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牒

作者:瑞羽长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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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改嫁


      显德元年秋,岭南道夷患平,朝廷军队班师奏凯,正是举朝欢欣之际,枢密副使魏府却遍挂白幡、哀泣不断。

      “……闻殿前都虞侯[注]魏皎殉职,朕亦悲甚,感其除夷患、斩匪首之勇,功在千秋。特赐太康县侯爵,世袭罔替,以慰魏卿英灵。”都知[注]裘孰之叹了口气,递出明黄绢帛,给眼前清致姝丽的年轻妇人,“少夫人,节哀。”

      满城冥钱,一纸诏谕,遗孀魏裴氏捧着魏皎灵位,下跪叩谢皇恩。

      令婉目送裘孰之离去,神色哀柔悲戚,看着像忍着不落泪。她转过身,婆母尹氏南晖隐忍低泣,魏府大门一关,她便再忍不住,两步上前夺过令婉手中灵位,抱在怀中,哭嚎着摔到地上,“我儿!逾明啊,怎地就丢下阿娘去了呢!”

      令婉等她哭过一阵,快冷静下来时,伸手去扶她,被尹南晖不动声色退后避过,只听尹南晖声音仍颤着,道:“清灵啊,你守过‘七七’,就拿着放妻书回家里去吧。”

      魏逾明每次出征,都会在遗书之外,多留一封放妻书。遗言予父母,和离赠发妻。

      令婉微怔,随即垂首应是,看着尹南晖咬牙拂袖的背影,默然进了灵堂。

      第二日清晨,令婉着素服麻衣,孑然立于堂中,身边来往吊唁客,无论真心假意,她俱以浅笑相迎。

      拄着拐杖的白发老人在侍从搀扶下走过来,令婉匆匆上前,老人隔三尺朝她拱手弯腰:“老臣晏缘之见过长宁郡主,还望郡主节哀。”

      令婉急忙扶起他,福身回:“晏相公客气了。”

      她引着晏缘之入了灵堂,正中间供“象州来宾魏氏皎之灵位”,端正几个字凝着意气少年的短短一生,从此就锁进了小小木牌里。灵位之下一副棺椁,置放一身衣冠。

      阁老晏缘之背影佝偻,瘦小又苍老,虔诚点过三支香。

      正应是寂静送别时,外头却忽来一阵喧哗,晏缘之与裴令婉相视一眼,一同出门,满地乌泱泱人头,簇拥着白袍长翅帽的青年。

      “臣魏凛携魏氏家眷叩见皇帝陛下!”

      皇帝赵揽脸颊熏红,眉微蹙、眼迷离,随意摆摆手道:“平身平身。”

      说罢,也不待众人起身,径直抬步,两脚一崴,走得曲曲拐弯。甫一靠近令婉,她便闻到浓腻的脂粉香气,连忙屏息,盈盈福身,“臣妇见过官家。”

      赵揽低头,赏赐了个眼神,眼中方才多两分清醒,清清嗓子道:“清灵请起。朕今日是来吊唁魏卿,不必多礼。”

      他带着一身酒意与脂粉气,浸得肃穆灵堂都俗气起来。令婉紧紧握了拳,咬着下唇欲伸手拦他。

      晏缘之先她一步,横走挡在赵揽身前,“官家,酒后祭拜,恐有不妥。”

      令婉暂时停在原地,听魏凛附和晏缘之,又听尹南晖附和魏凛。赵揽立在门槛之前,只差一步就能污了魏皎灵位。他已沉下脸色,一时进退两难,分外尴尬,于是令婉敛眸上前,语声柔软:

      “官家容禀,您亲来吊唁外子,已是魏氏之幸、长宁之幸。外子死于沙场,血气太重,不敢令官家扶棺送灵,恐伤了官家贵体,还请皇兄保重自身。”

      姝丽女郎素净一张脸,盈盈含泪,模样楚楚。片刻后,赵揽一拂袖,朝晏缘之冷哼一声,“罢了,阿妹既这样说,那朕便遥遥送魏卿,也愿他九泉之下,安心瞑目。”

      令婉怯怯福身,以袖拭泪,“多谢皇兄。”

      她目送赵揽转身离开魏家大门,皇帝朝他的温柔乡去,灵堂又再度寂静,一静便是四十九天,令婉归家之期已至。

      尹南晖与魏凛端坐正堂,受她最后一叩拜。

      令婉弯膝下跪,素裳曳地铺如重重莲瓣,两手交叠合于头顶,肃拜、再肃拜。

      “儿媳令婉,蒙阿爹阿娘照拂多年,今日拜别,特来叩谢。惟愿阿爹阿娘体健心愉、寿福绵延。”

