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

　　有些烦恼地抓乱头发，手下意识地向口袋伸去。
　　抓到一个细长的盒子，拿出来，打开，发现里面是空的。

　　这似乎是上午才买的一盒烟。

　　于是焦虑地发现，自己心神不宁，似乎是为了他。

　　昨天偶然碰到了和他之前的一个老同学，说他要结婚了。于是瞪大了眼，弥漫着诧异。

　　摸摸鼻头，湿湿的全是汗。
　　——今天，他就要结婚了呢。

　　早上出门前对着镜子，深呼吸，再吐气，着迷似的把自己的衣服全摊散在床上，一件一件对着镜子试，最后挑中了一条白色礼服，大学的时候和他一起逛商场，在橱窗外看见里面的裙子，登时就迷上了这种简洁的美丽。于是缠着他进去试，然后一直抓着他的手问他，漂不漂亮？像不像婚纱？他只是微笑，嘴唇微微抿着不说话，但是目光里全是宠溺。那时候，即使不说，她也知道，其实他是很喜欢的。可是买了回来，却怎么也不想穿在身上，藏在了衣柜最深处，纯白依旧。

　　其实她这种大大咧咧的性子，是真的不适合穿裙子的。
　　他后来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皱眉然后目光凝视她，看得她眼神飘忽不敢直视，最后只好投降。

　　拿出化妆盒，手心有一层薄汗，右手微微颤抖。
　　眉笔在眉毛上描摹的时候，还有几次不小心画错了，她只是迷茫地看看镜子，然后低头望着笔发呆，过了会擦掉画错了的地方，又重新动手。睫毛拉得很长，密密的，卷翘起来，低头时在眼睛周围投下一层剪影。她在思考用什么颜色的眼影，最后选择了棕色，唇蜜是淡淡的粉色，脸上涂着一层薄薄的粉底。直到临近中午，才准备好一切，头发稍微地绾起，鬓角垂下几撮卷发。白色礼服穿在过于消瘦的身子上，还是显得匀称有致。

　　出门时手里拿着一个小包，里面只有几张散钱，一台手机和一盒女式香烟。

　　玄关处弯腰穿鞋时，胃部有隐隐的抽痛。她皱了皱眉，整张脸孩子气地拧在一起，过了许久才慢慢把高跟鞋穿好。腿有些无力，不过她还是扶着墙一步一步走下楼。
　　手搭在方向盘上的时候她瞥到了后视镜，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有些茫然不知所措，还是微微地给了自己一个笑容，然后开车往教堂。

　　车子停好后下车，临近中午的太阳光毒辣刺眼，久坐的她下车有些晕眩，抬手用胳膊遮住太阳，靠在车上支撑了会，才整理好自己的狼狈，此时教堂里面已经坐满了人，她只好和少数同样来晚的人站在教堂后观礼。
　　她看了看教堂里面，全部是人头，这场景让她有些熟悉，就好像这些人，都是来，看自己的婚礼一样。想到这，不免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幸好此时人们都还在议论这场婚礼，这才不显得过于突兀。

　　当她看到一身白色西装的他从教堂侧走过来，站在神父面前，望向教堂门口等待新娘时，心内仿佛空了一块，呼吸缓慢，生怕过于沉重的呼吸会打破这美丽的梦。她嘴唇有些颤抖，多想就这样走过去，将手交付于他，然后对着神父，对着所有人说：“我愿意”。
　　我愿意，我愿意，我真的愿意。

　　教堂门打开，强光从门外投映进来，刺得她微眯着眼。新娘一身白色席地婚纱，在父亲的引导下走了进来。她看不清新娘的样子，可是那温婉的气质，是她从没有的。她想，是啊，也该是这样一个女人，才让他能与之步入婚姻的殿堂。

　　她欣慰地笑了笑，双腿渐渐失去力气，只能勉强撑着墙壁才能站住脚。尽管出门前扑了粉，还是遮掩不住此刻的苍白，她咬紧嘴唇，努力说服自己要坚持下去，不能倒在这里。
　　等他从新娘的父亲手里接过新娘的手，面对神父，全场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里的时候，她悄悄退了出去，靠坐在车内拿出烟在吸，然后拨通了电话。

　　她回到家，意识还是清醒的，看向钟，才12点45分，不过这时候，他应该已经在神父面前许下了庄重的诺言，成为别人的新郎了吧。抬手使劲捏鼻子，却又在痛苦的同时不由笑出声来。
　　她泡在浴缸里面，手机在旁边忽然响了起来，她迟疑了下，是个陌生号码，还是擦干手按下了接听键。对着手机“喂”了几声，那边还是没有声音，她忽然停下来，也开始静默。她能感觉到，手机那边的人轻微的呼吸声，就像多久之前，每天都能真真实实感觉到的一样，她捂住嘴，忽然就流出眼泪来，眼角却是弯着的。

