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佛

　　众人纷纷重新回忆起自己初次见到林仪的时候。

　　周野第一次遇见林仪，是在校庆的那场摇滚演出。
　　那时的林仪青春洋溢，台上唱着五月天的《生存以上生活以下》，彼时的他们并没有听懂这首歌，林仪随着其欢快的节律蹦蹦跳跳，但后来周野怎么说的来着？

　　他说，太吵了。

　　小麦第一次遇见林仪，是在小升初入学的时候，相熟的父母牵着她们办入学手续，大人们相谈甚欢，可隔着三条街，这对年幼的小街坊才是第一次见面。
　　那时的林仪羞涩腼腆，对上小麦的目光，就怯生生地问她要不要一起缝布娃娃。但后来的小麦怎么说的来着？

　　她说，好无聊。

　　林家夫妇第一次遇见林仪，自然是在产房。
　　襁褓中小小的人儿羸弱又可爱，看到初为人父母的林家夫妇，就哭哭啼啼地向他们伸出手。

　　他们当然欢欣鼓舞地抱起了自己的女儿，后来，林默出生了。

　　那些时候的林仪，和今日的林仪，是同一个林仪吗？

　　今日的林仪，陪周野在动物园散步，陪小麦在清吧聊天，陪林母在红旗公园跳舞。
　　她再也没有看过演出，没有做过手工，没有咿咿呀呀地求一个拥抱。

　　今日的林仪，每一面都有属于他们的烙印。

　　这诚然是一件悲哀的事。

　　“那、那现在怎么办？”小麦彻底慌了神。
　　通红的眼眸涌上氤氲：“林仪她，她该不会想不开吧？”

　　他们理所当然地忽视林仪的想法和感受，如果说林仪是个难以自洽的精神分裂的疯子，那他们每一个，都是逼疯林仪的人。

　　周野心烦意乱地点开林仪的朋友圈。

　　林仪的朋友圈像她的人一样简单空白，除了一些被人委托的转发扩散，就只有过年时候的一条□□音乐年度听歌报告算是林仪自己的东西。

　　“10月27日，你单曲循环了五月天的《第二人生》147遍，这天对你来说一定是特殊的一天。”

　　周野又打开日历。
　　十月二十七，这只是林仪无数个工作日里平平无奇的一天。

　　周野又重新切回朋友圈的界面。
　　他盯着那张听歌报告看了许久，然后又紧接着点开一个对话框：“鸣涛，上次你在朋友圈转让的那两张五月天的演唱会门票，还在吗？”

　　同样休了年假的宋鸣涛当即回复了消息：“没呢，家里的事实在走不开，演唱会肯定是去不了了···周哥想去？”

　　从宋鸣涛那里买来票后周野又点开林仪的头像。

　　可短短一句话，删了又打，打了又删，像十年前两人刚初次加上□□那样，周野来来回回憋了许久，最后却只发出一张照片和一句话：

　　“要不要一起去听演唱会？”

　　周野心中涌起久违的紧张和激动，可这种激动转而又生成了巨大的惶恐——可林仪在哪？

　　和小麦以及林家夫妇一样，他不得不再次绝望的发现，因为太过把林仪的存在视为理所当然，他们根本没有任何有用的、足以关联到林仪的线索。

　　···抽屉！

　　电光火石间周野突然想起偷窥信上的一句话，像是抓住根救命稻草般，周野不顾今天还是休息日，就再次打给了阿玲。

　　“你是说林仪的抽屉？她是忘了什么东西吗？”正好在公司加班的阿玲在电话里问道。

　　“嗯，是我的东西，放在她那。”
　　不确定林仪到底在抽屉里放了什么，周野暂且先将一些未知的“污名”按到了自己头上。

　　对此阿玲倒也不做他想。
　　她走到林仪的工位打开抽屉，那里整整齐齐的摞着几份文件：“哪一份？”

　　“···名字我记不太清了。”周野含糊道，“方不方便念一下？”

　　阿玲一份一份地念过去，直念到最后一份，突然噤了声。

　　“怎么了？”周野敏锐地觉察到电话那头的沉默。

　　“你要找的是不是这份？”似是顾及到身边还有人，阿玲的声音压低几分：“明光心理治疗中心。”

　　···

　　“你现在还想离开这个世界吗？”赵医生看着对面面容澄净的女孩。

　　林仪抿着唇不说话。

　　她已经在这个治疗中心整整呆了四天了。
　　这四天里她在赵医生的引导下仔细回忆了自己的前二十八年，回忆起父母是如何养育她，林默是如何依赖她，周野是如何爱护她，小麦是如何喜欢她。

　　短短四天，像是把人生又重头走了一遍，真好。

　　直到现在，面前的赵医生温和地问她：你还想着离开这个世界吗？
　　死亡是一个人最基本的权利，即便是心理医生也不能随意剥夺。

　　林仪敛下眉。
　　她不应该离开吗？

　　她想起自己留在公司抽屉里的文件，那份文件在她死后自然会被翻出来，当大家看到文件里的病历，也自然会知道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实在不知这些东西该如何说出口，所以这就是她留给他们的解释。

　　解释那个被他们所喜爱、关怀、珍视的林仪，从来都是假的。
　　真正的林仪自私、阴暗、扭曲，就连结束都是不告而别。

　　她满怀恶意。
　　她并不纯粹。

　　她本来也想求救的。
　　所以她才来到这里，可越是想起他们是如何爱自己，她就越觉得自己肮脏不堪。

　　她应该离开。

　　这几天周野小麦和爸妈一直在给她发消息，看来他们一定都已经发现了，她是一个如此恶劣的人。
　　她回不去了。

　　事实上林仪觉得自己已经沉入海底，她本打算于今天向赵医生告别，可周野却突然在微信上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听演唱会？

　　周野怎么会突然买五月天的演唱会？
　　她居然又开始贪恋这个世界了。
　　看吧，她就是这么善变无常。
　　令人生厌。

　　“今天才第四天，你的假期很长，或许还可以再多想想。”林仪沉默不语，赵医生就在一旁循循善诱，这样的病人，需要足够的时间迈过心坎。

　　“抱歉，还要再打扰您几天。”林仪深深鞠了一躬。

　　林仪在治疗中心附近定了一个月的酒店，她把这里作为她在人间最后的驿站。
　　可走出治疗中心的大门，门外却不期然地站着五个熟悉的身影。

　　日光刺眼，林仪僵在了原地。

　　这一刻她说不清自己是恐慌、羞耻、难堪还是喜悦。

　　他们一定觉得她很不可理喻吧？
　　无故消失，不告而别。

　　林仪攥起手，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们。

　　正如他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林仪。

　　“嗨。”
　　沉默间性格最为开朗的小麦搓着手率先出了声。

　　看着对面排排站的五人，林仪沉默良久，但最后，也跟着挂起一道招牌式的、和煦的微笑：“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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