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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1.
我和叶贤是相亲认识的。
他在市重点高中教物理,工作稳定有编制,是我妈眼里的绝对东床。
而我那时刚从北城失业回家。
家里床没睡两天,我妈开始絮叨:“当初你一心要当舞团首席,说结婚会分散精力,连恋爱都不肯谈。幸亏年纪没熬大,现在谈也来得及。你隔壁张阿姨手里有个小伙子,是高中老师,长得蛮秀溜,比你大两岁。周末去见见,成不成的,就当认识新朋友。”
手里有个小伙子,这话说的,跟做买卖一样。
那我又是什么“标价”?
对上我妈眼角的细纹,这句话就堵在了喉咙口。
这些年,我周内学校,周末舞室,寒暑假比赛,很少有时间在家里陪她。
我欠她一个听话的女儿。
见面那天,想着老师都恨迟到,我故意在路上磨蹭,晚到了半小时。
下雨加周末,咖啡馆里人声鼎沸。
我意思意思转了一圈,没见着穿黑衬衫的,扭头就走。
“艾晚…”
脚刚踩下台阶,身后一个低沉喑哑的陌生男声叫住我。
我回头,抬起伞沿,视线落在撑着玻璃门的男人脸上:“你认识我?”
男人很白,穿灰色长T,黑色西装裤裹着两条长腿,是个十足的衣架子。
他指间夹支红笔,不知道此前在咖啡馆里做什么。
我不记得身边有过这样的人材。
男人愣了愣,很快解释:“我是张阿姨介绍的叶贤,她给我看过你照片。”
“你本人和照片差别不大,很好认。”他补上一句。
想到我妈拿偷拍我的照片给我介绍男人,我差点气笑:“不是说你穿黑衬衫吗?”
回镇后,我把手机恢复出厂设置锁进抽屉,用起了中学时的翻盖。
这次相亲,全由我妈和张阿姨牵线操作。
我连他电话都懒得存,照片更不会看了。
“下雨,洗了没干。”叶贤摸着后脑勺,赧然地笑,“我住教师宿舍,没有烘干机。”
语调温吞,实在不像高中老师。
脚踩了水,我不准备再进去,决定速战速决:“抱歉,我的情况张阿姨应该跟你说过。我爸走得早,我妈没有工作,靠收套老破小的租过活,我本人,无业游民家里蹲,近期乃至长期都没有求职意愿。”
一气说完,没等他接话,便道:“我还有事,再见。”
然后头也不回走掉了。
这是我第一次和叶贤见面。
在我以为也是最后一次。
谁知回到家,我妈兴高采烈,猛夸我干得好,张阿姨说叶贤想与我继续了解。
我不懂。
迟到、敷衍、自揭丑、没礼貌,不该踩的雷我踩了个遍,他为什么没被吓退?
2.
不管他怎么想,总之叶贤开始“频繁”联系我。
好在他带毕业班,一周六天半,加上晚自习,几乎没有喘气的时候。
说频繁也只是每周末发一次短信问候两句而已——他倒知趣,没问我怎么不用微信。
迫于我妈淫威,我和他聊了一次。
因此知道他父母是省城的大学教授,有个妹妹,在念初二。
如此出身,怪不得长张没吃过苦的脸。
娇生惯养的公子哥。
这几个字随便排列组合,都让我窒息。
我回他我们不合适,之后拉黑删除一条龙。
我妈问起,我骗她还在了解中。
那阵子,正好以前一起学舞的师姐请我去她开的舞室教新生基础。
为躲我妈隔三差五的拷问,我答应了。
高考过后,暑期临近,舞室迎来招生热季。
师姐把我以前得奖的照片打印放大,做成巨幅海报立牌摆在楼下入口打广告。
海报上我的鼻子眼睛放大了十几倍。
每次经过,我都恶心得寒毛直竖。
忍无可忍这天,我送走最后一个学生,下楼到海报前掏出一小罐油漆,打开朝上面充满傻相的笑脸泼下去。
随手买的漆,是深蓝色。
漆液下滑,海浪一样。
我静静欣赏着自己五官被吞噬的场景,莫名痛快。
叶贤就是这时出现的。
“艾晚?”
他又一次在我身后喊,声音低沉喑哑,一如初见。
我回头,他拎着试卷袋站在大楼门口。
“叶老师,”手上有作案工具,面对灵魂工程师,难免心虚,“你怎么在这儿?”
叶贤走近:“在楼上看着就像你,下来一看,果然是你。”
他的头发比初见时长了些,乌亮浓密,配着漆黑眉眼,英俊逼人。
被他盯着,我尴尬得说不出话。
叶贤瞄向海报。
人脸被油漆吞没,但五颜六色的招生字体还在。
他笑:“你在启悦教舞蹈?真巧,我在隔壁补习班,今儿刚开课。”
我没听进去他这句话,满脑子想,在楼上就看见,岂不是目睹全程?
没辙了,我老实认栽:“叶老师,我泼我自己,严格来说,不算犯罪,请你睁只眼闭只眼,好不好?”
叶贤很上道,听完立刻拉着我逃离“犯罪现场”。
路上还不忘替我丢掉油漆罐。
夜风吹动他的衬衫,贴在身上,勾勒出宽阔肩背和紧窄腰线。
我在后面看着他白衬衫下的背心轮廓,忽觉今晚的风有点燥。
3
接下来几天,舞室氛围紧张。
老板明华抓不到泼漆犯,每天都在暴走边缘。
我心里有鬼,对她能躲则躲。
结果还是被她堵在了休息室。
“小艾,你的脸被人泼漆,你不生气?”明华忿忿,“肯定是对面舞室嫉妒你貌美,怕你抢光她的学生!”
