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夫

作者:卿一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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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醋意


      冷风凛冽,吹落满地苍夷。

      自养心殿归来,沈良阖上殿门,倾身为我斟茶。

      他早已摸清我口味,知我喜八分烫,上清殿便常备了开水。

      沈良道:“暗卫快马加鞭带回消息,姜尧愿意效忠陛下,正勤加练兵,要陛下给他三个月时间。”

      太好了!我起身,朝沈良靠近了几步,抑制住喜悦,沉吟道:“叫荀御伺机给宇文拓吹吹耳边风,就说国库空虚,眼下唯西南富庶,来年将西南的赋税再加三成。宇文拓一旦上奏,立即将消息传给姜尧,新仇旧怨,不怕他姜尧不使全力。”

      又道:“秦律那头也要盯着,一旦时机成熟,朕即刻召见他。”

      沈良点头,“宇文拓自负多疑,征战贯将半数亲卫留在京都...”

      我端起茶盅抿了一口,笑道:“大伴忘了,不是还有曾野么,他如今也领着宇文拓的一拨亲卫,到时候设法叫他留在京都,一切便迎刃而解了。”

      沈良眸中含了笑意,“陛下良策,自然万无一失。”

      我扫一眼沈良,想起师父曾教我,帝王之道,在于审时度势,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若皇兄回不来,我能倚仗的,便也只有沈良,内侍不会有后,比外戚好把控得多,只要我谨慎些,终归是可信的。

      是以如今我待他,唯有拉拢再拉拢。

      我看向沈良,趁热打铁道:“这一路并肩作战,袍泽之情,朕永不相忘。”

      “袍泽之情…”

      沈良眼中闪过类似挣扎的情绪,很快平静道:“今夜春林当值,待批过奏章,陛下不妨早些歇息。”

      想到这些时日,好几次见他默然立在那株海棠树下,我不由问他,“大伴...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沈良看了我一会儿,“并无。”

      我点点头,“许是近来太累了,今夜大伴便好生歇息。”

      夜色深沉。

      春林守在外间,想着睡个囫囵觉,临睡前我朝他叮嘱,“朕不喜人扰,无朕传唤,你夜间不许进来。”

      春林小心翼翼道,“可...可掌印交代了,说陛下踢被子,要奴才一个时辰查看一次。”

      我愣了愣,我踢被子?怎会?

      我朝春林冷然一笑,“小春子,你好生想想,是听朕的,还是听大伴的?”

      他胆儿小,最怕我这幅模样。

      果不其然,春林额角沁出冷汗,“奴...奴才...听陛下的。”

      我这才满意,撇下他大步进了寝殿。

      脱了外袍,到底顾忌着,便没将胸前巾布扯掉,就这般将就着睡了。

      翌日早起,发现被子在地上,我才反应过来,原来我竟真的踢被子。

      我拾起被子,将春林唤进来侍奉我洗漱。

      春林递了热毛巾给我,关切道:“陛下昨儿睡得好么?昨夜冷,外头下雪了...”

      我慌忙推开窗户,果然,入眼白茫茫一片。

      冷风吹来,我吸吸鼻子,不由打了个喷嚏。

      春林赶紧关上窗户,“陛下勿要冻着了,若是陛下着了凉,掌印定饶不了奴才们!”

      我没回话,只是喃喃道,“今年这雪,来得似乎太早了些。”

      春林为我拿来斗篷,“这是好事,瑞雪兆丰年,来年定有好收成。”

      我摇了摇头,“这样的大雪,只怕又要冻死多少百姓。”

      许是见了风,早朝归来,我便有些咳嗽。

      见着沈良,我极力忍了忍,还是没能忍住,重重打了个喷嚏。

      沈良当下眸光一寒,递了帕子给我,又叮嘱冬林为我熬姜汤。

      热腾腾的一大碗,辛辣味直扑鼻,我小声道:“朕只是打了个喷嚏,可不可以...”

