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恶龙的童话结局

　　如果说在这世上，弥娅那比指甲缝还小的信任存在的话，那目前为止，她肯定全部给了现任的龙族族长：科伦·门捷列·温斯普顿。

　　科伦是一条尚还没有化人的黑龙，已有大概两百三十二岁了。以龙族的标准来看，他年轻得才刚成年。要是照安斯特王国的标准，这样年轻的首领治理国家，大家心里是要敲敲边鼓的。

　　一族有一族的情况。龙族论个体实力和寿命，那都是被亚里之母狠狠偏爱，哪怕人类与恶魔也难望其项背的种族。或许亚里之母也觉得自己太偏心了，便在繁衍生息这一项，给龙族狠狠地砍掉一大截。

　　俗话说，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何况繁衍生息本就为事关一族存亡乃至发展的大事，没有后续、迟早会消亡的族群就如将被磨掉利爪的老虎，看似强大却岌岌可危。

　　这也是科伦被选为族长的一个重要原因了。

　　科伦前面的族长，也是他的母亲。这是位亲身上阵与海兽对干的猛将，备受族人爱戴。

　　她也担起了自己的责任——刚生下科伦时，听闻海兽上岸，她把孩子交给丈夫，就一刻不停地上了前线。

　　只是不知何时开始，海兽的袭击越来越频繁。在五十年前，前族长更是撞见了史无前例的特大兽潮。三族竭尽全力，用了整整五年，平息了这场海战，迎来后续三十四年的和平。
　　这场战争中，伤亡不计其数。龙族失去了三位族人，包括科伦的母亲。

　　族长死得壮烈，留下孤儿鳏夫悲痛欲绝。大长老愁得不行，暂时接了族长的职务。他很是发愁，两百年族里才出了四个新生龙，将将和他们失去的族人抹了平；接着他又发愁，谁有能力做这族长呢？

　　然后大长老想到了两百年里第一个新生儿，科伦。嗯，算算也快成年了，他家大人当过族长，他拾缀拾缀肯定能用。而且让新生代统领一族，说不定还能刺激生育呢？

　　怀着隐秘的梦想，科伦就被长老赶鸭子上架了。他爸可欣慰，鼓励他好好干，然后转头让科伦开新山洞去。而科伦他爸则开始在山洞里呼呼大睡，逃避战争带走妻子的情伤去了。

　　科伦压力山大，对着一堆小山似的族务干瞪眼。安斯特王国和科弗里部族也理解龙族的难处，让科伦在两族首领那里各学了一年本领。

　　这是三族前所未有的行径。科伦从恶魔艾力曼处学习对真理的探寻，从人类玛希处学习对子民的仁爱。回来之后，倒也能正儿八经当个合格且负责的族长了，还顺道染上了看故事书这个爱好。

　　他把人类和恶魔的各种故事书带回了菲尔德森林，向森林里的族人们大力推荐。还别说，这之后的五十年，龙族自我消亡的事件比以前少了不少，甚至还多了几个新生儿。

　　这也算科伦作为族长，对龙族的贡献了。

　　这是这一策略的行之有效，所以弥娅醒来开始钻研死亡之际，也被科伦兴冲冲地去找上了门。
　　小族长科伦大力向传闻厌世多年的长老弥娅安利，宣称故事的种种精彩，以及其美妙的想象力和热情洋溢的情感审美。

　　弥娅还当真被他烦得去翻了翻自己山洞里的故事书。这之后，她就得了灵感，为自己“借”来了一位人类公主。

　　如果再来一次，科伦想，他绝对不会让弥娅看什么故事书的。他早该明白，一个龙生大半大半的时间都在拒绝外界一切的老龙，其固执与扭曲绝不是他可想见的。

　　他怎么会天真地相信，弥娅长老也会热爱生活呢？

　　索拉被掳走的当晚，黑龙科伦·门捷列·温斯普顿，欲哭无泪地看着面前泰然自若的长老——红龙弥娅。

　　“弥娅长老，我不明白。”族长科伦干巴巴地说，在这位从黑暗时代活到现在、并且战功赫赫的长老面前，一点族长的架势都拿不出来。

　　“哪里不明白？”弥娅淡淡地问。

　　今年将满二百三十三岁的科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下一秒就要爆炸的河豚球。

　　然后，他漏气了，弱声弱气地说：“您、您怎么能跑去安斯特抓走她们的公主呢？您明明知道，这是会违反契约的……”

