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

　　钱澄送完饺子回来，便一直待在房间写作业。
　　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门被敲响了三下，紧接着是门锁转动的声音。
　　以为是奶奶给她送热牛奶，不料刘曦探进来半个身子，“可以收留我一会吗？”

　　她抱着一本物理练习册，嘴角微微向下，眼睛一眨一眨的，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钱澄失笑着招呼她进来，“问题是我说不行，你也不会走啊。”
　　刘曦轻车熟路地从角落搬了把椅子挨着她坐下，“那是自然。”

　　暖黄的台灯下，两人默契地各自埋头写作业。
　　直到钱奶奶送来两杯牛奶。
　　刘曦合上练习册，半趴在桌上，没精打采地说：“澄澄，我有时候挺羡慕你的。”

　　钱澄心说羡慕我什么？羡慕我成为留守儿童？
　　一想起她家的情况，又觉得自己好像是比她好点。
　　钱澄喝完牛奶，把杯子放一边，了然地问：“这次他们又是因为什么吵架？”

　　“吵来吵去就那些破事。我妈今天下班早，心血来潮地问了我上学期期末考试的成绩排名。从我房间出去后恰好撞见我爸应酬回来，我妈嫌弃他一身酒味，我爸不满她啰嗦，吵到最后开始互相埋怨对方没花时间陪我，你说搞不搞笑？”刘曦嘴角勾起一丝轻嘲，“他们有什么资格啊？五十步笑一百步？”
　　钱澄拍拍她的脑袋：“你要想，至少他们给你的生活费还挺丰厚。”

　　“以前我就是这样想的。要什么关心，有钱不就行了？直到我看到了姜豪一家的相处。”刘曦趁热把牛奶喝了，重新趴下来，“姜豪的成绩在班上一直都是吊车尾，姜阿姨从来不说他什么，依旧每天不遗余力地炖各种汤给他补脑。上学期期末考试他不是考班上倒数第二嘛，一邻居开玩笑说让姜阿姨教训他一顿，你猜姜阿姨怎么说？”

　　钱澄摇摇头。
　　“她说：‘他只是做错了几道题，又没做错事，我教训他干嘛。’”刘曦叹口气，“姜叔叔姜阿姨其实连小学都没上完，怎么就比我们爸妈开明这么多呢？”

　　钱澄也觉得，姜爸姜妈特别尊重姜豪和他姐。
　　小芙姐因为曾经受过创伤，见到除姜豪以外的男性就会反感，姜爸甚至可以做到从不上二楼。

　　“别看蒋学才跟他妈相依为命，他妈妈对他的爱不比父母健全的家庭少，还有那个邢澈，”窗外蝉鸣声不绝于耳，楼下传来婴儿的啼哭声，楼上不知谁家家长在骂骂咧咧给孩子辅导作业。屋内灯光暖黄，空调运作的声音尤其明显。
　　充满烟火气的环境很容易滋生委屈感，刘曦这一刻突然觉得谁都比她过得好，“他那人天不怕地不怕的，骨子里又透着良好的教养，一看就是被爸妈捧在手心里长大的。”

　　“那也未必。”钱澄回想起刚刚被迫听到的电话内容。
　　哪个负责任的家长会在孩子转学半个月后才知道的？
　　钱澄当时还在想，被爸妈强行转学和转学半个月家长才知道，到底哪个更可怜一些。

　　“对哦，”刘曦好像找到了同病相怜的人，语气恹恹的，“如果他爸妈真的够关心他，怎么会让他转来我们学校自甘堕落呢？”

　　“我会对我的人生负责”这句话犹在耳侧。
　　邢澈当时的语气虽然冷淡，却有一种胸有成竹的自信。
　　钱澄下意识替他辩解了一句：“转来三中并不代表自甘堕落啊，他跟我不一样。”

　　她后半句的语气有点低落。
　　大大咧咧的刘曦终于意识到说错了话：“不好意思啊，我没有说你自甘堕落的意思。”
　　得，解释了还不如不解释。
　　刘曦懊恼地抬起头：“我真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钱澄开始收拾桌面，“我不会放在心上。”
　　不放在心上是不会怪她的意思，并不代表她内心没有因此产生波动。

　　钱澄转来三中后，成绩确实退步了不少。
　　以前在一中，钱澄在平行班属于中等偏上的水平。按理说，她来三中怎么也得进班级前五。
　　可上学期期末考试，她却排到了班上中间位置。
　　这种成绩别说985、211了，顶多上个三本。

　　钱澄知道自己退步是必然的。
　　她习惯被人管着，需要人给她设定框架。
　　框架一旦拿走，她的生活就像失去了重心，彷徨又无助。

　　可邢澈不一样。
　　虽然两人只接触过寥寥几次，但不难看出他跟自己是完全相反的性子。
　　他无拘无束，骄傲自信且独立。

　　“哎呀，不说这些了。”刘曦意有所指地瞄了一眼大床，“我今晚跟你睡？”
　　钱澄不置可否，“晚点你爸妈找不到你人得急死。”
　　刘曦淡笑了声，“你信不信他们连我出来了都不知道？”
　　“……行吧。”钱澄走向衣柜。

