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架空世界写史书

　　祝晓写方子的手微微一停，但仅仅一瞬，祝朗几乎来不及捕捉，他便已经恢复如常。祝晓向来话是少的，这次依然如此，他道：“亡国五十年，如今仍旧为人乐道，不知多年以后，后世又该如何看待这场惨剧。”

　　祝朗想了想，摇摇头，道：“不知道，大赢到如今的史册杂乱，整理起来太难，日后诸子所看不知是多少杂本，何况，五十年在悠悠历史中何其短暂，很多事，即便是如今的我们，不依旧一知半解吗？”

　　祝晓看向祝朗，他似笑非笑，看着烛火，似是单单在感慨，看不透所思所想，祝晓垂眸，道：“师兄司职所在，便是如此？”

　　祝朗笑道：“我也不知我的司职所在，只是这匆匆数年白驹过隙，很多事太过慌乱，英才小人，总是缺能真正走下去的记录。史书为政，总有立场之嫌，野史在外，又实难有真，今尚无人能知之全貌，后世又如何能探知种种隐秘，不过是尽人事罢了。”

　　祝晓愣了愣，笑道：“师兄向来有这样有趣的想法，虽然你我三人，世俗在我，盛名在师妹，可我们都知道，你才是想的最透的那个人，无论何种境地，所思所做总是不受情思所致，似是我们皆是戏中人，独你在那看台上，叫人瞧你咫尺间，却似是千里远。如此豁达，即便是师父，恐怕也不能做到。”

　　祝朗微怔，轻笑了一下，道：“原来你们是这般想我的。”

　　“师兄以为我们是如何想你的？”

　　“大概是个怪人吧。”祝朗有些怅然，他又笑了一下，道：“戏中戏外的，或许你们心中的我确实是个怪人。”

　　祝晓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一直很羡慕师兄，自小便是，你总是心性最通透明达，澄澈至纯之人，年幼时读书比我们快，年长后再见，我与师妹皆多少失了本心，成了另外的一副样子，只有师兄仍旧心思恪纯，坚守初心，碧落黄泉，也无半点孽过，乱世之下，何其可贵。”

　　祝朗垂眸，道：“师弟真是高估我，我若如你说，早便羽化登仙了。我在这人间烟火，怎么算是戏外之人。许多时候置身事外，何尝没有经历长足的自欺欺人。至于孽过，位极人臣，我身上欠着的债，恐怕也不会少吧。”

　　祝晓深深看了一会儿祝朗，似是明白了什么，嘴唇微微颤抖了几下，竟然微微笑了一下，道：“也好。”

　　祝朗没有看他，只道：“卓良，你还记得小的时候，有一次朱嫣生了病，师父不在，就咱们两个，还要照顾襁褓的小桃，整整一月忙得脚不沾地。师傅走前叮嘱说那些日子要下许久的大雨，山路难走，咱俩怕耽误看病疗程，就带着师妹和小桃下山住店，结果路上小雨变了大雨，朱嫣这死丫头小时候比咱俩都高，重的不行，还烧的厉害，我手上抱着小桃没法子，你二话不说就把斗笠给她戴上，自己背着她闷声不吭地往前走。后头我想要你来抱甄桃，我帮你背着朱嫣，你跟听不见似的，在泥泞的山路里大步走着，一步也不慢。我拗不过你呀，就跟着你跑，给你撑伞，后来风太大，连伞也坏了，我想着你身子不好，想把我头上的帽子给你戴上，你却跟头驴似的犟，跑得更快了，我怕你摔跤，最后还是给自己戴上了，你才终于不跑了。那时候我总在想，你怎么身上背个比自己还要高的人，还走的这么快的，后面我都要累的不行，你还是半点不变，甚至越走越快，到了店里放下朱嫣的时候，你却突然倒下，真是又意外又不意外。”

　　他顿了顿，终于砍向了祝晓，眼中带着说不透的复杂，他道：“你话少，但闷着做了不少事，师父不在时候的饭菜，朱嫣每次舞刀弄剑时候的药罐，还有我从来不断的笔墨纸砚，都是你一声不吭做好的，每次我们生病时的药也是你拿的，风雨无阻，总是如此。每次我们随口说的愿望，你总是记得，不声不响地吃尽了亏也要做到，又从不声张，许多事，朱嫣到死都觉得是师傅和我做的，但其实连她第一次来月事，早晚定期的红糖水，新的衣裙，也都是你不声不响备下的。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开始学医的吗？小桃四岁那年染上痘疫差点夭折，是你不眠不休照顾，帮着师傅找来的大夫一同钻研药理，才堪堪救了她一命。我以为，你是在乎沈桃源的。所以，直到国破家亡，直到被你救过的这些沈桃源的人一一惨死，即便你我早已有着跨不过的血仇，我总不愿相信是你。”

　　祝晓面色惨白地看着祝朗，不敢直视祝朗的眼睛，他闭了闭眼，道：“可若是没有俍王，我根本活不到师父把我接到沈桃源。”