　　“关于这点，你不必担心。”弥娅断然道，示意科伦看洞外一派平静的湖上祭坛。

　　“我去时没有与任何安斯特人起正面冲突，和平契约完全没受影响。”

　　见弥娅还一副轻描淡写的态度，科伦到底是急了：“可您这么做，稍有不慎，就会出大乱子的！”

　　“你太多虑了，科伦。”弥娅平静地说，并不为科伦的焦急上火有所触动。

　　“我都有计划，等来与我决斗的勇者为我了结这一切，公主和他都会平安回去人类的国度，不会出什么乱子的。”

　　所以您为什么就非要作死啊！科伦崩溃地把脑袋往旁边的石壁上撞——哐啦啦，一旁的宝石雕像因为石壁的震动，狠狠摔了下来。

　　呜，他好不容易才雕好的主角一比一模型！好在没摔成粉碎，科伦赶紧捡起来，心疼地把小人雕像揣进翅膀里。这一摔，也让他稍微冷静了些。

　　“您折腾这么大一圈，到底为什么呢？”科伦叹口气，问道。

　　“活着有什么不好吗？又为什么一定是要别人了结您呢？”

　　一时，弥娅自己也有些茫然。她坐在科伦面前，眼神浑噩呆滞，像一口干涸的枯井。

　　科伦曾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眼睛——是了，得知母亲死讯时，父亲也曾露出过这样的眼神。

　　这五十年间，父亲曾苏醒过一次。科伦也去看望过他，那时，父亲眼神已温和了许多，能平和地谈起母亲了。科伦相信，再过几十年，父亲总归能彻底走出来。

　　可弥娅长老活了这么久，为何还有着这样毫无生气的眼神呢？

　　见对方似乎陷入了回忆。科伦有些期待地屏住呼吸，想要听听弥娅的故事。

　　良久，弥娅终于开口了，像是生了锈的齿轮，咯吱咯吱地转动着。

　　“不记得了。”她声音沙哑，就像刚刚在这里枯坐了一千纪的时光，而没有喝一口水似的。

　　“不记得了？”科伦愕然地说，不知是被这声音，还是被这回答吓着了。

　　他忍不住提高了音量：“您毫不犹豫地把人家公主抓了回来，却连自己为什么非要这么做的理由都忘了？”

　　被科伦如此没礼貌地大呼小喝，换平常，弥娅早一巴掌扇过去了。但现在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便只是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倒让脱口而出后才知后悔的科伦逃过一劫。

　　弥娅那双空茫茫的黄金兽眼对着科伦，却像是什么也没看进眼里。

　　“当你活得够久，你就会发现，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能永远铭记的东西。”弥娅的声音如濒死者一样疲惫，又虚弱得像是懵懂不知的婴儿。

　　科伦听着这话，差点鼻子一酸，掉下泪来。

　　弥娅没理科伦的反应，自顾自地喃喃着：“我只记得，我曾答应了谁要活下去。曾经每一次醒来，我都这样告诉自己，我答应了别人，要好好活下去……可是，那个人是谁，我早已连名字都不记得了。”

　　“……可您为什么现在又……让别人杀了自己？”科伦小心地问道。

　　闻言，弥娅圆鼓的眼球动了动，看向科伦，扯出个古怪、隐带癫狂的笑：“因为我厌倦了。科伦，只是作为行尸走肉活着，对我毫无意义。”

　　科伦悚然。此时弥娅又恢复了平静：“但我不能就这样自我了断，否则我就彻底失言了。我需要一个被杀死的理由——被拯救公主的勇者所杀，多么戏剧性的结局。我想大家都会满意的。”

