虔安杂俎

　　卫婉拍下人皮通牒上的景物，放到网上检索，对于她在查的东西来说，这是很重要的提示。
　　然而在引擎上搜索，一无所获。仿佛这个地方并不存在。
　　思考的时候，她给自己倒了杯茶，细腻的白瓷映得她的手腕极白皙，好像那也是经年后圆润的器物，比白瓷更古久。
　　地下医馆只在夜间营业，卫铭京走后，世界便被拖进浓稠的夜里。
　　卫婉放置人皮通牒的桌上，摆放着玻璃花瓶，里面盛开着三朵白玫瑰。
　　今晚过后，会是四朵，她一点都不怀疑。
　　每天深夜，会有不同的小孩敲响医馆的大门，送她一支白玫瑰。不知背后是什么人或势力，小孩子什么也不知道，问不出什么。
　　而明天她的男朋友也会被追加一张通牒。
　　她将茶香轻嗅，而后送入口中，这其间必有什么关联。
　　3月16日，这天发生了什么？
　　那天，卫婉回忆，卫铭京早上是和谭轻轻行动的，晚上回来时受了很重的枪伤。
　　手机铃声响起，是那个最近响过很多次的号码。卫婉眼中同时出现漠然和同情，近乎于神的悲悯，慢条斯理地接起来。
　　还未及言语，对面就有声音传来，倒豆子一般的语速暴露了他的焦虑：“婉婉，出结果了吗？你托的那个医生查到什么没有？”
　　卫婉语速不紧不慢：“倒是出结果了，只是有些诡异，”她换了一种语气揭开答案，“那是活人的皮。”
　　点到为止。
　　电话对面沉默了。
　　“嘿，还挺像那回事。回头我裱起来，送给博物馆。”
　　“你当传家宝也好上交国家也好，都解决不了问题，告诉我画上的地方是哪里，我托人帮你查。。。。。。”
　　“你别管，和这事没关系！”
　　电话挂断。
　　旁彬希望她当一个安静美丽的花瓶，卫婉很美，她的美是动态的，举手投足如同旧时代的大家闺秀。她周身围绕着一种朦胧的神秘气场，对男人有天生的吸引力。
　　她她秉书静坐着，好像在等人，又好像谁也没在等。
　　门又被叩响。
　　卫婉看看眼墙上的挂钟，2:10。
　　这个时间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门外站着一位英俊的年轻人，浅蓝色的休闲西装下，少年感的单薄还未完全褪去，看见她后，立刻喜笑颜开，那笑容有点疯。
　　见多识广的卫婉愣了一下，不动声色地站在朦胧气质里，端美得像上世纪的诗。
　　“哟，医生，我来看病。“门外的年轻人毫不见外地说，好像两人阔别已久。一身亚麻休闲西装衬得他腰线瘦削又朗利。
　　卫婉收回发散的视线，缓缓动了一下眼睫，她看着年轻人明亮的双眸说：“怎么，今天竟舍得亲自过来？”
　　年轻人扬了扬高挑的眉毛，神采飞扬地说：”医生，你这说的是哪里话，为了看你一眼，我每天都亲自过来。“话音里还有一点委屈。
　　卫婉莞尔。
　　因为某些关系，她知道卫铭京和这个狂妄的小鬼打过交道，这位也算是客户。
　　既然是客户，便没有阻拦的道理，何况这人毫无自觉，已经跨过门槛登堂入室。
　　卫婉错身让出路来，侧面里，她的唇角勾起，质地如绸缎的红便铺成一段锦绣笑意。
　　这个人，是来提供线索的。
　　未等她引进，年轻人便步入外厅，熟稔地在沙发上坐下，举止轻松又恣意。
　　卫婉一时摸不准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与虔安□□老大的关系。
　　“我叫谢钦。“年轻人缱绻一笑。”该怎么称呼你呢医生？“医生两个字被他悦耳的声音叫出来，倒令卫婉听出几分促狭。
　　她随后款款跟进来，意有所指地瞥他一眼，说:”像你初见时那样称呼我就好。“
　　”好吧，医生——“谢钦眼中有光，喊她时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最后两个被他拖长了调调，尾音消融在他的暗笑里。
　　听到他的称呼，卫婉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并认同了医生这个身份，问道：“哪里不舒服？”
　　“这里，”谢钦隔着质地舒适的衣料指了指胸口的位置，看着她咧嘴笑道，“心病。”
　　”不用担心，会好起来的，过来，让我给你检查一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卫婉此时位于谢钦的背后，她的语调舒缓温柔，能让人很快放松下来。
　　谢钦叹了口气，他身上的少年感突然消失了，他坐在沙发上，背着身，似是有些无奈:“医生，你果然不记得我了，”他轻声说，“同样的招数我怎么会中第二次？”
　　他身后，卫婉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闻言，她乍现于眼底的金色光泽逐渐消散。
　　他似乎知道很多事。