      沈良眸色沉沉,抿唇不语。

      他温和惯了,偶尔阴着脸,我便有些发怵,只得端起碗,咬牙灌入喉咙。

      姜汤里加了红糖,还有一丝清甜。

      撂下碗,我便转身去书架翻找地图,却不见了沈良踪影,我也没太在意,摊开地图仔细研读。
      不一会儿,外头隐隐传来沈良的斥声,我犹豫着,还是起身一探究竟。

      一出殿门就见四个内侍排排立在廊中,沈良拿了竹板挨个打手心,他下手极重,四人疼得脸直抽,口中还不停喊着“谢掌印赏、奴才知错。”

      我立即制止,看向沈良,“大伴这是作甚?”

      沈良道,“春林当值,没能侍奉好陛下,该罚。”

      我皱眉,“是朕不要他进去的...”

      沈良不以为然,“做奴才的,没能侍奉好陛下,便是失职。”

      我不满道,“即便春林失职,那他们仨呢?又有何罪?”

      沈良道,“他四人同僚侍奉陛下,自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是什么道理?我有些生气,“大伴跟着皇...朕,朕何尝责罚过大伴?大伴为朕好,朕自然感激,可大伴...”

      我想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又觉话重了些,然而沈良冷然看我,我又有些愠怒,拂袖进了书房。
      过了会儿冬林进来为我添茶,他虽忠厚,却比春林胆儿大许多,欲言又止地立在一旁。

      我执着笔,头也未抬地淡淡道:“有话便说,勿要支支吾吾。”

      本以为他要同我告状,不料他竟犹犹豫豫道,“陛下...不该那般说掌印。”

      “嗯?”我狐疑地盯着他,“大伴罚你,你反倒为他抱屈?”

      冬林恳切道,“掌印待奴才们,实则已属宽厚。且掌印入宫时不足八岁,没跟着陛下的那三年,他也吃了许多的苦。旁人都道内侍腌臜,殊不知幼时遭了罪,爬上去总要讨回些,于是这么一茬茬下来,底层太监的日子就越来越难。可掌印却不如此,他虽治下严格,可他从不无缘无故责罚奴才们,是以奴才们打心眼子佩服掌印、敬重掌印。”

      我反应了好一会,“你说大伴从前...吃过许多苦?”
      冬林叹了一声,斟酌着道出一二。

      我的心忽的被遏住了,我这才知,原来沈良并非一入宫就跟在皇兄身旁,细想又觉出缘由,皇兄当年亦年幼,沈良又身份特殊,若有丁点差池,摄政王必定斩草除根,故而沈良不敢显露身手,皇兄也不敢私下照拂他,能不能在这吃人的深宫爬上来,全凭他个人本事。

      而这期间诸多艰辛,我已从冬林口中略知一两件。

      这一两件已使我心惊,那些我尚不知的,或许更加阴暗,更加惨绝人寰,甚至…非我所能想。

      然而我却无能为力,他吃的那些苦,遭的那些罪,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感同身受半分,也无论如何无法倒回去解救他,甚至…那些屈辱的过往,方才在廊内,还那般被我轻描淡写抹杀了。
      他对我…一定很失望。

      良久,我放下手中的笔,问冬林,“大伴呢?”

      冬林正要开口,瞥见殿门口的身影,叫了声“掌印”,噤声退了出去。

      我心绪翻涌,疾步朝沈良迎上去,“大伴...”

      他面上凝了风雪,清冷看我,好似也在等我开口。

      我停在他跟前,踟蹰了好一会儿,想要道歉,又觉有些苍白,遂改口道,“朕...朕日后不会了,朕会待你很好很好...”

      沈良似是愣了愣,眉眼逐渐温和,“很好很好...究竟是多好?”

      我扫一眼沈良手里的乳白狐裘,“就像...嗯...就像大伴待朕这般..这狐裘...是给朕的么?”

      沈良眉宇含了笑意,“不是狐裘,类似于...大号的襁褓。”

      我不解,“朕要襁褓作甚?”

