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静得像遗忘

　　有天静得像遗忘
　　2022/10/23
　　文/弹指千椿

　　我是一块鹅卵石，此刻我躺在花盆里静静的回忆着上一世。

　　上一世里，我是个作恶多端的坏女孩，这不怪我，我的父母就不是好人，我随他们罢了。

　　我母亲生下我后就跟别人跑了，我父亲暴脾气把我打成猪头，隔日我鼻青脸肿去学校，我对天发誓我没惹怒过他，打我是他发泄。同学都说我可怜，出生在这样的家庭。

　　我在他们同情的目光下，轻笑的撇着嘴巴说，不啊，这就是命，有人沐浴阳光，就要有人要承受暗影的黑。我就是后者，说不定上辈子我就不是好人，这辈子来还。

　　我回头，看着他们又笑笑说，你们上辈子积攒的福气比我多，现在过的当然也比我好。那我这一世就多做点好事，下辈子争取抽个好牌。

　　话是这么说，我思忖了会，仔细言道，呵投胎这事谁说的准，几轮回才能投胎做一回人，我下辈子指定不是人了。

　　同学们都笑我问，不是人是什么。

　　动物微生物菌体……都有可能，也不一定非要在地球，可能在火星水星冥王星。

　　同学都说我脑洞大，不以为然。

　　我豪迈的说，别不信，还是得多做点好事，石头还分三六九等。有的就是公园里的鹅卵石，有的就是茅厕的粪石。

　　这个话题永远聊不完，最后聊天的人都打哈哈走了。我也没想到，这一世弹指一瞬，下一世我真的不是人，一语成谶还是漂亮盆栽里的鹅卵石。

　　阳光如瀑，我被一阵阵花香熏醒，睁开眼就见到蝴蝶兰那张娇滴滴的脸，还没等反应过来，头顶淅淅沥沥洒下来雨滴。我仰着头看，穿过层叠的花叶，我看到了一双人类的手，手的主人正举着喷壶在浇花。

　　蝴蝶兰喝的饱饱的，主人很细心，剩余的水还给我冲了个澡。我扭着胖胖的身子，仔细端详着身上的纹路，灰尘被冲刷干净，我这块鹅卵石模样还不丑。

　　上帝待我不薄，这次抽到的牌不错。每天伴着花香入睡，被花香叫醒，还有个爱花的细心的主人，定期给我刷刷身上的泥土，为了土壤肥沃让蝴蝶兰汲取更好的养料，他还捉来几只蚯蚓，整天松松土，在我脑门上爬着跟我聊天，陪我解闷。

　　当石头的日子赛过小神仙。

　　入冬后，主人怕寒风冻伤蝴蝶兰，把盆栽挪到了他的卧室。

　　于是我的视界跟着被改变，我可以看到我的主人在晨曦中醒来，他是个自律的人，清晨去跑步回来坐到电脑桌前，安静的阅读，他喜欢泡上一杯咖啡，会放到窗台上吹凉。

　　我闻到了那酸涩的味道，真不怎么样，可我主人爱喝，我便爱屋及乌也闻惯了那味道。

　　虽然我上一世也是人，但你知道的，像我们石头年岁很长，活很久，年岁并进我都忘记做人的感觉了。

　　四季交替着，我的主人毕业、工作、失业、恋爱、创业，我静静的守着他，看着他步入婚姻的殿堂，和他结婚的女孩是陪他创立公司一起打拼的好友，他们的感情牢固甜蜜，我也很安心。

　　公司上市的第五年，主人换了江景房，他依旧把我们放在书房，从高高的窗台往下望能看到湿淋淋的江景，黄昏时微风阵阵，天边金黄嫣红交替，主人和他的太太漫步在江边，欣赏着春天里鲜活的草木。

　　天上像露馅的奶黄包，云朵软软的，风甜甜的，我看着二人像站在画中，我的心酸酸的。

　　蝴蝶兰笑我，你这块破石头是春心萌动，罕见啊，铁树开花没见着，见一见石头恋爱也不错。

　　我撅着嘴巴不理她，蝴蝶兰懂什么，像她们娇贵的花大多是自恋的，她们更爱自己那身瑰丽的花衣裳，被自己的花香迷得神魂颠倒。

　　主人的事业蒸蒸日上，春天的时候家里多了个吵闹的婴儿，主人当父亲了。

　　在我看来小孩真吵，生长速度也慢，大一点的时候经常去扯蝴蝶兰的花瓣，那头秀发都要被薅秃了，爱美的蝴蝶兰心疼的不得了。但小孩从没欺负过我，他压根看不见我，只当我是块破石头。

　　数着日子，小孩长大了，不再薅蝴蝶兰花瓣时，他也长成了大男孩，长身玉立，那意气风发的模样可真像我主人年轻的时候。

　　男孩恋爱了，准备把迷人的蝴蝶兰送给他心爱的女孩。但被我主人制止了，于是险些丧命的蝴蝶兰又被送了回来，和我维持着革命友谊。

　　我好像更爱我的主人了，他跟那些冷血的人不一样，不然家里的盆栽不会养的这么娇嫩，每朵花的皮肤都吹弹可破，丝毫不见老态，都能跟年轻的花蝴蝶媲美。

　　又过了几年，主人的儿子也结婚了，妻子就是他当时送花的女孩，跟我主人一样的流程，成家立业。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比我的主人还要优秀，年纪轻轻就被选去国外进修，我的主人发自肺腑的笑，笑容里满是骄傲，我看到他眼尾的细纹，不知哪天起，皱纹爬上他的面庞。

