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锋起
最后一折再未出现什么风波,甚至荒谬得让人感到寡淡,但就算如此,观众还是为优伶们献上落幕的掌声。
平心而论,《赤锋刀戏》并的后两折都不惊艳,足以称之为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还算出彩的《摧锋血》过于隐晦,而俗套的《魍魉怨》堪称狗血,最后一折《开天祟》直接气歪了程霜的鼻子。
离座后,白眼翻得几乎眼球抽搐,程霜忍着无穷脏话出了戏园。她咬牙切齿地站在古拙的路边,表情堪称狰狞地怒骂:
“什么破戏文!盘古开天地哪来的妖怪相助!气死我了!这根本就是造谣!”
忿忿不平地说着,怒火中烧里,她毫无理智地狠狠踢向脚下凸起的转尖。好在古镇脚下的石板被磨得光滑,她只能在地面一蹭,踢了个空。
于是程霜火更大了。
她抓狂地虚握着头发抓紧又松开,在走回民宿的十几分钟里,片刻未停歇地进行着狂暴吐槽,用满心怒火将自己变成了一杆连续开火的机关枪。
恼怒声不绝于耳,同行的君懿卿只将离谱的魔改神话抛之脑后,专注回忆那些听不清唱词的调调。
愤慨声音不留痕迹地过耳便消,她神情低敛,拼凑着如云雾般捉摸不住的唱声。
——那是极度古老的曲调。
像是人潮围绕时颂唱的祭文,没有丝竹管弦的绵糜,只有陈旧而沧桑的鼓,也只该有空远辽阔的鼓。
调子不难记,起码对君懿卿来说是这样,但具体唱词却听不真切。她在脑中尝试着以工尺谱等久远的古乐谱去转换,却惊讶发现皆无法准确转录。
这是来源于更早时代的,更古老的乐谱。
不在她的知识范围内,这并不值得畏惧,因为她更怕这东西甚至不在溯古楼的记载范围里。
细眉攒尖皱起痕印,走她身边的哪吒早已习惯她动不动就陷入思索的沉默神游,少年不做打扰,专心替她看路,好帮她避开障碍。
十来分钟的路程很快就走到了头,推开民宿狭窄逼仄的大门,笑容满面的老板娘招呼上来,询问几句。程霜到底还是没说任何不好,只是模棱两可地干笑。
现下正值傍晚,毒辣的烈日已经偏移进群山之后,空气里带着些许残留的温度,温热得正好。
转移注意力地和老板娘多聊了几句家常,但能看得出程霜兴致不如白日。
她甩甩脑袋,心累的叹声从肺里涌出来,刚打算回去休息会儿,转眼就看见庭院小桌上的素白茶杯。
回忆伴随着声音将白天的记忆唤醒,程霜眼睛倏尔一亮,倦怠一扫而空。立即扭身向老板娘要了两只茶盏,道谢后便一溜烟地踩着楼梯往上,直直朝屋里跑。
“君君!”
呼唤欢天喜地,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二楼,几乎可以说是莽撞地冲进了房间。先行一步的黑衣少女就坐在桌边,醒目得让人无法忽视。
女孩欣喜洋溢,拉开椅子就凑到了她身边坐下。
摩擦轻响传入耳,桌面上投射的阴影蓦然增多。垂敛静思的眼眸被惊动,已渐渐浮上水面的思绪随动响抽离而出,君懿卿下意识看过去。
程霜随即扬起茶盏,双眼明示着想亲身体验泡茶工序的期待,亮晶晶地闪着光。
“嗯?”
音节不长不短,从门外的走廊传进房门大开的室内。路过的少年一身银朱赤红,橘粉浓霞抖落半透明的光淋满一身,像是又出去了一趟。
他偏过头望向两人,又或者说,望着君懿卿。
程霜看不明白两人之间的眼神交流,只看得出来那两双凤眼盈光流彩地相互凝视着,好看得让人舍不得挪开眼。
他们之间大概真的有无可分割的联系,紧密又隐秘。单是眼神的碰撞就令人感到周围酝酿出千丝万缕的线,可看不见又摸不着,直叫人怀疑是否为错觉。
但虽说是隐秘,二人却又毫不掩饰地生了形神皆似的模样,正大光明地将无法窥探却真实存在的牵绊堂皇展露,谁都不曾避讳。
一节呼吸交替的时间,这样令旁观者都下意识屏息的对望便结束了。
大概是达成了什么心照不宣的共识,君懿卿收回目光,接过她手里的素白茶盏。
少女将短暂的沉寂插曲若无其事地略过,细致地讲解并为她示范了一遍泡茶工序,熟练非常。
程霜眨了眨眼,虽然疑惑,但也跟上了她的思维转变注意力。全神贯注地睁大眼睛看着,结束时一拍手,信誓旦旦地保证着,顺便往门外探过头招呼道:
“我大概会了!你们两位进来随时点评我!我超级耐骂,绝对接受批评的!”
