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头掉落小青梅

　　一巴掌呼到他脸上。
　　高楼大厦折射出的光，映在米栗眸中，其中包含的戾气，出奇地和叶淮洲非常相似。

　　“你真是，太恶心了。”

　　她用纸巾擦干净手，丢弃在米富顺跪着的腿边，一阵风过，去得原本该去的地方，肮脏垃圾桶。

　　倒回两小时前。

　　校园内开办花展，各色各样争奇斗艳的鲜花竞相绽放。

　　她正在欣赏花骨朵，顺便给去公司处理事物的叶淮洲拍照。

　　像是定了时间。
　　每周有两天，他会去处理完一周的东西。
　　然后剩余时间都归米栗。

　　照叶淮洲的话是：“开了超高薪，干不好立刻换人，上下皆非常积极。”

　　舅舅打来电话，米栗微微皱眉，一番考量后，还是接听了电话。

　　“喂？”

　　“栗子啊，是舅舅呀。”

　　“找我要钱，免谈。”

　　“你别说得别说得太绝对嘛，栗子……”

　　她直接挂断，心气不顺的拉黑删除。

　　“呵……又用完了……”

　　掐着手指算，似乎连半年也不到，他是买军火刺杀国外首相？还是投资中东石油结果一把火全炸了？

　　不管是什么，自己也没钱填这种无底洞。

　　欲壑难填，人心不足蛇吞象，贪心不足吃月亮。

　　米栗摇摇头，无视这些糟心事，继续欣赏美景。

　　过了约莫二十分钟。
　　一个校东门口保安跑来，常从他那过，一来二去还算熟络。

　　此刻他跑得满头是汗，气喘吁吁说：“自称你舅舅的人在门口闹，说今天一定要见到你。”

　　手一抖，花瓣飘零。
　　忍住怒火，人家保安是无辜的，米栗抿了抿唇，“知道了。”

　　校门口两边的招牌被擦得锃亮，日光透过树枝洒下斑驳碎影。

　　干净又宽敞的柏油路上，很不和谐的掉了十几根烟头，零零散散落四周，混杂着血腥味。

　　“你找我干什么？”

　　居高临下站在台阶上，俯瞰着那个蹲坐在地面的老男人。

　　他显得更加沧桑。
　　眼睛边全是乌青，脖颈有伤疤的痕迹，泛着糜烂肉色，瞧上去很是骇人。

　　“我说过了，要钱免谈。”

　　她语气平淡，目光冷漠，如同陌生人之间的对峙。

　　“栗子啊，舅舅我现在实在走投无路，你帮帮忙，等我缓过劲来，立刻还给你！”

　　米富顺抬起头，双眼布满血丝，神情悲戚，摆出极力恳求的姿态。

　　拿钱干什么，说不清楚。
　　还造成这副鬼样子，米栗冷冷看他，“没有，你走吧。”

　　“栗子……你妈已经走了，我是她哥哥，你就行行好吧。”

　　他抓着她裤脚，哭得涕泗横流。

　　米栗一脚踹翻他。
　　“你够了！不用拿我妈妈当借口。”
　　“我先前说过，再给你最后一次，我们已经恩断义绝。”

　　米富顺跌倒在地，号啕痛哭。
　　将耍无赖发挥得很出色。

　　旁边围着很多学生，有认识米栗的，悄悄议论纷纷，却没人敢靠近一步。

　　她穿着长款白裙子，背脊笔直，站在阳光下，浑身充满正直活力。

　　反观那发鬓花白的老男人，毫无形象地撒泼打滚，没有一点儿素质。

　　“这个男的怎么回事？”
　　“不知道，估计是亲戚吧。”
　　“嘘——这话不能乱讲，他要是地痞无赖，上门撒泼呢。”
　　“太丢脸了……”
　　“米栗平时挺好一个人，怎么认识这种看起来像三教九流之辈。”
　　“呵……知人知面不知心。”
　　“你找死啊？那个姓叶的可不好惹。”

