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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告别
有时候我想，一件坏事发生之前，会不会有预兆。我反复地想这件事，像一个患了强迫症的人不断折磨自己。我知道不会有任何结果，可还是忍不住去反复摩擦那块伤疤。
在去参加活动的前一晚，我给张女士打了个电话，但没人接。我习惯了，觉得她应该又是在外面玩，都要嫉妒了。我给外祖母打电话，电话通了，过了几秒我似乎听到有人在哭。
外祖母哭着让我回去一趟。她说，张女士在医院，生了重病。
有没有那样的瞬间，你觉得豁然开朗。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原本蛰伏在黑夜中的那些细节都显露出来，潮水退去，原本隐藏在海水下的海床一览无余。你知道了，没有什么水晶宫，只有臭鱼烂虾。
记忆会被修改，但感觉永远不会变。我记得那时候我像是受了什么点拨似的突然什么都明白了。从最初的最初，到她突然决定把我送走，很少和我联系，声音听上去那么疲惫。我为什么没有早点想到呢？我为什么那么痛快地就走掉了？
我一直没弄清楚的一点是，在我离开前我究竟知不知道她生病这件事？如果我知道还是走掉了的话，那我算是个什么玩意儿。
可当年所有的细节都被抹去了，连我自己的记忆都变得不靠谱起来。我有时候想，我一定是知道点什么，只是我太害怕了所以忘掉了。那并不是我唯一试图忘掉的记忆。
我在得到这个消息后意外地冷静，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在那一瞬间想通了，梁慎、蒋阿姨、姑父，他们一定早就知道这件事。那一刻他们对我所有的怜悯和温柔都有了缘由。我预感到他们不会放我走，至少不会帮我。
我表现得一切正常。梁慎在那天早上对我和颜悦色的，我知道他希望我上个好大学，倒不是真为了我，而是为了他的面子，为了凸显出他的教导有方。而蒋阿姨会为了维持他的面子支持达成这个目标。
我在那个时候认定了，没有人会帮我。蒋阿姨问我感觉怎么样，我说我有点紧张。当然是因为我的逃跑计划。但他们不知道。
他们原本打算开车送我去，我拒绝了。我说我晕他的车，想自己坐地铁去。那个时候帝都的地铁还是两块钱包打天下，但他们平时很少坐地铁。门厅那有两张卡，是共用的。谁要用就拿。
反正我对梁慎阴阳怪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们也没有再说什么。我出门后打了辆车，去了火车站。我花了好大力气才从黄牛那买到一张……呃，假票。当时我不知道，不过好歹算是拿着票挤进去了。那时候还不是实名制。
从帝都到北海，要坐一个白天的动车。我果然在中间检票的时候被逮出来了。列车员看我年龄小，怀疑我是要离家出走。身份证上写着我不到十七岁，让我看起来更加可疑了。
我一下子哭出来了。我说，我妈生了重病，我要回去看她。我亲爹和继母不让我回去，我确实是偷偷跑出来的。我说我亲爹是个混账，对我一点也不好。我妈是我在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我如论如何也要回去看看她。
一开始我在演戏，哭着哭着收不住，成真的了。蒋阿姨说我是写故事的一把好手，说明我是有点编故事的本领的。我声泪俱下，把自己描绘成了腊月头地里没人管没人问的一株小白菜。列车员看我哭得太可怜了，给我塞了一盒抽纸，让我补了个站票。
我记得上次离开的时候，外祖父母把我们送到了公交车站，张女士把我送到了机场，一直到她不得不与我分开的那个关卡。那天下着小雨，我还记得外祖父母隔着带着雨滴的公交车门朝我们挥手的场景，还记得在那道关卡前，张女士朝我笑着挥手。我一步三回头地被带着往前走。她红着眼睛，但脸上还是带着笑的。
我那时候其实在想，以前都是她离开我去很远的地方。如今终于换成我离开她去很远的地方了。告别对我并不陌生，我人生中最初的记忆就是带着眼泪的告别。梁慎付给我们很少的抚养费，她必须要出去打工赚钱。其实他只需要做很少的事，就能让我们过得不那么辛苦。可他没有。
从小到大，张女士一直对我说，现在的分别是为了将来更好的重逢。她离开我那么多次，到最后我都习惯了。因为我知道我们早晚会再见面。可如果我们再也见不到了呢？
外祖母带我去了医院，医生和我说了一个很长的病名，和我说病人已经去世了，希望我节哀。他鞠了一躬，接着又去忙了。
接下来的日子碎掉了，只剩下残片。梁慎和蒋阿姨很快知道了这件事，我想他大概松了一口气，总算敢在北海露面。我也许和他们大闹过一场，也许没有。沈译只是和我说，我那段时间特别吓人。我再问他，他就不肯多说了。
她不在了，我才知道原来她做过什么事，从别人口中听到那个陌生的人是我的妈妈。在我的记忆中，她永远都是站在阳光下笑着的，永远永远都是这样。有一天我会记不清她的脸，我会死去，可是我记忆中的那个她是永远笑着的，永远在阳光下，如此明媚。