      三叩首毕,尹南晖立刻上前扶起她,噙泪疼惜看她:“好孩子,这些天有劳你操持逾明后事,辛苦了。”

      魏凛亦道:“清灵是我魏氏儿媳,待逾明与魏氏尽心尽力,我亦该向你道谢。”

      令婉福身谢过,又听尹南晖道:“今日再唤一声阿爹阿娘,出了这道门,就要记得改口。你还这样年轻,切不要空耗芳华,早早再定个好人家。”

      她松开令婉的手,轻轻将她往外推,“去吧,回家去。”

      -

      许国公裴府,雕栏玉砌、飞檐画栋,只是这样华丽的地方,人烟却太稀少。

      令婉的父亲死在她出生前五月,是为太宗皇帝夺益都时战死的。太宗登基当日,她恰巧降生,因而得他喜爱,养于宫中,赐封长宁郡主,四五年后,她的母亲也病弱而亡,只余一个大她十岁的姐姐,孝期后就嫁去了平原。

      她与侍女云旗一路穿过小泉假山、梅园菡池,云旗话不停,“太后让姑娘住去慈明殿,姑娘为何不去?公府多冷清啊!”

      令婉停住了脚步,云旗还恍然不觉,依旧自顾自絮叨,直到她无奈叹了一声,嘴角往下一弯,装着捂住自己耳朵,那清脆又聒噪的声音终于停下。

      “云旗啊,终究是我耽误你了。”

      云旗不解,令婉却脚步轻快进了屋内,“你该做说书娘子,必能闯出一番天地。”

      说话如倒豆的云旗这才反应过来,拎起裙角追到令婉身后,“姑娘又打趣我!”

      令婉狡黠一笑,眼如新月,正抱臂想接着消遣她,结果自几重朱门外传来一声山呼,令她不由站直身子,愕然立在原地。

      “圣旨到——”

      “长宁郡主何在?请长宁郡主接旨。”

      令婉匆匆到正堂,正逢裘孰之话音落下,她立即走过去跪下,“臣……女恭听圣谕。”

      裘孰之展开绢帛,朗声念道:“……兹有长宁郡主裴氏,功勋忠烈之后,太宗皇帝殊重之。……特赐婚予长宁郡主与三司使温府郎君……”

      令婉眉头蓦然紧蹙,裘孰之将圣谕交到她手里,微不可察轻叹传来,她方眼神一清明,动作极轻微地甩了下脑袋,摒弃过多思绪,垂眸,“臣女叩谢陛下圣恩。”

      她起身,裘孰之双手交叠于腹前,恭敬道:“门庭相若,男女当时,臣先恭贺郡主了。”

      令婉手上捧着圣谕,情绪起伏都掩在柔软恭顺皮囊下,“……承裘都知吉言。”

      裘孰之一走,云旗就走到她身边,光从语声也能听出她气鼓鼓,“姑娘这才守过了‘七七’,官家就又下旨赐婚,不是存心坏姑娘名声德行嘛!还有那温府的郎君,整个上京都晓得他不成器!唔……”

      “姑娘你干嘛”几个字模模糊糊,因云旗嘴已被令婉捂住。

      令婉也气鼓鼓,没好气说:“保命!”

      再任她说下去,只怕这位说书奇才能给她说进大狱里!

      她甫一松手,云旗就凑到身边,这回学乖,左右看看,声音压得低,“姑娘,温大郎前年科考,连个举人都没捞着!靠三司使大人在祠部混个闲职,还吃喝嫖赌样样不缺,官家……官家怎么能这样!定是刘氏小人又吹枕头风了!”

      令婉何尝不知道温大郎是上京笑话,偏他还当得自如,三司使说他“纨绔不成器”,他就“奉父命不成器”。

      她目光暗下来,幽幽叹:“官家若心志坚定,怎会被三言两语拨动?”

      云旗扁嘴,快哭了,“那姑娘难道真要嫁?婢子不服!”

      令婉断然回:“我疯了才嫁他,染上病怎么办?”

      说话工夫,已转进她房内,圣谕被她随手一扔,骨碌碌滚到地上。

      “逾明孝期未过,尚有八九个月时间,变数还多着,急不得。”

      -

      润州入冬,南方寒风裹湿气,透过窗子的小缝吹进来,彻骨凉。

      衙役冷得受不住,一瞥那位青袍官人面不改色,稳稳执笔写奏疏,只不过手背也是冻得青紫,他便上前,合了窗子,却听背后搁笔清脆一声,登时脊背一僵。

      “大人……”

      就在此时,门外跑进来一个微胖的青年,见人三分笑,很是和蔼,“公子!小人闹了肚子,来迟了,请公子责怪!”说罢,衙役见他又转身面对自己,“小哥辛苦,侍候人的事还是我来就行,您快忙自己的去吧!”

