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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视
宫中。
女帝翻着书折，每本上面都有勤务阁的阁议，女帝觉得合适的便画个勾，觉得不妥的便写上自己意见，夏壁站在一侧将这些折子扫过一遍，分类扔给尚礼司员分类誊抄归档，再相应归回阁中。
“陛下，尚政司司长一职，可有人选？”
宋蔚朝放下笔，付康和许安作为乐氏一党全被缉拿受审，阮丰接任刑罚司长，自省堂并入刑罚司，但女帝欲提沼孟妮独管自省堂，她需要一个替自己处理私事的机构，刑罚司到底是个需要遵从朝廷律令的内廷刑罚机构，即使她为女帝也不能滥用私刑。此事可先看沼孟妮此次是否能捉回乐景行再议。
而内官院属于夏宫总管机构，一般为大贵族或宗族子弟担任，总管夏宫内外所有机构以及帝都宋氏族务，夏壁身兼此职，事务是很多的，不可能一直兼任尚政司长。
“随影如何？”
夏壁点头，把书折往岸上一扔，笑道：“甚好，随影姑姑读书识字，为人公正，宫里许多人都服她，给陛下当宫廷内官长屈才了。臣下这就替陛下拟旨吧！”他抢了一支笔，比划了下，“还是找孔景澄来写吧，我这字实在上不了台面。”
宋蔚朝瞪他一眼，“早知今日就该好好读书。”
夏壁写字也不是不好，就是怎么都不肯一笔一划写，以他话说写小楷是要他命，所以写的字总是龙飞凤舞，有时候连他自己都认不出当时写了什么，帝皇为此罚他多次，但他屡教不改。
他笑嘻嘻道：“其实臣下故意把字写成蛇形，是实在怕了替陛下写作业。”
宋蔚朝将一本书折扔他脸上，“你终于肯说实话了。”
夏壁舔着脸把那书折收起，扫了一眼道：“圣子与圣女到了元圣城了。”
宋蔚朝“嗯”了一声，问他：“月皎入圣教一事，你怎么想的？”
夏壁满不在乎地道：“我想啊，殿下走了，我就吃不到耦合，也喝不上莲子粥了！”
“吃吃吃，就知道吃！”宋蔚朝见他嬉皮笑脸就来气，“自小我们三个就一起玩着长大，这一离开我还挺想她的，你是想她的粥还是人呢？”
夏壁大惊，“人人人可不能想，我可从来没有想过做皇家女婿，陛下您可别给我扣帽子。”
夏壁并不是个真傻笨的贵族子弟，自有他自己一套活在宫中的原则，女帝也觉得自己试探次数多了，显得不妥。
宋蔚朝又看了几本书折，心不在焉，几次都点错了笔，夏壁瞅见就在那处点个点，自然有书吏会补齐此处错漏。
“他如何了？”
夏壁手中朱笔那个点便点错了，将字都染了。
“人还在昏迷，太医说不能等他醒来，必须刮骨疗伤，碎骨头不取出，伤口一直渗血无法愈合，所以便割开血肉将骨渣清除，再将伤口上药绑上铁棍支撑，慢慢再修养康复。”夏壁说着声音低了些，“风险很大，只有五成几率能活人，青城公阁下不在帝都，青城夫人一妇人，长风年幼，长老会也不说话，谁都不做主，是臣下做主让太医动手医治的。”
他没有说剩下的话，女帝明白，若不动手医治怕是那五分的可能性都没有了。
“臣下运气好。”夏壁语气一变，欢快起来，“定然是陛下每日在背后念叨臣下，舍不得臣下给长墨兄赔上一条命，手术很顺利，碎骨都取出来了，血也止住，长墨兄人还未醒，但太医说命已无恙。”
“你用命保了他五分赌命？”
夏壁摸摸脑门，“咳，我也没办法，堂族家中一个个都说不敢做主，长老会们推三阻四，说什么因为7人长老会，家主缺席，二老爷也不在，他们不能决议族务，所以跟我谈条件，说是让把堂丹林放回去，他们再投个票，决定是不是给长墨兄做手术。那群老腐朽，想得倒是便宜！小爷偏不让他们如意，我就说我拿主意，若堂长墨死了我就把命赔给堂族。想来我这个夏城公的身份也还赔得起，他们就闭嘴了。”