“……我们不会骂你的,你放心做。”
脸上露出乖巧而窃喜的笑,程霜小鸡啄米一样飞快点头,然后迫不及待把买来的茶叶打开,放进了茶盏里。
分量还算恰当,没有如大多初学者一样抓一大把。
君懿卿看着,与走进室内坐她身边旁观的哪吒同频欣慰颔首,分毫没注意到自己又被包围了。
然后,她就亲眼目睹程霜提起开水壶,小心注意着壶身与桌子磕碰,反手“哗”地加了满到溢出的水,动作相当豪迈,竟有泼水作天河的风姿。
……好了,她猜到后续了。
眉心泛起酸痛,少女的眼神骤然失去了原本凝聚的光彩,带着一种意外如期而至的诡异平静。
抿着唇忍笑的哪吒不经意看了她一眼,顿了片刻,他绷直的嘴角便忽而翘起,扬起明显的弧度。
浓墨凝洗的凤眼里光华闪烁,分毫与阴翳的黯淡都不存在。虽不知为何而笑,但确实是举世无比的好看。秾丽得耀眼,似有明光开绽。
就这般风华,任谁的目光都会被定住难以移动。
程霜刚被茶杯烫得乱叫,转头想对君懿卿哀嚎两句,结果就见哪吒微微低头看着对方,笑意温柔明朗,视线里仅有眼前那一人。
……所以真的不是骨科吗?
话音就这么哽在喉头,那一刻,急剧上涌的质疑令程霜觉得自己在发光,亮得简直像一颗人造的太阳。
嘴角苦不堪言地下撇,她又默默转过脸,决定坚强地将最后一步展茗完成。
瓷杯的温度还是高得吓人,并不名贵的茶叶也被蒸起氤氲的茶香,裹着热气弥散入空气间,分外好闻,就是有点废手。
忍着烫捏着杯盏翻身,没倒完的茶水便顺着翻转的茶盏倾泻泼出,落了满掌。烫得程霜嗷地一嗓子松手,素白瓷盏就这么从半空摔落。
还没来得及为即将成为负债的茶盏尖叫,君懿卿果断伸手将盏盖与盏身捏紧扣住,翻手将瓷盏放落在桌面,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纸巾被哪吒抽出塞进她手里,奇迹般缓和了灼痛。
根本就是用开水洗了一遍手程霜歉疚地瘪嘴,道过谢后,她抬头仰天,发出一声音量足够礼貌的哀嚎:
“呜呜呜呜啊啊啊——对不起!”
“没关系,大家第一次都这样。”君懿卿将手上水渍擦去,安慰她,“你已经很不错了。”
涂着药膏的程霜脸都皱起来了,嘴角苦巴巴地下撇:“这泡茶真的不是在练铁砂掌吗?好烫啊!”
她微顿:“……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
“那君君你已经是神功大成的境界了?!”程霜双眼骤然神采焕亮,精神恢复得依旧是莫名其妙且突兀。
沉默眨眼,君懿卿还是如实回答:“在技术上算过关,但论资历我还差的远。”
毕竟她再熟练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凡人,比起喝了几千年茶的老神家,是完全没法看的。
或许是在场没有其他对象,于是她抬眸看向了哪吒,好像在寻求赞同。
后者微微歪头,露出一点疑问的神色,但这份迷疑只存在了微末时间,很快便被了然取代。少年轻笑,点头附和了她的话。
君懿卿手掌里是握剑张弓留下的薄茧,这是哪吒绝对不会认错的,一如他掌心指尖的痕迹,闲坐家中侍花弄茶和他们注定是照面之交。
……
天色在闲聊之中渐渐褪去鲜明浓烈,凄艳霞光收束成一线依偎在地平线苟延残喘的微茫,似有若无地柔扩惨淡的光晕。
群山错落,在晦蒙里沉默地披上满身漆黑,化作矗立如不动窥视的巨影。
半夜的赤锋镇安静得近乎死寂,泼墨般的浓幽里亮着连贯的猩红,透出的朦胧光晕影响了木质本身的色彩,显得更加令人不寒而栗。
在这鸦雀无声里,有两道身影卓然立身,屏蔽外界地交谈着:
“能碾压倒也确实没必要智取。”女声显得相当镇静,“我看不见相柳的生息灵光,可能是被隔绝了,但除此之外,其他生息灵光皆无异常。”
被风吹起的墨黑发丝几乎与夜幕融为一体,连带着神情也被一并隐去,少年双手环抱在胸前:“护身咒已经布下,现下便是两个问题。”
“相柳在何处,以及那个赤锋刀仙。”
“不错。”红衣在晦暗夜色里落满灰顿,哪吒将明月缩影的皎白明珠递向她,指掌周遭都被照得一片雪白,“穷奇多方布置,那刀鬼未必不是故意它留下。”
“分头行动,我去断崖找相柳,你到山上解决刀鬼。夜深路难行,你自己小心,我很快来找你。”
接过那颗散发着柔光的圆珠,一时间因全是重点而找不到主要发问目标,她不禁卡了一下:“那乾坤圈……?”