　　刘曦单手支着脑袋，视线追随她：“嗬，你这什么语气？小姐姐我到时候去海市集训了，你想跟我同床共枕都没办法了。”
　　钱澄从衣柜里拿出一套睡衣扔她怀里：“那真是挺遗憾的。”
　　末了，她问：“确定好日期了吗？”

　　“本来下周去，结果推迟了。”刘曦耷拉着眉眼，“好烦啊，摸底考逃不掉了。”

　　下周正好补课满一个月，年级将举行一次摸底考试。
　　时间就定在下周周四周五。
　　临时抱佛脚这事都知道作用不大，可是不抱又过不了心里这关。
　　这段时间他们总会产生一种错觉——遇到的每一道不会的题都将出现在下次的考卷上。

　　钱澄注册微信的隔天，刘曦把她和姜豪一起拉了个群，群名很中二，叫落花三剑客。
　　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在落花街，他们三就是臭皮匠，蒋学才是诸葛亮。
　　无奈诸葛亮没有手机。遇到不会的题，三个臭皮匠一般会在群里先行讨论，实在讨论不出隔天便带到教室去找诸葛亮。

　　考试前一天晚上十点，钱澄正在艰难地啃物理试卷，搁在角落的手机发出“嗡嗡嗡”的震动声。
　　刘曦在群里发了条消息。

　　xixi：【昨天发的物理试卷你们写完了没？】
　　钱澄叹口气回复：【前面的马马虎虎做完了，最后两道题只做了一问，后面的不会。】
　　xixi：【我也不会！要不你问问邢澈？你不是加他微信了吗？】

　　钱澄抬眼，看着贴在简易书架上的黄色便利贴，心里有点虚。
　　上次没加，现在去加，万一对方问起原因，她没法解释。
　　何况那晚碰到，他也没提起此事。
　　他那天报号码搞不好就是随口凑个热闹，要真加上好友还去问人家问题，岂不是很唐突。

　　钱澄撒了个谎：【我没加，他号码被我弄丢了。】
　　刘曦不疑有他：【行吧，那我们明天早点起床去堵蒋学才。】
　　钱澄回了个“OK”的表情包。

　　xixi：【@潇洒豪哥在干嘛呢？怎么不出来冒个泡？】
　　橙子：【估计有事。】
　　xixi：【难道是烧烤店生意太好，他下去帮忙了？】
　　橙子：【应该不是。】
　　姜爸姜妈即便再忙也不会占用他的学习时间。

　　xixi：【别告诉我他在沉浸式写作业？偷偷进步下次考试惊艳落花街是吧？】
　　橙子：【这个可能性……也不大。】

　　实际上姜豪压根不在家，正顶着一身伤在医院给他姐办理住院手续。
　　办好手续，姜妈妈让他去急诊室处理一下伤口，“弄完早点回去睡觉，明天好好考。”

　　姜豪从急诊科出来，刚过十一点。
　　他打开手机翻看群消息，没看几行，手机电量耗尽自动黑屏了。

　　他把手机揣兜里，本想去医院门口看能不能打到出租车，然而刚步下楼梯，就听到一个轻轻慢慢的声音。
　　“喂。”
　　姜豪循声看向停车场方向，只见邢澈单手搭在一辆黑色辉腾后座车门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这边。”

　　姜豪神情微愣。
　　他以为他早就离开了。

　　晚上八点，他陪姐姐散步过程中去了一趟网吧的洗手间，出来就看见让他怒火中烧的一幕。
　　姐姐抱着手臂缩在墙角放声尖叫，一个染着黄毛的中年男士站在她前面说着刺激她的话。
　　“睡都睡过了，让我碰一下怎么了？”
　　“这里的人不知道你13岁就怀过孕吧？”

　　姜豪红着眼走过去，一脚踹在黄毛身上。
　　黄毛趔趄几步，也毫不示弱地挥过来一拳。
　　两人在小芙姐持续不断的尖叫声中扭打在一起。

　　这条巷子离马路有一段距离，来往人少。
　　网吧后门口站着一个小男孩，见此情景，他第一时间跑过去叫姜阿姨。

　　从市区回来路过网吧的邢澈，在车里随意扫了这边一眼，目光接触到巷子里的斗殴，兴趣缺缺地移开。
　　只是很快，他又看了回来。
　　那个把人摁在地上狂揍的不是那只喜欢瞎嚷嚷的耗子么？
　　耗子这会显然失去了理智。
　　他立即叫司机停车。