　　祝朗不意外他的解释，垂首，道：“若是蜀越相安无事，有太多人都原可以活到现在，这天下原可以有千千万万个沈桃源这样的......家。罢了，这不再重要，毕竟已经如你所愿。我难得见你的情绪波动，都是在与我争论并立求和还是天下一统的时候，自小到大，从没调和，或许那时便注定你我的立场，到死都不能相同。”

　　祝晓抬眸，道：“你与皇后对陛下做了什么？”

　　祝朗回望，笑了笑，道：“你猜到了吧。”

　　“御风典的蛊毒章，在你那。”

　　祝朗眼神清明，全然不像沾了血的样子，他道：“曜帝和俍王父子一脉，和大赢大蜀一样殊途同归，未尝不是件圆满。”

　　祝晓攥了攥拳，闭眼道：“是江桓，他果然什么都知道了。不对......他是怎么知道的，”他忽然睁眸，道：“是常静公主，她知道先文后的死因，藏了整整二十年。”

　　“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到洛常静的时候想的是什么吗？”

　　祝晓看向祝朗。

　　祝朗看着他道：“他就像你和洛季的结合，她比洛季更懂得收敛藏拙，比你更加不留余地，托你们的福，她的丈夫，母亲，父亲，兄姊，亲友尽数凋零，她没有半分感情的牵绊。”

　　祝晓怔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一下，道：“也好......”他喃喃着，道：“也好。”

　　良久，他道：“师兄，你们能不能再给陛下三年时间？”祝晓缓缓跪在祝朗面前，抬眸，眼神逐渐清明，带着坚定与轻松，正如同他每一次只会加快，绝不回头的步伐，他道：“我会去找皇后娘娘说，师兄，真的只要三年。”

　　祝朗微微蹙眉，道：“这药本也没有解药，能活多久得看下毒之人心思，你若真能说服皇后，我没什么可说的，只是你皇后恨你们入骨，怎么肯给。”

　　祝晓笑了笑，那笑意如和煦春风，他道：“试试吧，我们身上罪孽太多了，原也是从阎王殿抢回来的命，这三年也不过是执念所求，如若债主不愿，我们难道还要不满吗。”

　　祝朗知道，祝晓一直如此的清醒。

　　他把祝晓扶起来，道：“什么时候去？”

　　“明日便去。”

　　祝朗沉默了一会儿，笑道：“你知道江桓脸皮有多厚吗，他明知道我清楚他在我身上造的孽，还要死要活地缠着我陪他喝酒发疯，到他死我都来不及骂他多少。”

　　他回头走向桌案，从下面掏出了一个锄头，回身看着祝晓，道：“不是一直想学酿酒？走吧。你既然要送死，今日大概是你我最后一面，不如别睡了，陪我酿酒埋酒，反正也要去死，没甚么熬夜伤身之说，留坛酒在世间也算无憾，今日一别，日后你在十八层地狱被江桓狗叫多久，都再与我无关了。”

　　看着祝朗的笑意——虽然变了许多模样，多了许多沧桑，但是仍旧明达澄澈的笑意——从来面不改色的祝晓红了眼眶。
　　祝朗总是这样，记不住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却总记着旁人的好，即便是多么卑劣的旁人。其实他是沈桃源里最体弱多病的一个，祝朗常常日以继夜的照顾他，他生性冷淡，难以理解祝朗的行径，但是祝朗总是被师父夸赞，他便常常跟着祝朗想模仿他超越他，卑劣地想着摆脱自己古怪的孤僻，成为他这样叫人喜欢又聪明的人，直到他学祝朗爬树摔了下来，昏睡了不知道多少天，醒来腹无饥饿，口不干渴，身上疼痛减半，祝朗就在他旁边一杯一杯的浓茶给自己灌，看着他的汤药，红了眼眶，直到祝朗注意到他，他就开始控制不住地嚎啕大哭——那是祝晓有自主意识以来的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嚎啕大哭。

　　他红了眼眶的次数屈指可数，即便是朱嫣和江桓的死，他其实也更多是麻木和闷痛，挤不出半分的湿润。

　　祝朗看错了人，他不是个重情重义、闷声做好事的人，他只是在学习祝朗，这早已成了他的一种习惯，可他从来感不到欢愉悲痛，从来只有闷闷的，感觉不出来的情绪，像是一团阴云——无论他的心，他的债，他的一生。

　　“但凭师兄指教。”

　　祝晓看着祝朗，笑得分外轻松。

　　他总是很羡慕江桓，他的潇洒，他的恣意，但他和江桓都很羡慕祝朗，羡慕他永远至纯坚定的坦荡，羡慕他身上没有半分怨债的轻松。

　　但他总是不后悔的，他看向门外，月朗星稀，蝉鸣阵阵，道：

　　“我带你去集市的酒坊酿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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