　　众人窃窃私语，声音越来越轻，只偶尔传来两句。

　　米栗听而不闻。
　　她弯腰捡起一片从身上掉落的花瓣，细腻柔软，仿佛有温度。

　　“你走不走？不走就报警了。”

　　米富顺仍然拽着她不肯松手，哀求道：“我就是缺钱，栗子啊，你不能眼睁睁看着舅舅去死，我……”

　　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疯子。
　　反而是，听不懂人话的傻子。

　　你和他讲道理，他装傻卖呆；你跟他解释缘由，他偏偏能扯出千万条理由。

　　“我说了我没钱！”米栗猛地甩开他的手，冲他怒吼，“你还有完没完？！”

　　“……”
　　周围的学生惊讶，没想到向来温婉的米粟会露出这样凶悍的一面，顿时吓得噤若寒蝉。

　　他们不敢说话，唯恐引火烧身，只能远远地偷窥。

　　“你这孩子，脾气怎么这么暴躁。”
　　“你是我妹妹的女儿，是我的外甥女啊，舅舅不会去害你的。”米富顺锲而不舍。

　　米栗深吸一口气，压抑住胸口的愤懑，“我再问最后一遍，你到底拿钱去干什么了？”

　　她眼底闪过厌恶，转瞬即逝，快得令人捕捉不到。

　　“没干什么，真的没干什么……”
　　米富顺不肯松口，死撑着不给她走。

　　“我告诉你，我现在急需要钱救命，你必须帮我！”

　　他突然提高音量，像个赌徒，歇斯底里：“我现在就是一穷二白，欠了一屁股债，你不帮我，我真的要死了！”

　　说着他往地上一躺，“哎哟！”

　　米富顺装模作样叫唤两声，表示自己的疼痛与悲惨。

　　新买的小白鞋沾了脏东西，怕是不能要了，得找个时间和叶淮洲出去逛街。

　　米栗盯着他看，沉默片刻，忽然笑了。

　　眼神阴沉的仿佛要滴出水来。
　　良久，终于叹息般说：“舅舅呀，想要钱？那就跟我来。”

　　她说得漫不经心，但是眼里的狠厉却让人胆战心惊。

　　米富顺被她带到校外公路边，按点下班的人们来去匆匆，未打开的路灯，车辆川流不息。

　　站定，她微笑地指了指因为晚高峰形成的堵车长龙。

　　“看到了吗？”
　　“过去躺地上，钱很快到手。”

　　“你发什么疯，万一碾死我怎么办？”
　　“不是说要给钱，你给我呀！”

　　无视他的要求，米栗又指了街对面一家大型银行，门口石狮子威风凛凛，有橘猫趴在上头睡懒觉。

　　“我友情赞助你一个黑头套。”
　　“你进去就喊打劫，抢了钱马上跑。”

　　她说得非常正经，米富顺一愣一愣的，完全没反应过来。

　　“还不行？好，可以。”

　　商铺门口赖着不走的乞丐在要钱，双腿不知是否残疾，瘫在一块破木板上，用手划地，靠轮子前进。

　　“我叫人把你弄成那样，你去拜师，学学人家要饭的技巧，讨上几个月，肯定非常有钱。”

　　一侧咖啡馆内，有小偷在摸前面男生的背包，很快一个黑钱夹顺进口袋，那人又悄悄离开，走了不足五步，打开点数红色钱币，心满意足远去。

　　“或者说，你想成为他？”
　　“别那么贪心，你总要选一样的，不然哪来的钱呢？”

　　米栗歪着脑袋，嘴角扬着浅笑，一眨不眨凝望着米富顺。

　　那些话，一字不漏地钻入耳朵，小姑娘笑容很美，可是他莫名打了个哆嗦。

　　“你胡说八道什么！”
　　他恼羞成怒，伸出枯瘦的手掌，下狠劲扇来。

　　“啪”的一声，米栗稳准狠地扣住他手腕，另一只手揪住他衣领。

　　“你……”米富顺瞪大了双眸，难以置信看着眼前的外甥女。

　　他记忆里的栗子，弱小单纯，根本不会做出这种举动。

　　静静凝望他眼眸，米栗轻描淡写吐出四个字。

　　“不识好歹。”