　　虔安市的秘密，□□的秘密，还有......她的。
　　卫婉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角，谢钦似有所感，并身体未动，只微微侧首望向她。不知是因为角度原因还是碎发半掩，他侧目的眼神很温柔。
　　卫婉同他对视着，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悄悄滑落，停驻在他心脏的部位。谢钦一把握住她白净的手指。力气不大，完全没有到会弄疼她的程度，只要她些微挣动就能脱开。
　　卫婉挑开他的手。
　　像一羽蹁跹的白鹭，自他胸前的内袋里衔出一朵白玫瑰。
　　她拈着玫瑰在鼻端轻嗅，深深睇了一眼谢钦，朱唇畔仍是不可琢磨的弧度：”你的心病，我收下了。“
　　”医生，“谢钦抚住胸口，心脏仿佛也被她一并拿走了，只得巴巴望着她，”收下了，可是要负责的。”
　　“好说。”卫婉深以为然，她将玫瑰插入花瓶。
　　四朵，一朵不多一朵不少。
　　那张五彩纷呈的广告静静躺着，在得知这是一张活人的皮后，哪怕它如死物一样放置着，也像有呼吸一般。
　　卫婉的视线极有吸引力，她看着你时，你觉得你看不透她，当她注视某物时，你总会不由自己地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谢钦注意到了那张”广告“，他眉梢细微抽动了一下，仿佛触碰到了某根神经。
　　”这是哪里？“卫婉的声音适时传来，她这样略去前因后果的询问，很容易诈到没有防备的人。
　　”不记得了。“谢钦喃喃道，他点了点自己的头侧，忽而笑得狡黠，”我的记忆被人拿走了，只有再见到她，才能模模糊糊想起来。“
　　卫婉心下一动，神色未变，思绪飞快地在六年前的某日过了一回。
　　六年前发生了太多事，她记忆力又算不上好，那个小插曲便没在她漫长的记忆里留下太多痕迹。
　　六年前的那天，也是大概这个时间，她确实与一个少年产生过交集，那时的冷漠少年和如今随性的青年渐渐重合。
　　可这分明有许多不合理之处。
　　”真令人伤心啊医生，“谢钦凑近她，身上隐隐的松木香，让人想到大雪封山，对坐篝火，一半彻骨一半炽热，”提示成这样才想起我。“
　　卫婉惯常同人保持距离，却不排斥这若有若无的气味。
　　”你回来这里，是有什么图谋吗？“她的呼吸清浅。
　　”当然是——”谢钦转了转眼睛，里面是压低的笑意，“是你啊，医生。“
　　卫婉展颜笑了，似乎被取悦。
　　“小鬼，你说话倒是会说话，不错，我很喜欢你。”她说着亲昵的话语，神情却很深远，语气更像是远距离的描写。
　　旁人感受不出来，只觉得她神秘，可谢钦的生意就是与人打交道，在他的眼中，活生生的人只是各种关系的节点而已，是已知信息拼凑出的单元。
　　他是对人类关系很敏锐的人。
　　他了解那种距离感。
　　“可你更像是有备而来。”卫婉的目光轻柔抚摸过那些白玫瑰。
　　谢钦身体朝后一仰，以一个很放松又很无忌的姿势靠在沙发上：“我手上是有些信息，想着也许你正好需要，就巴巴给你送来了。”
　　卫婉发出迷人的笑声：“所以你就连人带情报一起送上门了？”
　　谢钦大方点头，他有条不紊地整理着衣领，说：”看医生你对哪个更感兴趣了。“
　　”那要看你的表现了。“卫婉慢悠悠把问题推给他。
　　两个聪明人说话自是很方便，但那是双方是队友的情况，如果敌友不明，少不得一番拉扯。
　　最后，卫婉终于把话题牵引回正题，她问谢钦：“唐彬你知道的吧。”
　　“唐氏私房菜老板的独子，准继承人，这么多年只在虔安开了一家分店，但对其他行业多有投资。”谢钦很配合，这些明面上的消息他简直信口拈来。
　　唐氏私房菜也是近几年才火起来的网红店铺，特别是他们家的顶鲜汤锅，好评如潮，许多顾客尝过一次后都成了回头客。
　　唐氏父子自然是赚得盆满钵满，也成为了虔安近年来炙手可热的风云人物。
　　”这似乎没有疑点，但......“卫婉权衡着说道，”去年，□□上的人例行收保护费时发生了意外。几个小混混，若是斗殴之死，可以用唐氏财大气粗，豢养了靠谱的保镖来解释，但，这几个混混都是安静地死在家中。三天前，他开始受到匿名的快递，里面就是这个东西。“她目光点过那张“广告”。
　　“所以你是借调查人皮通牒再调查唐氏？”
　　“对，”卫婉颔首。
　　谢钦知道人皮通牒，这不奇怪，他表现得好像知道许多奇奇怪怪的事。
　　“这份人皮通牒有一个诡异之处，我提醒过唐彬，可惜他能没理解我的意思。”卫婉轻轻歪头表示自己已经尽力，”这是活人的皮。“
　　”医生，“谢钦意思意思地举起了手，发言道，”虽然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有一个小小的建议，你可以把’人‘和’活‘的词序对调一下。“