　　岁月是调皮的精灵，喜欢在人类的脸上作画，那额头上、眼尾、唇边的纹路，都是他们走过的脚印。

　　我以为出国是件好事，可是之后我的主人变得寂寞，他独自一人待在书房，一待就是一天。迷上了窗外的江景，比年轻时更迷恋黄昏的橘。

　　身为石头的我不知道，比起江面上湿润的水汽，天边如画的夕阳，他更爱黄昏时小孩的笑声，年轻的面孔从林荫小道跑过，有骑单车的男孩女孩们，他们光洁平展的脸如明媚的春日。

　　一晃又是几年，当蝴蝶兰都开始变得苍老，不服输似的装起少女感时，我就知道时间匆匆又过去了，只有我的模样始终如初，难辨变化。

　　主人曾经如翠竹般笔挺的背也变得佝偻，他老花了，浇花时要戴眼镜，弯腰的动作也很轻很慢，唯一不变的就是他的笑容，他还是那么爱笑，对着草木，对着我这块土土的石头。

　　主人的儿子终于回来了，真替主人高兴，他们围在一起吃饭聊天，再没有分离。

　　直到又过了几年，柳叶枯了又绿了，南雁飞走又飞回来，去年的鸟儿又落到了窗边，叽叽喳喳说着冬天的事情，嘲笑又羡慕的说着，你这块石头啊，活的比谁都久。

　　可我并不觉得活得久是件开心事，比如我看着我的主人的容貌变化着，他的亲人离开他，主人在深夜躲到书房偷偷的抹泪。

　　家庭聚会上，主人笑了下，笑容含蓄短暂，发自内心的笑，好像是真的听到了开心的事情。

　　之后不断有人来江景房，一点一点搬走家具，我忧伤的看着昔日满当当的家如今空荡荡，最后只剩下几盆盆栽搁置在窗边，偶尔会有人来打扫房子，顺便给花喂点水，但那不是我的主人，因为他忘记给我洗澡了。

　　日积月累，我灰尘仆仆，真的变成了丑陋的破石头。空白静谧的时间里，我的落寞被岁月无限拉长，只有墙上钟表滴滴答答的声音。蝴蝶兰再也不装少女了，麻雀的子子孙孙都当了太姥姥，蝴蝶兰自觉形秽说，你们这些家雀儿，叫我声祖宗也不为过。

　　鸟儿耻笑她，越老越不要脸皮。

　　蝴蝶兰头发都掉光了，跟美丽毫不沾边，她说老的只剩下皱巴巴的皮肤了，单薄的生命好像风一吹就散了。

　　再之后，钟表没电池，时间流动的声音也听不到了。我徜徉地躺在年华这条很短又很长的路上，静静的等，等着我的主人。

　　我还是没见到他。

　　一次深夜，门开了，有人走进来拿东西，她的手里拿着相框，是主人的大学毕业照，他站在绿荫下笑得阳光灿烂，我瞪大了眼睛，贪婪的望着主人的模样。

　　随后盆栽们被抱走，我们坐上了四轮的车子，一路颠簸，颠沛流离的路上蝴蝶兰咽气了，她来不及跟我告别就垂下了高傲的头颅。

　　我想哭，想像人类一样嚎啕大哭，可我没有泪腺，我只能干瞪眼，抱我的女人忽然说，好丑的石头。于是我又把难过的情绪憋了回去。

　　天亮了，我终于从四轮的车子上下来，我的视野再次发生变化，四周是荒芜的枯草，树干拧巴干瘦，我低头看到了一个凸起的小土包，我没看到我的主人，但周围的人都在哭。

　　哭啊哭，我世界里最后的声音就是她们的哭声。

　　抱我的女人把我放到土包上，我的脚边长满了杂草，她们不如蝴蝶兰美丽，似乎还瞧不上我这个好友，嗤之以鼻说，这里埋着个男人，我们祖祖辈辈都生长在这里，你是后来的，叫我一声祖宗也不为过。

　　祖宗好。我听话的叫人。

　　然后我又问她们，埋着的男人是什么模样？

　　杂草瞪我一眼，就人的长相呗，两个眼睛一张嘴的，安静的躺在棺材里，像块石头一动不动。

　　我张着嘴巴、眉毛耷拉着，眼角向下垂。嘴里发出哇哇的声音。

　　杂草愣住，问我在做什么。

　　我在哭，我说，这下面埋的是我的主人。于是我又张着嘴巴、眉毛耷拉着、眼角向下垂。

　　杂草别过脸说，你真丑，不过你是我见过最有情有义的石头了。

　　我说，谢谢。

　　春天过去，秋天来了，深秋时下起了冰雹，大家骂着鬼天气，都往土壤里缩脑袋。我却挺直了腰板，冰雹掉下来砸我的脑袋。

　　草和树都说，这石头有病。

　　我只是想替我主人分走点风雨罢了，我是有情有义的石头。我想反驳，每个人类长得都不一样，我的主人眼里带笑，像星星贪玩跑到了他眼睛里，听主人说话时如沐春风，他是个温柔的人，爱阅读爱健身。

　　你可以用春风里柔软的柳枝、风月下笔挺的翠柏、黄昏时露馅的“奶黄包”来形容他，也可以是晨曦薄雾秋阳，他藏在万物里，我看万物都像他。

　　总之就是不能用两只眼睛一张嘴这样单调的话形容。

　　杂草又笑我，你这石头脑袋还挺诗意。

　　我笑笑，又一阵冷风吹过，我突然想起主人年轻时在窗边读诗，他吐字清晰念着——

　　“有一天我会死/冷得像石头/静的像遗忘/悲伤得像一根草。”

　　那时微风吹过，摇响了他窗台上的风铃，清脆的撞击声响彻在这条叫年华的路上。

　　在成为石头的第一天，我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光阴荏苒，我会和我的主人拥有“相同的生命”，黄土白骨，他安静的像石头，只有我岁月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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