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城录

　　这几日朝堂，因纪瑜递上去的奏章，气氛有些剑拔弩张。

　　除去齐坤朝堂上一本，整个御史台百十来号人将弹劾的奏章如雪片一般送到天子面前，除此之外，所有非左相党羽的涉案大臣也都没放过这个机会，联手举荐，将左相之子王珏深深刻画成一个目无法纪，嚣张跋扈，道德沦丧的奸恶之徒。

　　而左相，作为子不教父之过的罪魁祸首，也首当其冲收到了一轮又一轮的弹劾。

　　起初，王铎并未将这些奏章放在眼里，可齐坤却是弹劾不嫌事大，不仅带领御史台一轮又一轮地举荐，更是每日在朝堂上很不客气地提醒天子，此事他还没有给出一个安抚大众的解决方法。

　　众所周知，天子优柔寡断极其弱势，尤其在左相面前，常常言听计从。然而此番不仅御史台弹劾，文官中有一半以上皆或多或少涉及，于是在第三日提前下朝之后，天子似是再也忍无可忍，在御书房私下召见了王铎。

　　屋内，周兴辰面无表情坐在桌案后，表情并不像平日里见到的那般柔弱温和，他静静看着面前的砚台，心中盘算着什么。直到门外传来左相求见的通传声，周兴辰几近有些冰冷的眼神才瞬间柔软了下来，眨眼的功夫，又是那个眉清目秀看起来很是温和的好说话陛下。

　　很快，王铎走了进来，才见周兴辰，便猛地跪在地上，似是受了天大的的委屈，不等天子发话，便竟自哭诉起来。

　　“陛下，老臣教子无方，眼见到了应当颐养天年的年龄，竟受此弹劾，老臣怕是再无脸为陛下效力了。老臣请辞告老还乡，望陛下恩准！”

　　周兴辰见状，立刻起身快速走到王铎身边，亲自躬身将王铎扶了起来。

　　“左相大人这是何意，快起来说话，左相大人乃国之栋梁，如今正直壮年，怎能告老还乡弃朕而去，朕是万万不能应允的。”

　　说着，便要将王铎拉了起来。

　　“可臣的儿子犯了大错，臣实在无颜面对陛下。”

　　“爱卿不必如此，有话站起来好好说。”

　　王铎见好就收，于是惺惺作态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随着周兴辰的搀扶站了起来。

　　周兴辰将王铎引到位子上做好，又让冯宝上了两杯茶，这才坐回到自己的桌案之后。

　　见王铎情绪稳定下来，周兴辰安抚道：“国丈大人何苦跟朝堂那帮老匹夫较劲，您在位这么多年，还不知道他们么。”

　　王铎心下满意天子的反应，面上依旧保持凄苦，继续道：“但终究是臣的儿子惹了大祸，臣身居高位，却没时间好好教育儿子，臣无颜面对陛下……”

　　这话说的聪明，将他没有好好教育孩子的过错归咎在了一心为朝堂出力，乍一听是为自己的行为道歉羞愧，实际上却又是变着法得表扬了自己为朝堂鞠躬尽瘁。

　　周兴辰自然是听懂了王铎的言外之意，于是顺着王铎的话头道：“国丈大人为了天下社稷鞠躬尽瘁，甚至荒废了对儿子的教育，朕又怎能怪罪于国丈呢。”

　　王铎微微眯了眯眼，这话虽然看似并未跟自己唱反调，但却并未否认他确实教子无方的说辞，想来，皇帝似乎有了自己的想法。

　　事关自己的宝贝儿子，王铎也不敢含糊，他微微正色道：

　　“犬子犯下大错，想来陛下已有决断，只是不知陛下准备如何？”说罢，他又沉痛地补充了一句：“老臣年迈，也就这一个孩子，若是罚得重了，老臣怕是也会寒了心。”