      沈良叹道,“陛下夜间常踢被子,睡在里头,便不会再着凉。”

      我干笑一声,接过来翻来覆去的看,认出是他的针脚,心中感动,明白他少时艰难,才有了这针线工夫,一时更多几分怜惜。

      初雪一连下了三日。

      这日早朝,我因洛州赈灾的银两数额,当着一众朝臣同宇文拓起了争执。

      最终是荀御做了和事佬,说国库空虚,提议来年将西南赋税再加三成。

      下了早朝,沈良道,“陛下今日找对了时机,那老匹夫正中下怀。”

      我却有些沉重,如实道:“其实今早,朕是真的很生气。”

      沈良愣了愣,看向我,“因那些灾民?”

      我目光飘得悠远,“少时师父带朕出游,也是这样的冬天,出了城,一大堆灾民涌上来,口中喊着饿呀饿呀,有老人,有孩子,大冬天光着脚,衣衫褴褛,路两旁横七竖八躺着尸体,半大的孩子俯在尸体上叫娘...”

      沈良默然了会儿,“天和四年,那年陛下十二。蝗灾人祸,宇文拓下令将灾民挡在城外,久驱不散者,尽数射杀,那日圣上将自己关在书房很久,他说他会永远记得那一日,他要让宇文拓一一偿还。”

      “皇兄…”我闭了闭眼,“也是那一日,师父要朕在山头看着,说若朕不用功,这般修罗景象,便还会发生。那之后朕便长大了,不再抱怨课业繁重,也不再抱怨师父严厉。”

      “可朕明明很用功,却依旧改变不了什么,有时候朕甚至觉得,做萧氏的子民,真是一种不幸。”

      沈良缓缓伸手,在我肩头抚了抚,“陛下能这般想,已是百姓之幸。然历朝历代,盛世皆是几任天子努力得来,陛下今日所为,或许便是盛世前奏。须知最黑的夜在黎明前,所以陛下也勿要自责,做好当下,便是为百姓谋福。”

      我点点头,长出了口气,“朕明白,朕只是...一时有些丧气,幸而有大伴...”

      我尚未说完,外头传来通报,说是皇后来了。

      我与沈良对视了一眼,立即打起精神,扬声道了声“传。”

      我虽借口宇文珊下药之事伤了身子,但每隔几日还是会去长秋宫宿上一宿,一则做给宇文拓看,二则也是念及恪儿。

      因我的“病体”,宇文萱待我极其体贴,我反倒有几分心虚,此刻见着她,笑容亦僵在唇畔。
      她觉出什么,惶惶问我,“陛下...不愿见着臣妾么?”

      “怎会?”我握住她的手。

      她小心翼翼道:“臣妾听闻,今日早朝父亲他...”

      我笑着截断她的话,“朕不会因摄政王迁怒皇后,因朕知,皇后与摄政王不同。”

      宇文萱靠在我肩头,“臣妾将后宫一些支出精简了些,还有父亲给臣妾的嫁妆,虽不多,却也算为灾民出一份力...”

      我摸摸她的脸,“皇后有心了,朕很欣慰,朕得妻如此,也无憾了。”

      她羞涩的一笑,没由来在我脸上吻了下。

      我惊讶于她的主动,正愕然,便被一声咳嗽惊醒。

      是沈良。

      宇文萱亦有些难为情,脸红得像个番茄,看看我,又瞄一眼沈良,借口照看恪儿,低着头起身同我告别。

      她前脚刚走,沈良便绕到我跟前,打眼一瞟,阴着脸,用茶水沾湿面巾,在我脸上仔细擦拭。

      我想我是有些过了,纵我是女子,可宇文萱到底是皇兄正妻,沈良待皇兄这般衷心,愠怒也是人之常情。

      我讪讪道,“方才...是有些失礼。”

      沈良冷然道,“陛下还是勿要再入宿长秋宫,万一她趁陛下睡着上下其手...”

      “......”我想了会儿,确实不能排除这个可能,遂道,“那便不宿了,朕白日多去看看皇后便是。”

      “白日也少见,女人生了情,主动起来亦难招架。”

      我觉得宇文萱不是那样的人,倒是沈良,分明是他手把手教我引诱宇文萱,这会儿又阴阳怪气起来,只是怜他对皇兄一片忠心,我便也由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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