　　随后，她用力推开他。

　　米富顺被重重推在墙壁上，狼狈跌坐，额头磕破，鲜血直冒。

　　面前场景，不禁感慨万千。
　　时间过得太快了。
　　一眨眼，长大后，人心变化莫测。

　　美好的童年，始于舅舅的关爱。
　　小时的美好，终于舅舅的冷漠。
　　如果早知道，她宁愿不曾拥有。

　　“你竟敢打我！”
　　“我不管，我要钱！你不给钱我就死给你看！让别人通通咒骂你狼心狗肺！”

　　米富顺像一个失控的疯子，张牙舞爪地扑向米栗。

　　她避开他的攻击，抬脚踢中他膝盖窝，他吃痛跪倒，摔趴在地上。

　　米富顺不顾膝盖骨传来的阵痛，依旧嚷嚷：“你要是不给我钱，我就不起来！”

　　米栗嗤笑一声，蹲下来。
　　她捏着他的脸颊，慢悠悠道：“那你就去死吧。”

　　悲哀蔓延心头，轻叹一息，情绪却出奇的平静，宛如落雨时，屋檐遮挡住的湖泊，清澈无波。

　　可偏偏今天是大晴天，放眼望去，整座城市笼罩在金黄色光线里。

　　她仰着头，看向蔚蓝澄澈的苍穹。

　　目光冷冽，声线冰凉：

　　“我不会再摸不到你的胡须，不需要跳起来才只能碰到你的胸口，我长大了，不是那个任你摆布的小孩子了。”

　　“你该学聪明一点，不要再来招惹我，不然，我会让你知道，招惹我的代价。”

　　“舅舅，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米栗垂下睫毛，语调缓慢，却带着决绝。

　　米富顺不知道她是认真的，还是说说玩的。

　　“你，你……”
　　他颤抖的手捂住脸，哭出声来：“栗子，你要逼死舅舅吗？”

　　“再不给钱，赌场的人会打死我的！”

　　声嘶力竭地咆哮，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

　　一语道出简单直接的真相，让贪婪又病态化的心境无处遁形。

　　“呵……赌博呢……”

　　米栗似乎陷入某种回忆之中，嘲讽一笑，喃喃低语：

　　“我小时候，那个男的经常整夜不回家，喜欢赌啊，认为自己在牌桌上可以不劳而获。”

　　“把我和妈妈的生活费，都全部输进去了。”

　　“你知道吗？我和妈妈去菜市场，捡人家……人家店老板丢在路上的黄菜叶子，回家她会把稍微好一点的留给我，自己吃得几乎都是被人踩过的，就那样过了三个月，手工费结算才有钱吃饭。”

　　“那男的回来，喝醉了酒，还吵着要妈妈给他钱，他说他会翻本的，会把十块钱变成五十块钱，一百块钱。”

　　“不给，就家暴打人。”

　　“还说我和妈妈，就是吃那些生了虫，发烂发臭，变黄菜叶子的命！”

　　“这辈子都改变不了，除非给他……哈哈，给他钱去打牌，去买黑马，去利滚利，然后被骗得精光。”

　　“白粥米粒我掰着手指可以数清，穿着廉价破洞只能缝补的衣服，最便宜的塑胶凉鞋坏了，也是拿胶水粘一下。”

　　“可是一下雨，它就又坏了。”

　　“别的小孩都笑话我，看着她们脚上粉嫩的，亮晶晶的鞋子，我甚至卑劣地想去偷来，想试试它在我脚上，是不是也……很漂亮？”

　　“可就因为他爱赌博，把家里钱输个一干二净，我什么也不能拥有。”