　　巷子里，姜豪垮坐在黄毛腰间，拳头雨点似的落在他头上。
　　吓得黄毛抱头乱嚎。

　　匆忙赶来的姜妈妈见到自己一对儿女的状态，腿都软了几分，眼泪哗啦啦往下流。
　　她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抱住缩在角落尖叫的女儿，“小芙乖，我是妈妈，没事了，妈妈来了，妈妈在呢。”
　　小芙边叫边挣扎，叫声听着刺耳，好似声带被撕裂了一般。
　　姜妈妈牢牢环住她，任由她挣扎，嘴里重复着：“是妈妈啊。”

　　姜妈妈扭头看向姜豪，红红的眼里满是无奈和担心。
　　眼前掠过一道黑影，只见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做了她想做的事情，抓住了姜豪不断挥拳的手。
　　姜豪抽了下没抽出来。
　　邢澈扫了一眼地上已经看不清长相的脸，说：“你快把他打死了。”

　　“你他妈放开。”姜豪另外一只手挥向他，“老子就是要打死这个畜生。”
　　邢澈偏了偏头，额角还是被他指骨擦了下。
　　他冷静地看向姜豪，从他眼里看到了参杂在愤怒里的伤心和自责。

　　他忽地笑了声，“你没力气了，我来帮你打。”
　　姜豪被他这句出其不意的话拉回了几分理智。
　　邢澈趁机把他拉向一边，“去看看你家人。”

　　他一走，黄毛口齿不清地大骂：“你姐姐就是只破鞋——呃~”
　　邢澈抬脚踩在他胸口上，“不想死就老实点，我下手可没个轻重，要么滚，要么继续被揍，你选吧？”
　　少年漫不经心的语气中透着一股狠劲，比姜豪的暴躁还令人胆寒，黄毛连连点头，“我滚我滚。”

　　邢澈抬起脚，他连爬带滚地溜了。
　　跑了一段距离，又虚张声势地指着邢澈道：“你小子给我等着，我记住你了。”
　　邢澈颇为无奈地摇摇头：“我这张脸，你想不记住都难。”

　　姜豪刚来到角落，小芙嘶哑的叫声戛然而止。
　　“姐？”
　　姜妈妈感觉肩头一重，靠过来一个脑袋。
　　她偏头轻声叫：“小芙，小芙？醒醒啊小芙。”
　　发现女儿晕过去，姜妈妈无助地抬起一张布满泪痕的脸：“豪子，怎么办啊。”

　　邢澈第一时间掏出手机通知他们家司机调头，“到刚刚的位置来，帮我送个朋友去医院。”
　　他挂断电话从容地吩咐姜豪，让他抱着她姐往路边走。
　　他搀扶着六神无主的姜阿姨跟在身后。

　　“啧，愣着干什么？赶紧的，困死了。”
　　邢澈不耐的声音拉回了姜豪的思绪。

　　他晃晃悠悠地走过去拉开另一侧车门坐上车。
　　“你姐怎么样了？”
　　大少爷嘴里嚷嚷着困死了，却还有精神玩游戏，问这话的时候看都没看他一眼。

　　“情绪不是很稳定，需要住院，我妈在陪她。”
　　“噢。”邢澈吩咐司机开车。

　　姜豪目光落在他额角的青紫上，有点愧疚，“你脸上的伤……要不要处理一下？”
　　邢澈没在意，摸了下，“有受伤吗？”
　　“紫了。”姜豪如实道。
　　“那没事，搁电视剧里，这叫战损妆，有破碎感，知道啥叫破碎感不？”邢澈睨他一眼，“说了你也不懂。”

　　“你……”算了，看在你今天帮了我的份上，忍了。
　　姜豪发现他玩的是自己平时也在玩的一款游戏。
　　为了缓解尴尬，他装作不经意看过去：“在玩游戏？”
　　邢澈：“不是，刷题。”

　　“……”姜豪换了个随意一点的姿势，继续说，“挺厉害的，我想要你手里那个道具，一直打不到。”
　　邢澈言简意赅：“花钱。”

　　这天没法聊。
　　姜豪索性扭头看外面。

　　过了会，身边的人玩完一局游戏按灭手机，仰头靠在椅子上，微微合眼。
　　姜豪受不了这种安静，再次开口：“你号码多少，加个微信呗，以后有时间一起打游戏。”
　　语气硬邦邦的，夹杂着一丝紧张和一丝很明显别扭。

　　邢澈嘴角扯了下，难得没损人，“137……”
　　“等会，我手机没电了，有纸和笔吗。我记一下。”姜豪转念一想又说，“算了，还是你加我吧，免得跟钱澄一样，把你号码给弄丢了。”

　　邢澈缓缓睁眼，“钱澄把我号码弄丢了？”
　　姜豪顺口答：“是啊。”

　　邢澈低头打开手机，随口问：“那她加你们了吗？”
　　这个们指的是刘曦。
　　姜豪一时没察觉有什么不对：“加了啊。”

　　“噢。”邢澈翻到加好友界面，把手机扔给姜豪，“自己输。”
　　三个人的号码写在一张纸上，单把他的丢了。
　　邢澈咬咬后槽牙，给气笑了。
　　丢得还挺刻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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