      衙役看着微胖青年又将窗子打开,那青袍官人方才重新执笔。心下奇怪,小温大人在润州一年多了,从来温恭宽和,都说因他在寒山寺待了多年,得神佛指点,怀悯世仁心。可方才他关窗后回头那一眼,却平白感觉阴得慌。

      衙役忐忑着退下,将门轻轻掩上,怀着疑惑走了。

      一门之隔的屋内,温容倚写完奏疏,递给微胖青年,“子澄,发去上京。”

      子澄应“是”,又问了句,“是公子的述职奏疏吗?”

      温容倚抬眸,清致眉眼如笼烟雨,似漫不经心回,“不是,是我想提前回上京。”

      他是建业末年进士二甲第一,依律外放三年,现下才刚刚过了一年半。

      子澄疑惑,温容倚一笑,公子俊秀,如芝兰立庭。

      他走到窗子前,任湿凉冬风打在身上,遥遥北望。

      他那位废得很的兄长温容攸,被更废的皇帝赵揽赐了门天大的好亲事。温府上上下下,大概都偷着乐呢,包括他所谓的父亲温齐光,国之梁柱、帝之肱骨。

      “你记不记得‘清池鸾动,应于来宾’这八个字?”温容倚忽而发问。

      子澄呆呆点头,“记得。长宁郡主与魏逾明的姻缘,不就是由这八个字而起吗?不过现在郡主要嫁大公子,也是可惜。”

      建业十四年,长宁郡主与国同岁,正是少女好年华。随帝后南巡,路过姑苏,寒山寺上有一“姻缘树”,从根起、分两枝,到半腰处又交叉成交颈之势。当今帝后还是一对寻常夫妻时,曾在这棵树上挂丝绢,上书“与君共饮青溪水”,“姻缘树”因此声名远扬。

      而“姻缘树上鸳鸯牒”闻名遐迩,则是因长宁郡主写下的那句“清池鸾动,应于来宾”。

      郡主祖上出身清池县,“清池鸾”自然是指她自己,而满朝上下,出身来宾县的,也只有枢密副相魏凛一家。也巧,魏凛独子魏皎当时将将及冠,便入殿前司,无量前途、风华郎君。

      “鸳鸯牒”结缘,“清池鸾”嫁“来宾郎”,佳偶成、佳话传。

      温容倚拢了袖子,晴光洒下一缕,他骤然合上窗,将晴日关在外头。

      “既是姣美鸾鸟,不好栖于朽木。”

      [注]:殿前都虞侯:殿前司统领官之一,从五品。仿北宋官职。

      都知:内侍省官职,仿北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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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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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没有删掉任宣和的联系方式,甚至没有屏蔽他的朋友圈。他也一样,体面到像是从来没有纠缠过。
    他们都知道彼此在何处奔波,但望海这么大,从来容不下旧情人的一场巧合。”
    父母离异,家庭破裂,寄人篱下。经历过这些之后,柔嘉倒霉的半辈子又凑了个高考失利,无奈飞过几千公里,落地盛大平京城,遇见了同样来自望海的任宣和。
    他问她,是青阳毕业的师妹吗?
    柔嘉愕然点头,听见他笑得周到体贴,缓解她局促尴尬。
    “我已经加你了,记得吗?宣慈惠和,任宣和。”
    人声鼎沸中,她心弦一动。
    -
    望海浮华,三分归属任家。
    锦绣之下多艳史,任家的小公子,却是最清高的例外。
    二十多年来,惟一的缱绻,偏在重压之下,随雪色散尽了。
    任宣和与她分道扬镳那年,平京大雪。他很遗憾地想,沈柔嘉是勇敢的蝴蝶,却注定要折翼堕地。
    他无声拒绝的时候,她没有追问原因,只是一个人离开。
    任宣和很想告诉她,他家人来平京看他了,安排他出国,和订婚。
    但是最终没有说出口,只能看着她背影凝成一条细线。
    再见面,她改了姓,叫崔柔嘉。
    他表哥办公室的门没有关严,能窥见一双拥吻的人影。
    半躺在沙发上的窈窕身影,熟悉到刺痛人的眼睛。
    任宣和想,这缘分本该属于我。生拉硬拽也好,狼狈回头也罢,都是我的。
    哪怕望海的浮华灯色里,从来没有沈柔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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