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晚归客

　　桌上放满了准备下火锅的食材，兰怀君坐在桌边侯着，却时不时抬头看看楼上紧闭的房门，再然后就是收回目光又瞥一眼远门。

　　他觉得时婉的小弟面相太凶，不好相处，贸然打扰的话，指不定会被赏两拳饱的。

　　陈松石和卫书秋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要是回来的话，说不定他还能拉上一个去瞅瞅情况如何了？

　　他如今孤家寡人，只单枪匹马、大张旗鼓的上去询问，说不定不出一分钟就叫时婉小弟给掀下来，稳稳当当地躺院里吹冬风。

　　“我们回来了！”

　　此时此刻比救星还及时的声音自院外响起，不一会儿远门就被推开了。

　　陈松石和卫书秋一前一后进了远门，迎面就看着兰怀君如同什么一样，闷头朝他俩冲过来。

　　陈松石怕被误伤，还往一旁跨了一小步，离开了他的攻击范围，却不料兰怀君冲到跟前，就刹住了脚。

　　陈松石挪开的脚步落入他的眼里，他竟一时半会无话可说，只得是抿抿唇不说话，但那眼里的刀子刷刷刷地落到陈松石身上。

　　卫书秋笑了，“怎么了？这风风火火的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今儿个不得劲儿，要找咱俩干一架呐。”

　　他面色微窘，不过瞬间就想起正事，将时婉小弟来访的事情删删减减地说了一遍。

　　陈松石听他说着，眼神蓦地往那楼上时婉的房门看去。

　　房门还关得严严实实，院里是听不见一点声响，愣是猜不出二人在房间里说了些什么悄悄话。

　　不过为人师表，正人君子，才不会做出偷听墙角这样不耻之事。

　　所以，他为做表率，决定让卫书秋和兰怀君上去偷听。

　　卫书秋：“兄弟，听怀君说。”

　　兰怀君：“谢谢您老了！”

　　“不用谢，不用谢，舍身为人，我为表率，诸君太客气了！”陈松石装作听不懂他俩话里的意思，还谦虚了一番。

　　“…………”

　　时惊宣倚在她房里能看到远处钟楼的那扇窗边，十多岁的少年身高腿长，加上那一身显得挺拔的西服，与时婉这间朴素的小房间有些格格不入。

　　但是他自个儿待着乐得自在！

　　扭头就能看见钟楼，只是这会儿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远远眺望而去，那处灯火通明的却有些不近人情，太冷漠了。

　　不如这周遭亮起的点点星火，更贴近家这个字，靠近这儿，心都暖和过来了。

　　“姐，你一个人在这儿，不害怕吗？”他收回巡视的目光，扭脸去看时婉，“初到此地，人生地不熟的，真的一点也不害怕吗？”

　　时婉：“虽是初来乍到，好歹不算是孤身一人，学堂其他的老师对我都多有照顾，并不会觉得害怕。惊宣，会有什么比剥削压迫更让人害怕和气愤呢？告别你们来这儿，我不是为了躲避，我有自己想要完成的理想和使命。”

　　“姐……”

　　“你要是如父亲和大哥一样，认为我此行此举离经叛道，要我孤身一人在黑暗中摸索前行，我亦无所畏惧。这条路，总是要有人走的，人多了，点点火光就汇聚成了照亮前路的明灯。如果人人自危，这样的家国靠谁来拯救呢？！”时婉翻找自己行李的动作倏地一停，她站直身子，回身去看时惊宣，声音里带着几分坚定。

　　“惊宣，这条路走不通，就换条路走，道路千万条，不都是靠人走出来的吗？倘若今日无人愿意迈出这一步，试想从今往后几十年甚至是百年后，我们的后辈还得跪着苟且偷生。后人的结局如此，我辈岂能眼睁睁看着，无动于衷吗？”

　　时惊宣：“姐，可万一……你宁愿为之付出生命的事情，没有成功，你也不会觉得自己的努力付之东流吗？”

　　“起码，我付出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我不后悔。惊宣，人们在受苦受难，我憎恨这样的世道，同样也感到悲哀。”时婉说到此处，轻轻地哽咽了一下，看着时惊宣的那双眸子透着丝丝猩红，缓了一会儿才又开口。

　　“惊宣……惊宣，现在不是贪图享乐的时候，家国需要我这样站出来的人。饿殍遍地，冻死街头，比比皆是。惊宣，你不该向我发出疑问，你该去看看这荒诞世道下流离失所的老百姓。”