　　卫婉品味着，似有不解：”二者都是定语，有什么区别吗？“
　　谢钦心下微动，一字之差，改变了皮的性质，活人的皮人们通常会理解成从活人的身上扒下来的皮，而人活的皮重点在于，这人皮是活的。
　　可这种语言常识问题通常出现于老外或长期旅居海外的人身上。
　　”没什么大的差别，只是比较顺口而已。“谢钦敛眸，自然地接着说道，“据我所知，收到过这份通牒的人，无一生还，唐彬这种没什么异能的普通人，必死无疑。”
　　“人皮通牒，究竟从何而来？又是如何要人性命的。”卫婉这里情报太少，一个个疑问接踵而至，她缓缓眨了一下眼睛，“你那有什么消息吗。”
　　谢钦翘腿坐在沙发上，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笑容有些欠抽:“我手上的消息，可都不是白拿的。”
　　卫婉起身。
　　谢钦浑身的放肆一下子收了，他讨好笑道:“当然，对医生你除外。”
　　“嗯，多谢。”卫婉波澜不惊地从吧台拐回来，奖励他一杯茶。
　　“千万不用跟我客气，信息不多打包送您。”谢钦开心接过，毫无防备地喝了起来，他贫了一句，随即正色道，“唐氏私房菜里最有名的是他们家的顶鲜汤锅，可以说食客都是冲着他家的这道菜去的，喝过的人都会无比想念那个味道，有食客亲友觉得不对劲，上报食安调查，可最后也没查出来什么致瘾成分。”
　　“去年网上有一篇帖子，发出没多久就被删了，不过我这里有截图，喏，你看这个，“谢钦从手机上调出相册。
　　图中可以看出发帖子的是一个男人口吻，他句句控诉，矛头直指唐氏私房菜，说他老婆因为怀孕很多东西都吃不了，就在平台上搜到了这么一家餐馆，味道确实不错，但他老婆中午吃完，下午就腹痛不止。送到医院时孩子已经没了。可他老婆和未出生孩子的状况一直不错，又没有得孕期的各种杂症，医生也查不出来是怎么回事，很可能是吃错东西了。
　　”这种事情不止一件，评论里有几个分享相同经历的，一些年纪比较小的孩子吃完之后也会产生不舒服的现象，为此，公安部门还去调查过，可是，”谢钦指尖飞速地划着手机，瞳孔里倒映的屏幕上，闪过一条条相关信息，有帖子有新闻，还有几个订单下面的评价，“还是什么都查不出来，唐诗私房菜的菜品没有任何安全问题，后厨也符合卫生标准，这看似泼脏水的差评还顺便帮他们打了一波广告。
　　“医生，你怎么看？”谢钦摆弄着手机状若随意地问，“你觉得这是唐氏父子自导自演的推广，还是他家菜真的有问题。”
　　“不清楚”，卫婉认真浏览着这些零碎的消息，在心中对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已经有了大致的推测，话音却从唇间吐出，“我还在查。”
　　谢钦便继续抖露着消息：”唐氏私房菜大火之后，唐家搞了很多投资，不知道是因为没经验还是没智商，总之没挣到几个钱，还赔进去不少，只有一家医院除外，崇生医院，一家妇科医院，很奇怪，这家医院比私房菜馆的投资时间更早。“
　　”崇生医院，”卫婉咀嚼着这几个字，“是很可疑，有没有什么办法，明天进医院调查一下。“她瞥了一眼那张被人遗忘的人皮通牒，”我有预感，得尽快解决，唐彬还不能死。“
　　“倒是巧了，最近那家医院被拉走了一个医生，据说是疯了，正好有个职位空缺。”谢钦热心介绍完，状似无所谓地加了一句，”你对他倒是上心。“
　　”那是自然，身为他的女朋友，这也是我分内之事。“卫婉的回答十分得体。
　　谢钦喷出一口茶。
　　卫婉含蓄地适时表现出吃惊：”怎么，这消息，你不知道？“
　　谢钦跳起来：“那玩意有十几个女朋友，谁会特意去记她们啊。“
　　“这倒是。”卫婉毫不在意他话中的信息，好像早就知道了，但瞧着谢钦按捺不住的模样倒觉得有趣。
　　正说着，卫婉脑海里火花乍现，她突然想到，既然她手里有一份人皮通牒，那么，唐彬会不会把通牒给他其他女朋友？
　　她边思忖边说道:“小鬼，你的委托来了，我需要你帮我伪造一张医师资格证。”
　　谢钦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这么多年了，你都是无证营业？”
　　“有倒是有的，只是有些过时了，他们恐怕不认。”卫婉雪白的指尖在沙发上轻轻敲击着。
　　“什么时候要？”谢钦似是没有听出她话里的不妥。
　　“明天，办得到吗？”
　　“可以是可以，只是，现在我对他也很有兴趣，”谢钦面色放松语气明快，只是隐隐有磨牙声传出，“明天得算我一个。”
　　2019年3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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