“你带着。”哪吒不假思索。
“……”犹豫须臾,君懿卿慢慢点了头,“好。”
淬月珠在她指尖的收拢里消失不见,余光里忽而飘来几团微末异火,剥裂漆黑的细微金雷轻盈蜿蜒在她眼里,少女侧目:
“挡路的小卒子来了不少。”
无边疏寥的夜风里落入一声短促的嗤笑,哪吒唇角微微翘起,乌黑锐冽的眼底泛起不甚挂心的轻巧:“无妨,挡不住你我。”
这话听得君懿卿也忍不住笑:“这世间能挡得住师兄的,恐怕还未出世吧。”
“嗯,”他停顿了一下,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沉吟的音节,转而朝她扬起笑,“说不定呢。”
说不定当真有人能拦住他,不动兵戈地让他改变行动,或者说,让他束手无策。
君懿卿不懂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露出不解的情绪,思来想去也只能联想至谦虚一词,抿抿唇颔首充作回应,并不深层追究。
她信手召出燕尾青的三尺刃,挑开出招前惯有的利落剑花,寒光清凌凌得犹如落了雪:“那师妹先行一步。”
“武运昌隆。”
哪吒气定神闲,到现在也没将紫焰尖枪召出。他目送着君懿卿纵身化作雷影,向远方隐匿在夜色里的阁楼飞过。
直到那身玄黑彻底于视野中消失不见,他才转过身,目光越过数重起伏的屋脊,眺望向山峦后的那片黑暗。
那双眼眸没有情绪时平静得有些可怕,就像是一块毫无波动的墨色凝晶,分明带着不弱的光亮,却总叫人心生畏惧。
“万纳瓶、聚形珠、还魂尸。”
须臾,他淡淡开口,尾音带着些许笑意,冷冰冰的:“饕餮和梼杌死了,混沌早晚有一日形神俱灭,都掀不起多大风浪。”
少年的语速有些慢,和阐述时毫无差别。但与其说慢,不如将此称为一种即将摧杀目标的最后缓和。平静而好笑地,缠绕着蠢蠢欲动的锋烈:
“所以就剩你了。”
话音落,幽暗里忽然飘游起一缕丝线般的金,接二连三的从掌心指缝里浮入空气。赤如朱砂的焰火跳跃燃起,自指尖起烧去了血肉凡胎的伪装。
远远而来的身影齐刷刷顿住了,在寂静的夜里密集而嘈杂的奏出一大串木制品相磕碰的杂音。
它们大概真的很害怕,那一群围拥的浓影不断战栗着。这种程度的恐惧,如果是人的话,大概早就已经哭出声了,可惜它们不是。
冷白的手忽而松开了,空荡荡的掌心里划过一线笔直的亮银色,像有银辰爆裂。应召而来的武器斜指着地面,缭绕着燃烧不歇的焰火,烫得惊人。
那些乌泱泱的东西停下了颤抖,下一秒,更加喧闹的杂音“哗啦啦”响了起来。更深色的轮廓们达成了共识,慌张而仓促地向来处拥挤。
——但违抗命令的下场也是死。
断裂声稀稀落落地传入耳中,哪吒岿然站在原位,垂眼看着。在他眼眸眨动的那一瞬间,伸手难辨的黑暗被猝然兴起的焰光撕破。
污浊的恶臭传来,像是什么腐烂的东西被谁丢进了火里,弥散开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夹杂着难以忽视的铁锈味,似乎是血。
天上的浓云终于散开了,寒月难得露脸的撒下清冷银光,照落在地,映亮横七竖八躺倒的木偶。
它们木质雕琢的脸上是恐惧的神情,在奇异的浓彩妆容加成下显得悚然又滑稽,不过几秒就被火焰吞噬得灰都不剩,仿佛从未存在。
与此同时,少年踏着金轮,跃过不知多么高远的天。
月光织成轻纱披在那身银朱丹红上,他抬眼,墨色虹膜里正是一瓣灿金的瞳孔。虹膜上,是他自己也未曾发觉的熟悉金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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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说一遍,武运昌隆是汉语词汇!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锋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