宋蔚朝听得摇头，这是夏壁能干出的傻事儿！
“我能不能去看他？”
夏壁坚决摇头，“不能！开玩笑！陛下，臣下用命赌回来的命，可不能让你葬送了。长墨兄本来是救驾重伤，是个大功臣，这醒来怎么也得个堂族世子之位，您这一去，说不定他们家一高兴就让他为帝捐躯了，那时候我这条命是赌给他们堂族呢，还是不给呢？这生意做不得，您看一眼，我们两家得赔进去两条命。”
“可恶！”宋蔚朝听懂了，低声咒骂，青城夫人和堂族长老们显然是不想堂长墨活下来的，在夏壁的虎视眈眈下不得不把人救活了，如果女帝去探视，堂族以“帝恩归荣”的旧规矩硬套堂长墨身上，让他已死接受帝皇的探视恩荣，所谓死得其所，那就真是害死堂长墨了。
宋蔚朝确实没有心情处理朝政了，望着烛火发呆。
夏壁将所有折子都让人分类收拾好，锁进书柜中。
跟女帝一起待着看灯。
“陛下，若你肯将姜小姐的大氅还给我，我可以带你进去偷偷看一眼。”
宋蔚朝一把拧住了他的耳朵，惨叫声传了好远。
随影摇头出去，吩咐外面伺候的画瓷，“去把姜小姐的大氅取来吧！”
夏壁带着一个小内侍，进了堂族大门。
守门的侍卫鼓起勇气还是道：“阁下，堂族是弑帝嫌犯，陛下有令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我是闲杂人等吗？”
侍卫道：“侍从不能进去。”
夏壁道：“她可不是我的侍从，她是陛下让给堂卫长送药的。”
侍从手里提着的盒子打开，果然是两株小孩胳膊般粗的栩栩人行的人参。
侍卫不再阻拦放了他们进去。
堂长墨的院子外也是守着侍卫，他们没追问夏壁为什么带个人进来，还嘻嘻地问他这么晚不回府跟侍女钻被窝又跑这里来做什么。
夏壁踢他，“滚你的，当差就闭上嘴！”
进了院子，夏壁就被小侍从踩了脚后跟，差点摔个狗啃食。
他趁着没人瞧见，敲了下女帝的头，“你现在是我侍从，给我老实点。”
宋蔚朝鼻子翘了翘，决定以后算账，方才那个侍卫的脸她可是记住了的。
说话间便进了屋子，药味夹着血腥味，驱之不散。
守夜的太医睁开眼睛，向夏壁道：“堂卫长还没醒，但是方才哼了一会儿，想来是疼，疼是好事，说明在康复，人有意识了，只是出血太多身体虚弱还醒不来。”
夏壁：“我进去瞧瞧他，陛下赐了两株人参给他，你们看着用。”
太医接了人参，“虚不受补，现在倒用不上人参，只是那活津丹若是有，还可以拿来两瓶。”
“你以为那是糖豆呢，张嘴就是两瓶！陛下已经把库里所有的都赐下来了，那珠人不见了，想要活津丹也没了。”
太医顿足，“帝国历代培养的珠人从来没有这样药效好的，毒药两用，都是极效，若非那五粒陛下赐下的活津丹，堂卫长这条命就捡不回来了。若再有两瓶活津丹，他肯定马上就能醒来，伤口恢复也会快速许多。”
“腿能复生吗？”
太医听侍从声音尖细，虽低头但看身形是位侍女，这位夏公爷行事一向不羁，晚上带着侍女到处跑也不稀奇，也就没多看，摇头道：“活死人肉白骨，也是虚妄之词，重伤之下捡回命是可以的，但这断骨再生，是人类之不能的。”
宋蔚朝失望，夏壁扯了她进去内室。
室内不能开窗，所以血腥气散不开，浓郁的让人有些作呕，可想堂长墨的伤势多重。
宋蔚朝红了眼圈，床上的堂长墨，脸上无一丝血色，嘴唇焦干，整个人似乎瘦了一圈，两条原本笔直修长的腿右边空了一截，她一把抓住夏壁袖子，“不是说只挑了碎骨吗，这腿——”
夏壁道：“左腿挑了碎骨，还有一截长骨连着，碎肉割掉，腿还留着，右腿整条小腿骨头全部碎裂，血肉与骨头混在一处，没法留了，只能截肢。”
宋蔚朝身体都在抖动，夏壁扶住她的胳膊，让她坐在床边。