　　此言满是威胁意味，对天子说出此等言论，说到底已是大逆不道。可周兴辰却依旧眉目随和，笑脸盈盈。

　　“国丈大人这是说的哪里话，王珏是皇后的弟弟，说起来，其实也是朕的弟弟，国丈大人为国鞠躬尽瘁，朕怎么说都不会放朕这弟弟受苦的。”

　　王铎听了，眉眼顿时随和下来。

　　“有陛下这句话，老臣也就放心，只是不知陛下准备如何处置犬子？”

　　周兴辰在桌案后来回踱了几步。

　　“此事说起来，关节就在那些个不省心的言官身上。朕这弟弟，错就错在不该招惹那些老家伙，他们中有的老来得子，最宝贝的就是自家那根独苗，若是全然不责罚朕这弟弟，怕是要引起朝堂动荡，相信国丈大人也是能理解朕的。”

　　说了半天，还是要罚。王铎脸上温和的表情渐渐降下温来，他静静盯着周兴辰，半晌道：“陛下所言极是，只是不知陛下有何想法？”

　　“朕将此事拖了几日，就是想找出个两全之策，如今，还真让朕想出一个。”周兴辰眉眼弯弯，似很是喜悦。

　　王铎轻轻挑眉：“陛下不妨说来听听。”

　　“说到底，那些老臣不过是想要一个说法，一个名头上的惩治，但至于惩治得多重，最终还是得朕做主。朕想着，既然王珏伤了同窗，若是继续在麓阳书院读书，怕是会受到同窗排挤，若是被有心人报复，免不了要吃一些苦头，那麓阳书院说到底也不过是国子监直属管理，外界传得名声响亮，也不过是对一些百姓而言。朕想着，不如便罚王珏从书院退学，您看如何？”

　　王铎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陛下，这怕是不妥。若是离开书院，犬子的教育又该如何是好？”

　　王铎说着，就见天子伸出手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

　　“爱卿莫急，朕还没说完。虽然让麓阳书院退了王珏的学以示惩戒，但朕却准备待风声过了，让王珏与朕的弟弟一同去尚书房读书，爱卿意下如何？”

　　王铎忍不住有些发怔。

　　那尚书房是什么地方？除了皇子和天子的兄弟姐妹，其他非皇室中人可是没有机会去那传道受业解惑的。他王家纵使权势滔天，可终究不过是位极人臣，若王珏能去尚书房上课，那就算一只脚已迈入皇家的门槛，此等殊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

　　周兴辰看王铎没了反应，嘴角的笑容不禁更上扬了些：“看来，爱卿对朕的提议很是满意。”

　　闻言，王铎如梦初醒，赶忙跪拜谢恩：“多谢陛下。”

　　周兴辰眉眼弯弯：“爱卿满意便好，那此事就这么定下了。”

　　“全屏殿下定夺。”

　　待王铎满面风光的离开御书房，冯宝走上前，为周兴辰上了一盅茶，一边状似无意道：“陛下为丞相大人做到如此地步，想来，丞相大人也会感念陛下的恩德。只是，陛下承担的未免多了些。”

　　少年天子敛了笑意，细细的眉眼如两条细线，乍一看去如丝线般无害，可却又似是能锋利到杀人于无形。

　　他抬头看向冯宝，忽然问道：

　　“冯宝，你跟了朕多久了？”

　　冯宝恭敬道：“奴婢跟着陛下十九年三个月二十五天了。”

　　天子微微笑道：“你记得倒是清楚。”

　　“奴婢自是不敢忘。”

　　“自从父皇走了，朕继承了这位置之后，身边的人便越来越少了。”

　　少年天子面上挂着一丝少年人不该有的老成沧桑，淡淡道。冯宝静静看着身边的陛下片刻后，柔声道：“奴婢会一直陪着陛下。”

　　周兴辰微微点点头，目光落在冯宝递给自己的茶上，他朱唇轻启，淡淡留下一句。

　　“可莫要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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