　　“囡囡。”

　　时惊宣常会叫她这个，但从小到大他也没叫过几次，每次想叫的时候都让大哥按头镇压，所以这一喊多了几分正经。

　　时婉料想他惯喜欢说教人，恐怕这次也是。

　　“去做吧。”

　　短短三个字，让她有了片刻的愣怔呆滞，显然是没料到，时惊宣并没有反对她。

　　“我知道你不害怕，这辈子应该也没有什么会让你感到害怕的事情了。”时惊宣笑了，笑着眼里有点点湿意，他站直身子垂眸看她，“囡囡，去做吧！不必害怕，你身后有我，大哥和父亲，他们会理解你的。别害怕，囡囡，下定决心要去做，就去吧。”

　　“嗯。”

　　时惊宣走近几步，抬手替她理了理她的鬓发，脸上的笑意浓了一些，“别害怕，我会带你回家。”

　　时婉点点头，“辛苦了。”

　　“不辛苦命苦，回家先挨一顿家伙事儿。”煽情点到为止，时惊宣就开始油嘴滑舌，逗得时婉心中郁闷全消。

　　“叫大哥多揍你几顿才好，都这么大了还没个正行。”好不容易板起一张脸，时惊宣还讨打的动手戳戳她的脸，严肃气氛霎时消散。

　　时婉哭笑不得，就差扬手给他一下挨着。

　　叩叩叩————

　　“囡囡，你们聊好了吗？该吃饭了。”

　　兰怀君这会儿敲门，阴差阳错给这样的氛围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时惊宣没被打着，还得意的耸耸肩，时婉看着没话说，趁着迈步去开门的时候，快速抬手给他一下。

　　开门的瞬间，嘶地一声，引得门外门内的人纷纷侧目朝他看去。

　　时惊宣噘着嘴，一脸的不高兴，抱着手臂揉揉被时婉拍疼的地方，迎上几人看来的目光，丝毫没有闪躲的意思。

　　卫书秋只听了兰怀君删删减减说的，一下看见真人倒吸一口气。

　　凶！

　　真的凶！

　　“这是，怎么了？”兰怀君看看时婉，又看看时惊宣，咽了咽口水，“就，就好久，好久没见你们下去，我和卫先生上来看看，你们聊好了吗？没打起来吧？”

　　时婉：“没有，我刚在给他找找有没有合适的衣服，他毛病多，总说穿的那身不利落，动起来不舒服。”

　　“在你这儿找什么，你的他也穿不下啊。”卫书秋忽略时惊宣，气氛还是正常的，“我瞧着他和松石身形背影都差不多，让松石找身干净的让他换上就行，不用觉得麻烦。”

　　想说麻烦，也都让卫书秋说了遍，时婉自然也不推辞。与其让时惊宣穿她的衣服捉襟见肘，不如穿陈松石的衣服合身一些，也能舒服许多。

　　陈松石没什么能看得过眼的衣服，整整一衣柜的旧长衫，时惊宣倒也没敢嫌弃，老老实实地借来穿着。

　　没见过时惊宣穿这样的衣服，这头一遭看见，竟然会觉得眼前一亮。

　　时婉见着他和陈松石一前一后从里堂出来，二人身上的衣服差不太多，就是颜色不同罢了。

　　身影瞧着，确实是相似的！

　　陈松石身形瘦弱一些，时惊宣年纪还小，身板也不如卫书秋那样壮实，穿着他的衣服也不显得臃肿宽大，反而是刚刚好。

　　两个相差七八岁的人，身板一样，就是时婉看了也不由在心中嘀咕。

　　松石的身子怕是不太好，这样和惊宣一对比瘦弱的吓人，如此年青人却不如年岁小的少年人。一时间过往的凄苦岁月，在他身上尽显，险些压弯了他的脊梁骨。

　　陈松石仔细地看了一圈，穿上自己衣服的时惊宣，还算是满意地笑了笑，“还行，穿着正好合适，我还以为他比我壮实一些，穿着会有些勒得慌。”