　　科伦好半响，完全说不出话来。

　　弥娅也不在意。她自认已经把事情说清楚了：“为了让大家——包括我，都能得到一个好结局，我也不会破坏和平契约的。我到底活了这么多年，遵守和平契约的判定，我还算清楚。
　　如果安斯特问起，你把责任推在我身上即可。至于龙族平素与两族的合作，一如既往就是，不会有任何影响。”

　　说着，她站了起来，向外走去。她走到门口，才听到科伦困惑的叹息。

　　“弥娅长老，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弥娅没有回头：“谁知道呢。至少现在，我还算记得。”

　　送走弥娅后，科伦兀自在石洞里愁了三天。
　　他总觉得弥娅状态不大对劲，难得没有看故事书，而是把压箱底积灰的课本拿出来——这还是他去科弗里雪山求学时，艾力曼教给他的。

　　他翻来覆去地找了三天资料，总算觉得有点头绪。这才倒头睡了过去。
　　“嘎嘎嘎嘎！”

　　一大清早，科伦打着哈欠，晃晃悠悠钻出洞府，准备迎着朝阳晒太阳。石洞一边的洋樱桃树里，适时传来鬼哭狼嚎的鸟啼声，把科伦吓一跳。

　　他眯眼细看，一只雪白的长尾鸟站在碧绿的树梢与鲜红的果实间：“是月灵乌啊——你叫什么名字，怎么跑这儿来了？”

　　月灵乌像模像样地鞠了一躬，跳到科伦头顶上：“科伦族长，您好。我是雪拉，弥娅长老让我给索拉疗伤，我就和索拉成为了朋友……现在弥娅不让她离开山岭，所以她拜托我来找您，说想和您谈谈。”

　　“索拉啊……是弥娅抓回来的那个公主吗？”科伦慢吞吞地说，这名字听着怪耳熟的。

　　“索拉不是公主，是王女哦。虽然我分不太清有什么不一样，但她是王女哦！”

　　“什么？”科伦错愕抬头，雪拉差点脚滑，赶忙抱住科伦硕大的犄角，以免真的摔倒。

　　“弥娅长老抓回来的，是一位王女哦。”月灵乌语气依旧轻快。

　　一点不在意月灵乌骑到自己头上的种种动作，科伦兀自焦虑不安地在山洞前走来走去：弥娅前辈可没告诉自己，她这么会抓人！

　　一时间，科伦只觉自己年纪轻轻，就得了头痛病：“雪拉，这位索拉，找我有什么事，你知道吗？”

　　“这个雪拉知道！”月灵乌兴奋地说，“索拉是怎么说的来着？她不想做错选择，让自己良心不安——所以她就让我来找您啦，还说会拖住弥娅长老。我这两天总是在猜，索拉要怎么拖住弥娅长老呢？也许她会告诉弥娅，今天天气太好，做和死亡有关的事很浪费；不过，我感觉昨天天气不大好，所以索拉也可能会说，这不适合让弥娅长老死掉……”

　　雪拉一打开话匣子，洋洋洒洒一通下来连个空隙也难找。科伦赶紧打断月灵乌，面带喜色：“这么说，这个索拉也不想弥娅长老消失，是吗？”

　　“唔——我想应该就是这个意思？”

　　“那可真是太好了，我们现在就去莱恩普顿岭！”

　　“在这之前，您能让我去吃一点其他果子吗？我在这里吃了一天的樱桃——这樱桃水份太重，又酸，真不适合种在门口。”

　　科伦这才明白，原来这个小家伙为了第一时间守到自己，一直都蹲在这樱桃树上，都没敢离开觅食。他抱歉地说：“当然，我们也不急一时半会儿的。去找点喜欢吃的，雪拉——这山下有个甜苹果树，没长葡萄藤的。”

　　月灵乌欢叫一声，黑龙用头载着它往下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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