，仿佛漫天星芒下落。
时无虞避闪不及，仿佛被那散落的星屑烫伤皮肤一般，踉跄后退，手中一松，路长惟摔在地上。
她得了空，立刻转身去看圣女。
圣女半幅身躯都已经变成透明，吃力道：“路......长惟？”
路长惟抿唇，点头。
星屑是圣女自爆的魂魄，带着她的愿念和记忆，随着星屑落在路长惟身上，属于圣女的记忆也一并传入了她的脑海。
圣女出生于修仙世家，从小一心向道，无心无情，断绝情爱。她天资聪颖，不过十四岁入了地阶，被任为三千道门惩戒堂的圣女，专司刑狱。
她待一众同门严苛不留情，却因为过于孤高寡冷的性子而不得家人和师门宠爱。
入秘境里得到的灵草法器，要先让给新入门的小师弟；出生入死、斩妖除魔的名声和荣誉，要先写上师尊的姓名，自己只能屈居第二；连亲生父母都有了更受宠爱、更会在双亲膝下撒娇承欢的小女儿，让妹妹住进自己小时候的卧房，而自己的玩具和衣物都被收拾进一个简陋木箱，藏进角落。
她终于难熬这般清苦日子，便偷偷寻了机会，去拜访传闻中万事通晓的窥天机，想问问自己未来命运如何，能否再得到亲友师门的喜爱。
心有执念，便对未来恐惑，便有所求，便生迷惘。
可她没想到的是，窥天机并未向她展示未来地图景，却让她看到了前世因缘。
路长惟握紧圣女满是鲜血的双手，低声道：“你是沈嫣然，对么？”
沈嫣然莞尔，那张几乎透明的清秀脸庞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今生种种情谊，她从未得到过一丝一毫，可在前世，她也曾有过爱她、护她的父母友人。
“我好想......回到从前。”两行清泪从沈嫣然眼角滑落，穿过她已经消失一半的肩膀，滴在地上，渗出两个圆圆的泪痕，“谢谢你，长惟......可是我毕竟回不去了。”
今生，她也不再仅仅是沈嫣然，更是三千道门的弟子，是戒律堂的圣女，受师门一世教诲，立场如山钳制，逼迫拿起长鞭，刀刃相向。
“人妖殊途......”沈嫣然断断续续道，“对不起......”
路长惟一怔，这才发现她的眼神不知何时越过了自己，正看着自己身后。
对了，时无虞还在她背后！
那片漫天洒落的星芒也渗入了他的体内，时无虞定然也想起来了！
“对不起？”青年俊朗高大，站在浓稠的黑暗中如玉山倾颓，唯有两眼幽绿似是癫狂，“为何要说对不起？”
他桀桀发笑，却咬牙切齿，
“是为你没有及时告知我，你我曾经旧事......”
“还是为，你既已知晓你我曾经，却还是要杀我？！”
他出手如闪电，一瞬便已经来到沈嫣然身边，反手将路长惟推开。
他手背青筋爆出，五指如钳，然而刚一扣住沈嫣然纤细的脖颈，便如握空物，穿透了她透明的皮肤。
时无虞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落空的手掌，片刻，突然仰天狂笑。
而沈嫣然奋力地握住地上散落的石片，边缘单薄而锋利，再次戳向他的心口。
她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力道亦是绵软无用，抬手到一半高度便再也握不住石片，手指一松，任石片掉下来砸进时无虞怀里。
他笑声顿止，脸色终于扭曲了：“想杀我。”
他连疑问的语气都不用。
他又笑了两声，在狂奔而来的路长惟震惊目光中，一把捏爆沈嫣然的内丹。
“圣女的确不是嫣然。”他垂眸，看着掌心里如血流一般嫣红的内丹粉末，轻声道，“而本君，也不再仅仅是时无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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