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头掉落小青梅

　　海边有风，带来咸湿的味道。
　　树荫下，有人相互依偎。
　　沙滩边缘，老奶奶带着孙子遛弯。

　　一个五六岁穿粉裙子扎丸子头的小女孩，平心静气在长椅上画画。

　　白衬衫的少年坐在秋千架上荡啊荡。
　　小孩骑着单车从面前驶过。

　　米栗坐在沙滩椅上，仰面晒着午后的暖阳。

　　“小栗子，我来了，给你喝。”

　　冰凉果汁瓶塞进手里，向南包的全副武装，帽檐压得死紧，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挤眉弄眼，示意她低调低调。

　　米栗接过杯子喝了一口，酸酸甜甜。

　　“好喝，你可以拿个吸管。”

　　他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渴也不饿。

　　两人闲聊起家长里短，望着海天一色的湛蓝大海，心情难免变得惬意悠闲。

　　“小栗子，如果我告诉你我喜欢你，你会不会拒绝我？”

　　米栗偏头朝他看来。

　　“会哦。”
　　“为什么？”他不解。

　　米栗抬头，目光落在远处，她说得很慢，似乎在斟酌用词：“你听过一句话吗？叫你值得更好的，因为一般好的已经有主了。”

　　向南静静听着，嘴角浮现意味不明笑容。

　　“我知道了。”
　　“跟你讲讲我的故事？”

　　“好哇，我还不了解这些年你过的生活，具体细节呢。”

　　她侧过脸，见那双眸子盯着蔚蓝大海，声音缓慢而沉静。

　　赶出家门后，向南第一时间找不到工作。

　　因为快过年了，很多工厂商业机构都停业休息，他只能找了个天桥洞洞。

　　母亲再嫁的城市是北方，冬天冷得刺骨，睡前常常想，会不会冻死在外面。

　　一个人蜷缩在街角的墙角取暖。
　　寒风呼啸，自己只能抱膝而眠。

　　偶尔有路过的行人驻足，看他几秒，然后继续往前走。

　　有一次他醒来，突然发现身边竟掉着两块硬币。

　　他知道那是路人丢下的，但是并不介意。
　　这种行为在当时代表了善意。

　　向南将硬币揣进兜里。
　　买了四个白白胖胖的，还是热气腾腾的馒头。

　　这是他离家十几天，吃过最像样的一顿饭。

　　那天是大年三十。
　　他去街角捡完废品变卖，回来发现那个磨损严重的行李箱，不翼而飞。

　　摸摸口袋里的五十块钱。

　　“咒你全家不得好死！你不得善终！哪个没心肝的狗东西！”

　　向南恼怒极了，站在垃圾桶边，狠狠踢了一脚。

　　想到了自己的父母，又蹲下去痛哭流涕。
　　“呜呜呜呜呜呜……”
　　哭累了，他靠在路灯杆上喘气。

　　来来往往好多行人，却都漠视他，没有人愿意帮助一个瘦弱少年。

　　他们只会觉得，这男孩这不懂事。
　　大过年的和家人吵架出来，家长肯定很伤心难过。

　　夜幕降临，饭菜飘散出诱人的香味。
　　向南闻着那股味道，肚子咕噜噜叫。

　　“好饿，可是吃了饭，以后怎么办？”

　　他茫然地看着漆黑夜空。
　　再过一会儿，那里会绽放烟花，很漂亮。

　　巷口有一盏昏黄路灯。
　　垃圾堆那里。
　　向南走近，蹲下来，强忍恶臭翻了翻。

　　“我居然沦落到吃垃圾……”
　　他抹掉脸颊上沾染的灰尘。

　　连忙跑开，一路奔袭回母亲所在的小区。
　　爬狗洞进去，偷偷摸摸躲在树后。

　　通过玻璃，可以清晰地看到。
　　母亲，继父，弟弟，还有那所谓的奶奶坐在餐桌上，其乐融融，气氛温馨。

　　雪落在头顶，是没有声音的。
　　他咬住手背，已经泪眼婆娑。

　　原来是可有可无地存在。

　　一个一个笔直前行的脚印被大雪覆盖，越来越模糊不清。

　　向南站在河边护栏前，薄层冰面倒映着他的影子，接触不良的灯光，让它时隐时现，好似随时会破碎消失。

　　“孩子，孩子……”

　　身后有个老奶奶拍拍他肩膀，连忙擦干净泪水，他回头问：“怎么了？”

　　这里偏僻，或许老人家是迷路了。

　　“前面是我开的小饭馆，你愿不愿意陪我吃个年夜饭？”

　　粗糙温暖的掌心握住他的手腕，牵引着他朝前走。

　　路灯下，小饭馆门匾上挂着红纸剪裁成的对联——福禄寿吉祥。

　　很老气横秋，也最接地气。

　　只有三张桌子，一排柜台，一把摇椅。

　　那般简陋，却透出一种朴素质朴的真诚。

　　两碗番茄炒蛋面，两盘荤素搭配的炒菜，不多的油盐酱醋也没什么好味道。

　　可向南吃得眼泪直掉，狼吞虎咽，一点形象也没有。

　　老人家姓李，随夫家姓，也姓李。

　　年纪大，就是爱唠叨，她估计是寂寞太久了，源源不断的话语喷涌而出，像是要打开话匣子。

　　她有两个儿子，一个做包工头，一个考上公务员。

　　出息，有能耐，回老家拿得出手，不会觉得丢面或者羡慕别人。

　　可自从有了自己的小家。
　　来看李奶奶的时间越来越短，往往坐不到一下，又匆匆离开。

　　因为孙子不喜欢她身上的味道，说很臭很恶心，也讨厌她身上的老人斑。

　　小饭店生意不好。
　　只是偶尔有些独居老人也来光顾生意。
　　可随着日子推移，有些人昨天还见到了，第二天就在邻里街坊口中听说，去世了，走得很突然。

　　言至于此，李奶奶放下筷子，用左手摸了一把眼眶，“老王头那天明明说第二天要来吃我做的鸡蛋饼，他是个很守信用的人，可还是失约了……”