“我出去再问问病案，你若想哭也要低些，不能叫人听见了怀疑。”
夏壁出去，拉着那太医又问了许多医治之事，声音很大很吵。
宋蔚朝知道，他是故意让太医和外面伺候的侍从们顾不上听见里面动静，他还是担心自己会脆弱地哭喊起来。
三天过去，宋蔚朝守在皇宫，不敢露出自己的脆弱和担忧，白日处理政务，见阁臣，见朝臣，定同郡王谋逆案，以及兽乱后续事宜，没有时间去思考如果堂长墨就此死了，她会如何。
到了晚上，她睁大眼睛想着，那自己会如何呢？
她想象自己会嚎啕大哭，如是前世的自己定然是肆无忌惮想爱就爱想哭就哭，所谓女帝也是常人，她并不想做顶天立地的英明帝皇，只想维持这个帝国正常运转，与心爱之人在一起幸福开心就够。但重生后的自己完全不是那种心境，她真正开始接受政务，去认真处理朝政，才发现帝国内部的事情是如此复杂。
同郡王谋逆案在女帝来说是弑杀的大罪，但是各个贵族似乎无动于衷，在他们看来不过是换了个宋氏当家，至于是女帝还是宋景同对他们来说并不甚重要，重要的是维护住自己家族的利益。
兽乱死掉大批官员，贵族们也不担心，不过是换一批人来做事罢了。
帝国各处要缺职务必须是各大家推举出来的，背后代表着一方势力，那些自由民出身的低贱之人，即便上了高位一样不能超脱他们定好的规则，例如哈林。
贵族得到朝堂职务只是一句话的事，他们占据帝国最好的资源和财富，可以将子弟送到帝国大学进修，获得学识，一代又一代人获取更多的资源和财富，而少许的自由民子弟靠着贵族们给的微薄奖学金读书识字进入朝堂，没有贵族的荐书他们寸步难行，所以这些读书人背后还是贵族之家。
从庆皇始成立的政务阁，说是听令于帝皇，直属于帝权，不过也都是出身于贵族之家的子弟组成，最终代表的依旧大贵族大家利益。
直到钺皇登基，钺皇强权，与六院一署争夺帝权，重用的内务阁员都是来自圣教院下福利院养大的孤儿人等，他成立帝皇奖学金，招收自由民，培养进阁院，这是掀起一股巨大的贵族内部的飓风。钺皇的政务阁第一批阁员是直接来自幸福院，例如元之、耿连、华严等都是跟澜妃一起长大的孤儿，他们的学识来自于幸福院福利免费讲师的教学和自学，但他们进入朝廷做事却不比贵族精心培养的子弟差。
于是，贵族们害怕了，他们疯狂抵抗。
钺皇不得不从帝国大学挑选另一批学子，他们或出身自由民，或出身小贵族之家，钺皇提拔他们进入政务阁，做六院的底层官员，更是直接占领监察署，从贵族内部撕裂开一条口子，才得以让帝皇政令同行，权利得到最大。
短短的数日，女帝接受的东西太多了，她感觉满脑子都要爆炸，父皇是支撑着怎样一个复杂的帝国啊！
她抱着堂长墨的胳膊，把脸贴在他冰凉的手背上，默默流泪。
直到今日她才明白，堂长墨为何要避走黑青城，身为六大公爵府之一的长子，他置身漩涡之中，甚至连自己神智不清是否能活命都由家族长老掐着生死决策，他是怎样的勇气带着侍卫营投向自己的？
帝皇身死，包括兽乱的背后，真的是贫民组织无圣党支持的，或是说这只是大贵族们的一次严重警告？
宋蔚朝不敢深想。
她以为斗赢了乐氏，斗赢了哈林，便可以高枕无忧，不曾想这只是一个开始。
“你好快点好起来，我一定要给你争到堂族世子之位。”
堂长墨似乎感觉到温热的眼泪，手指动了动。
“你曾为我全心尽力，我自当投桃报李，不管你是不是不能再行走，我不会负你。”这是一个承诺，也是保证，宋蔚朝亲了亲堂长墨苍白的唇角，向他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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