　　“害怕妈妈难过，我什么也不能表达。”

　　“那是个无法满足的深渊，赢了一次，还要第二次，第三次……”

　　“永无止境，最后只能家破人亡。”

　　“所以，舅舅，你为什么要去赌啊？”

　　她的语速很慢，但是每句话都掷地有声，坚定不移。

　　抹去眼泪，米栗摸摸他白色胡茬，笑着问：“舅舅，你现在后悔了吗？”

　　说你后悔，再也不赌博了。
　　哪怕叶淮洲拒绝这样。
　　我也会跪下，打脸，磕头，给你还上。
　　所以，你快说啊……

　　他始终不吱声，紧抿着唇，脸上是从未露出的颓废和沮丧。

　　他后悔吗？
　　其实并不后悔。
　　只是恼怒手气太差。

　　米栗也瞧出来，她失望摇头：“太可惜了，你不后悔。”

　　转身欲走，听到后面沙哑哽咽的声音：“栗子，你真的不管舅舅了吗？”

　　“你看我一眼，你看舅舅一眼。”

　　抓住她小腿的双手用力攥紧，苦苦央求。

　　米栗站立不动。
　　她看着他，漆黑的瞳孔映照出一片空旷荒芜。

　　眼神令人恶心，就像是一个乞丐般，强求一个施舍的怜悯。

　　“舅舅，你不知悔改。”
　　她轻声，嗓音温软，听起来毫无威胁性。

　　可她的眼睛太过冷漠，令米富顺忍不住瑟缩，往后退了半步。

　　“我和妈妈怎么熬过那段岁月的，最厌恶利欲熏心的赌徒，你比谁都清楚。”

　　“所以，你应该比谁都了解我的脾气。”

　　米栗弯下腰，与他保持视线齐平，声音压抑低沉，透着股令人畏惧的寒意：

　　“你是谁？”
　　“不认识你，我舅舅不在这里。”

　　“他在家里喝绿茶，我去看望他，他会让孩子们叫人，接着舅妈会从厨房走出，即使不喜欢我，还是会做比较可口的饭菜，嫌弃的喊我们一起吃饭。”

　　“舅舅喜欢我用彩色橡皮泥给他捏的兔子，哪怕其实一点儿都不像。”

　　“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钱挣得再多，家庭不美满，也只是个可怜人。”

　　“这位可怜人，请你放开我。”

　　米栗说完，用力抽回自己的腿。
　　她不是圣母，对于这样的舅舅，还能剩下的——鄙夷。

　　“米栗！”米富顺突然起身歇斯底里的大吼。

　　“别墅给你们住，你给钱是应该的！”
　　“你凭什么看不起我！”

　　他赤红着眼，像是恨不得扑上来咬断她脖颈：“别墅我已经抵押出去了，那是别人的房子了，你妈妈的牌位，现在可能都在垃圾桶里了吧！哈哈哈哈哈！活该！”

　　比恶鬼更恐怖的，就是疯狂到极致的人。
　　这一刻她懵懵的，仿佛不认识面前的人。

　　一个巴掌狠狠甩过来，米富顺被扇得踉跄摔倒在地上，嘴角溢血，却依旧癫狂地大笑。

　　“她也是你的妹妹。”
　　“怎么做得出来？说得出口？”
　　“你真是，太恶心了。”

　　给叶淮洲发消息，让他安排机票。

　　希望病入膏肓的赌徒可以迷途知返，是我太天真，竟然还奢望醒悟。

　　“你最好快点跑，不然等我回来……”

　　轻笑从喉间溢出，带着浓郁到化不开的阴霾。

　　“啪！啪！”两记耳光落下，稍解郁结，米栗扬长离去。

　　她背影瘦弱纤细，却充斥着一股令人胆战心惊的凶悍之气。

　　妈妈，我不能再拿你当借口，一直无底线原谅他。

　　所以你赏花去吧。
　　后续事情，不需要你出面。
　　我长大了，能够照顾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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