　　“孩子啊，活着是很难。”
　　“可也得好好活下去不是，你千万不要……放弃自己，放弃希望。”

　　李奶奶曾有个非常孝顺的女儿。
　　念过大学，没有眼高手低，假期还回家帮忙。

　　可就是感情教育方面，老一辈的人都选择性忽视这个问题。

　　她遇到个人渣，骗财骗色，还把不雅观的照片传到各个亲戚那里。

　　跳了河，尸体捞上来，囊肿的，哪里还有高考查完成绩，笑着冲回家里，抱住自己转圈，说要带家里人过上好日子，那个意气风发的样子。

　　“我刚刚看见你站在那里。”
　　“便想到她会不会也是一个人，孤零零的，临终前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要是那个时候有人拉她一把，她是不是还在世上，会多叫我两声妈妈。”

　　面坨了，口感很差，味道更寡淡了。
　　向南低头看着它，没吭声，默默把剩下的吃完。

　　良久，他才知道一句：“谢谢。”

　　留在了小饭馆打扫卫生，招揽生意，陪李奶奶聊天解闷。

　　这么过了三个月。
　　春天悄然来临，万物复苏的好时光。
　　泛黄树叶终于全部掉光，枝丫长满了嫩绿色新芽。
　　随风摇摆，轻轻荡漾。

　　李奶奶去世了。
　　她身体不好，已是风前残烛。
　　这段快活日子，跟偷来的似的，眨眼就走到了尽头。

　　她仿佛早有预料。
　　颤巍巍掏出枕头底下，卷在一块干净蓝色娟布的，三千一百五十六块九毛。

　　“小南，去给我买点冬瓜饼吧。”
　　“我年纪大了，剩下的钱你帮我保管着，别推脱，也别告诉别人……”

　　向南推门而出，她忽然轻轻道：“孩子……谢谢你啊。”

　　野猫路过，撞到了花盆，向南顿了顿，便继续向前走。

　　土壤零碎松软，踩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响声。

　　做冬瓜饼最好吃的一家很远。
　　需要走五十分钟才到，他紧赶慢赶用了三十分钟跑了个来回。

　　救护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呼啸而过。

　　向南停住脚步，静立半晌，最终抬起胳膊，擦去脸上的泪珠。

　　他不死心地回去小饭馆。

　　那里围上封条，几个穿制服正在处理善后事宜，旁边站着一个中年男人。

　　向南看了一眼，认识，这是附近派出所的警官。

　　他捏紧了冬瓜饼袋子，沉默地转身离开。

　　天已经黑透了，周围静悄悄的，只有一阵风吹过。

　　那个发善心的老人，去给老王头做鸡蛋饼了。

　　只有十五岁，未成年，正经公司不收他。

　　提桶来到工厂，和一堆务工人员站在一起，给挑挑拣拣，好一通操作。

　　好在自己身高不错，站在人群中不会显得太弱小。

　　成功得到一份来之不易的岗位：打螺丝。

　　办好所有流程，他提着几件衣服和一个质量一般的水桶，来到十六人一间的宿舍。

　　里面烟雾缭绕，烟味呛得他咳嗽，连鼻子也酸涩起来。

　　把东西放下，走出来，深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才觉得好受些。

　　没有单独的卫生间，走廊尽头是厕所和公共淋浴室。

　　向南踩到半截烟头，就知道里面环境肯定不会太好。

　　果然，推开五扇摇摇欲坠的门，蹲坑因为没有自动冲水机器，堆积如山的污秽让人忍不住皱眉。

　　找到一块空旷的地方，清洗衣服。

　　衣服是李奶奶给他买的，二十多块的旧衣服，但还算干净。

　　将衣服搓干净晾晒起来，向南靠在墙壁上休息了一会儿，等眼睛适应了有烟味的环境，他站起身，回去擦拭床板。

　　三教九流之辈众多，有些邋里邋遢的，灰尘遍布，躺下就开始打游戏，时不时飙出一句脏话，吵醒了睡梦中的人，被骂得人一肚子火，骂回去。

　　“你他娘的，嘴巴给老子干净点！”
　　“你他妈骂谁呢？有种你再说一次试试！”
　　“草泥马，你他妈的敢碰我一根手指头试试！”
　　“哎哟卧槽！老子揍不死你个鳖犊子！”
　　“你他妈的有病吧！”
　　“老子他妈的今晚弄死你！”
　　“你他妈的狗东西！”

　　屋内乱七八糟，有争执声，也有谩骂声，更多的是打砸的杂乱声音，还夹杂着懦弱男人的哭嚎。

　　一群糙汉子，在狭窄逼仄的屋子里互相动手，乱糟糟的，像菜市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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