　　“穿着挺舒服的，这衣服看着不怎么好看，穿着倒是不错。”时惊宣说着，双手还不时摩挲着身上的长衫，满脸新奇，左看看右看看。

　　时婉在家多是纵容这个弟弟，好不容易再见一面，等着人都凑一块儿了，拉着他介绍给他们。

　　“这是我小弟，他叫时惊宣，今天从省城那边刚过来，可能要在这儿小住几日，怕是要叨扰大家了。”时婉说是麻烦大家，可是脸上的笑容怎么也掩盖不住。

　　这模样，倒是与陈松石怀表修好的时候，那笑脸如出一辙。

　　俗话说得好，这凑在一块儿的，总归是有些共同点在身上。如此说来，还是凑了个巧儿。

　　时婉也怕时惊宣鲁莽，当即同他说明了几人的名字，双方好歹是有了初步的认识，众人的友谊瞬间往前迈了一大步，关系逐渐熟络起来。

　　兰怀君虽然还是怕他，觉得他面相太凶，但是这会儿正是饭点，他饿了。

　　“既然大家都熟悉了，要不还是先吃饭吧，我可都要饿坏了。”

　　他的话正好打破他们的寒暄，像是一道提醒，本来说话的时候没觉得饿，这会儿回过神来，已经饿得不行了。

　　几人转移了地方，在桌边落座，时惊宣没位置，只能挨着时婉和兰怀君挤一挤，坐在一个桌角。

　　原本瞧着还有几分落魄，但是此刻的主人公却不以为然，反倒是好奇地盯着那口摆在正中央沸腾的锅子。

　　时惊宣没见过这样子吃饭的，满眼新奇。

　　“这是什么？这怎么吃饭？自己动手吗？你们平常都是这样吃饭的吗？”

　　时婉：“这是火锅，想吃什么，就拿进去煮一煮，熟了就夹出来吃就。在这儿吃饭，没那么多规矩，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快吃吧。”

　　习惯了在家时候的食不言寝不语，时惊宣吃饭安安静静，没有时婉这样习惯，时不时还会和他们搭上几句话。

　　“对了，肉铺的老板多给了好些肉，囡囡她……是惊宣，他也买了一些过来，我们这一顿吃不完，今晚怕是要熬一熬，趁早腌些肉放着。”

　　兰怀君说着，又想起肉铺老板的玩笑话，认真道：“那老板人不错，今儿去买肉还给了便宜，他只说让卫先生熏制一些腊肉，开春的时候给他捎过去一些就行，他好这口。”

　　卫书秋笑着点头，“行！今晚趁早腌好，过几天就用火熏一薰，留几块给他放在家里，等着开春就送过去。”

　　“对了，还有学生们的新书本。”时婉想起这事，立马提一嘴，就怕自己因为时惊宣到访，到时候给忙忘了，“开春之前也得准备好。”

　　陈松石：“这是个问题，不过近些日子，不大方便去省城。等再过会儿，天气回暖一些了，我就和书秋进城去看看。”

　　“嘶，要不你们跟我说说要什么书吧！”时惊宣吃得开心，这会儿也懒得顾及什么饭桌上的规矩了，听他们说话，忍不住插两句，“我过两天正好要回去，到时候帮你们找找想要的书，再托人给你偷偷地送过来。”

　　“倒也行，省去了些麻烦。”

　　卫书秋对于他的提议是赞同的，当即就将他们现在缺的书本统统告诉了他。时惊宣记了个大概，没记太全，眼瞧着卫书秋还没有说完，他赶紧抬手打断他的话头。

　　“先别，说的太多，我记不住。”

　　陈松石倒是贴心一些，避开这个问题，笑道：“待会儿，我誊抄一份给你，你照着买就行，折算着多少钱，我们也一并托给你。”

　　“说到钱财，那可就见外了。”时惊宣突然就学着大人模样，抬手捋捋自己下巴那儿不存在的胡子，严肃道：“我们一见如故，何必说这些伤感情的话，大家都是为了更好的将来，我等义不容辞。书本的问题，你们就不用担心了，交给我去办就好。”

　　卫书秋：“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辛苦时惊宣同志了。”

　　时惊宣摆摆手，笑着又夹了一筷子菜放在自己碗里，“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见外了，见外了。”

　　时婉：“那我就不客气了。”

　　说罢，她动动筷子，给时惊宣夹了满满一筷子肉放在他的碗里，后又添了几筷子的青菜。

　　大抵是要时惊宣吃个饱！

　　陈松石心细，趁着她动手给时惊宣夹菜的时候，不动声色的往她碗里送了几筷子肉，后又装作若无其事地吃着自己碗里的菜。

　　相处，一直都是这样相处的。

　　他们几个觉得没什么，但是时惊宣却看出了些端倪，他眯了眯眼睛，嚼了几口菜后，陡然出声。

　　“陈先生，你也多吃，别光顾着给我姐夹菜，就饿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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