在她的葬礼上，我见着了很多人。我见到了我的舅舅。他也在帝都，是一家国企的高管。我明白他赶来不是为了他的姐姐，而是因为他姐姐的孩子现在终于成了梁主任唯一的“掌上明珠”，变成了有价值的、需要结交的人。
张女士曾经在帝都呆过一年，我跟着她在那上了一年幼儿园。那时候单位给舅舅分了新房子，旧房子还有几个月的租期，我们就先住的那。那个房子的灰好厚啊，张女士那么勤快的人整整收拾了三天。
张女士有工作不能去幼儿园接我，给她弟弟弟媳打电话。两个人没接。张女士后来和我说，可能是因为她那会打算在帝都买房。人家以为她是打电话借钱，所以不接。我只记得那天在幼儿园待了好久，太阳早就落山了，我成了最后一个小朋友，在门口的警卫室和看门大叔呆在一块。入冬了，警卫室里有个电暖器片子，好暖和。看门大叔拿着饭盘去食堂盛了点西红柿炒鸡蛋和米饭，应该是中午的剩饭，到了晚上又拿出来热热。他看我可怜，小小一只，给我拨出来了点饭，让我渴了就着他的搪瓷杯子喝水。下雪的时候她才来，我一下子扑过去，一点也不难过了。
入春的时候我得了肺炎，在医院打点滴。外祖母坐飞机来照顾我，她的弟弟出现了一个衣角。外祖母把那盒巧克力拿过来，告诉我这是舅舅送给我的，他祝我早日康复。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进来看看我。但我那个时候很难受，也还太小，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很难过，在葬礼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了好多话。其实也不是很多，和过去的十六年相比。我没有说别人，我只是说这些年我们相依为命的生活。我说小时候家里穷，没钱，我被迫成了留守儿童。我说在别人有爸爸妈妈的时候，我没有，他们笑话我。没人有可以帮我。
我说她会做很多我喜欢吃的菜，她会用电饼铛烤披萨，但是总糊掉。她后来想出个主意，用不值钱的白菜叶把容易糊的那一面盖上。她很爱读书，我们曾经有很多书，后来都因为频繁搬家处理掉了。她很爱看考古节目，我很害怕，可还是跟着看。她特别会省钱，但常常教育我那是为了环保，为了低碳生活。
据说我是写故事的一把好手，如果同情是钞票的话，那我在那场葬礼上一定赚了个盆满钵满。
容樱子很多年后说她那时候不喜欢我，因为我总是爱装可怜。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没什么感觉了，只是想，可能她从来都是不需要装可怜就能得到她想要的一切吧。
太可惜了，大家只是这样说。他们说起来她当年考上的大学，她这些年在事业上的辉煌战绩，她培养出了一个多么好的孩子。太可惜了，马上就能享福了，结果撒手人寰了。他们嘴上那么说着，但其实难的时候谁都没有帮过我。
外祖母总说带了我十年，其实没有那么久。我知道每月张女士都会往家里打钱，生怕我缺吃少穿。她一年寄回来的钱几万块，并没有都落到我头上。其中有的被外祖母买成了寄给外孙的玩具汽车，有的被她借给了在老家开工厂的侄子侄女。说是借，其实就再没有还过了，只换得了一个慷慨的好名声。所以有时候我感觉她有点像《悲惨世界》里那个倒霉的芳汀。她很聪明，只是被人捏住了软肋。那个软肋就是我。
外祖母还很喜欢让我在亲戚面前弹钢琴，以此来展示她的教育成果。但我总觉得自己像一只马戏团里的猴子，一条训练有素的小狗。我从没有和人说过，那时候我不明白这些。
我在人群中还看到了梁主任。他个子很高，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一言不发，微微弯着腰，似乎永远也直不起来了。我突然对他也不失望了，我本来也不该对他抱有什么期待。
张女士和我说过，她那时候去争抚养费。结果对方的律师说，按照北海的最低工资标准，这些钱足够了。他那时候多一个子儿多一眼都不愿意给我，现在我却成了他的“掌上明珠”，多么可笑啊。
现在想起来这件事，我依然感到很难过，它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推移被削弱。在她走了以后，我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可以奋不顾身爱我的人了，我也找不到什么人值得我那么爱。我没有家了。
如果她还在的话，之后的事情会有什么不同吗？我想会的。
曾经我以为我在追求理想，后来我才知道，没有她的世界是一片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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