　　他对她说，怎么来了又走？
　　怎么不看到最后？
　　怎么不祝贺我结婚了？
　　怎么……

　　询问忽然打止，因为他听到了她蕴含着千万种情愫，欲说还休的哭声。

　　他笑了，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笑容。他说，傻妞，这世上也就只有我要你了，没有我，你怎么办？
　　我没有和她结婚，有个臭小子把她肚子搞大了又不认账，紧要关头却把她抢走了。
　　你看，只有你，才能做我的新娘。
　　还有……你今天，很漂亮。

　　她哭得歇斯底里，中间还岔了气，咳得几次不能说话。他于是又问，你在哪？
　　她不敢说话，手指颤抖，仿佛用尽极大的决心和力气才关掉手机，垂手将手机掉在潮湿的地板上也没空去理会
　　只用手捂着脸，缩在浴缸里放声大哭。

　　她很满足。
　　因为她看见了他，
　　知道他过得很好，
　　而且……他……还喜欢着自己。

　　地上已经堆积了几个烟头，浴缸的水早冷得冻人，她仍旧缩成一团，眼睛带着久哭的红肿。指尖已经有长期吸烟之后淡淡的烟草味。
　　忽然门口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接着就听到巨大的撞门声，脚步慌张，他满头大汗地打开了浴室的门，发现她在洗澡，脸上蒙上一层红色，然后转过身，对外面的人说：“都不准进来！对！给我站在那里不要动！”
　　带上门对她说，你快点洗，我在外面等你。

　　她忽然贪婪地想多点，再多点时间，能够让时光停驻，一直保持在今天。

　　从医院走出来，她面容平淡。医生说，就是因为不肯接受化疗，才会让病情急剧恶化。
　　她摇摇头，面对医生的担心，只说道，我不想化疗，是因为不想让他看到我这个样子，不想头发掉光，因为他说他喜欢我长长的头发，希望每天能帮我梳头，我也想像个健康人一样渡过接下来的时光。

　　她依然坚持用手机，坚持不用轮椅，甚至在他婚礼的那天穿上高跟鞋。
　　这一切，只是为了能待在他身边。

　　在她完全不能走路，只能在医院里面带上氧气罩，慢慢等待死亡时，她在电话里面对他说：“我们分手吧。”之后决然地挂掉了电话。
　　可是明明手指颤抖得无力握笔的时候，还是坚持每天写信，然后让护士帮忙折好放在一个纸盒子里。
　　字迹扭曲，却每一笔每一划都很用心。

　　他自从她莫名消失之后很生气，最后终于在医院里面找到了她，此时已经瘦削得不成样子，头发枯黄，氧气罩像个大碗一样遮住了三分之二的脸，手背上都是长期输液扎出来的瘀痕，心跳很缓慢。她眼眶深陷，正在沉睡。

　　他慢慢靠过去，轻轻握住她的掌心，指尖冰冷。
　　却还是用双手严密地合住，眼神里是满满的缱绻的爱恋。

　　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对她说一些琐碎的事，有时候也会念一些故事，或者就这样看着她，两人都不说话。
　　直至深秋，早上有些湿冷。
　　他回家去拿了点东西，第二天早上来医院，打开病房的门，发现床位已经空了，他呆呆地看着床上的一个纸盒子，打开盒子，发现满满的都是折好了的爱心，旁边的护士哭得很厉害，抽噎着对他说，拆开每个爱心，里面都有她写的话。他极仔细地拆开爱心，生怕弄坏了哪怕一个角，虽然字迹扭曲，但是每张纸上都有一个用彩笔写的“我爱你”，背面则是一些简单的话语。

　　他把纸重新一张张折好放进盒子里，抬眼时眼眶已经通红，眉头拧在一起，嘴唇泛白。他收好她的东西，开车回家。

　　——我爱你
　　——这样啊，那我也爱你好了。

　　——你要幸福啊
　　——没有你，我怎么能幸福呢。

　　——嫁给我，好不好？
　　——不好
　　——好不好？
　　——……不好
　　——好不好？
　　——……好！

　　那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当初彼此承诺过的呢？
　　不过没关系，既然你记不住了，我就连你的一起记住。

　　死亡并不可怕
　　我也终将老去

　　重要的是我们曾经那么相爱。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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