我无奈,“师姐,一张海报而已,而且照片是六年前的,不嫌土呀。”
六年前我作为新人参加青年舞蹈大赛,一举夺冠,自此有点小名气。
之后顺利进入舞蹈学院学习,一毕业就被推荐进舞团,辗转各地演出。
那时获奖,还以为是舞蹈生涯的起点。
现在看,竟是高峰了。
“你变化真大,从前最好打抱不平,如今被人找茬到脸上,居然还气定神闲。”明华摸我额头,“该不是在北城被人换了芯子?”
“神经,”我拍开她的手,“低调做人,懂不懂?”
“说实话,真不明白你干嘛想不开从北城回来。个小破镇子,有什么前途。”
明华曾一心逃离小镇。
当年在舞室,练功最刻苦。
后来家里要送她弟学小提琴,为省开支,停了她的舞蹈课。
她知抗争无用,把舞服舞鞋洗干净送人,再没跳过舞。
现在做了舞室老板,她也很少靠近把杆。
“小镇子有小镇子的好。”我不愿多说,借口上课,离开休息室。
我带了一群六七岁的小女孩。
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
明华怕我没经验管不住,起先还躲在窗外“监课”。
说若闹起来,她立刻冲进来镇场。
结果不知是我长得凶,还是女孩子们懂事,并没人调皮。
两节课顺利结束,送完学生,我留下整理舞室。
关灯前,鬼使神差看了眼镜子。
镜中女人身穿黑色练功服,小头小脸,皮肤惨白,鬼一样。
我心血来潮垂下双臂,绷紧脚尖起势。
镜中人气场改变,看着总算像个舞者了。
一,二,三,四。
我在心里给自己打拍子。
伸展,踢腿,旋转,跳跃。
第一圈,顺利完成。
刺痛隐隐从右脚尖传上来。
我选择忽视。
第二圈未转完,下肢疼得要裂开。
我咬咬牙,继续下一个跳跃动作。
左腿刚抬离地面,剧痛袭来,我眼前一黑,直接栽倒在地。
4.
“她突然从北城回来,我就知道不对劲。还嘴硬,说排练出了岔子,心里有阴影,再不想跳舞了。那么爱跳舞的人,说不跳就不跳了,能没有猫腻?我怕她难过,也装聋作哑不多问。可我只看见孩子全须全尾回来了,哪知道内里伤成这样?”
“阿姨,小艾瞒您,是不想您难过。一会儿她醒来,看见您哭,也要伤心了。咱们来得急,什么都没准备,趁她睡着,我陪您回去,给她带点洗漱用品和换洗衣服。”
床边两道脚步声走远,我才睁眼。
没编好受伤理由,我暂时不想面对我妈和明华。
环顾四周,我嚯一声。
单人病房。
明华这个老板够意思。
幸亏她劝走我妈。
再装睡下去,我怕会被憋死。
算完病床离卫生间的距离,我想问题不大,五分钟就能蹭过去。
五分钟后。
我半跪在地上半靠着床沿流冷汗,忽然绝望,失算了。
叶贤推门进来,正撞上我这副惨状。
他扔掉怀里东西奔过来,批评我:“瞎动什么!腿不要了?”
批评完,又小心翼翼把我往床上抱。
“大敌”当前,我顾不上要脸,直接推他胸口:“我要去卫生间。”
掌下触感坚硬。
没想到他不光脸漂亮,身体也蛮结实。
叶贤顿了顿,还是把我放在了床上:“你等等。”
我不明所以。
他从散在地上的袋子里取包东西走去卫生间。
没一会儿,出来抱我。
进去后,看着马桶上崭新的一次性坐垫,我的心被鹿蹄猛踹了一脚。
叶贤安顿我在马桶上坐稳,嘱咐一句“好了叫我”,便退出去。
周到妥帖得恰到好处。
糟糕。
鹿蹄开始发疯。
我被踢得有点晕。
结束后,照旧是叶贤抱我出来。
敌军撤退,理智回笼,尴尬和羞耻双双找上门。
我正襟危坐,不敢吱声。
叶贤就自己忙自己的。
我看他从袋中自然掏出牙刷毛巾拖鞋,猜他大概不是我妈事后通知才赶来医院的。
明华不认识他,更没理由告诉他。
“叶老师今晚在舞室外面,是不是?”
这话问得有点自恋,但除去这个可能性,我想不到别的了。
“是。”叶贤答得干脆。
我愕然抬头,正撞进他黑亮清润的眼瞳中。
那里面的坦然毫不掩饰。
“那……你也看到我……”说着说着我没底气了。
曾经三十二转不歇气,如今两转都做不到。
说出去都不够丢人的。
“我不懂舞蹈,可我觉得你今晚转起来很美,像白天鹅。”叶贤仿佛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的学生,敛容正色,认真地就差立正了。
我被他朴实的讲评逗笑。
兴许没料到我会笑,叶贤微微愣过之后,也笑了。
他笑起来眉眼弯弯,真好看。
笑完,我们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气氛蓦地不对劲起来。
事后回头看,我想我大概就是打那晚起真正喜欢上叶贤的。
此前他在我这里的形象一直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
可我住院一个月,他忙进忙出,没有半点少爷脾气。
完全颠覆了我的认知。
我已经知道那晚是他和明华一起送我来的医院。
单人病房当然也是他的手笔。
明华待我不错,但不会大方至此。
而叶贤从未因此向我邀过功。
一次都没有。
5.
我妈和明华不死心,总在我不太疼的时候旁敲侧击问我怎么受的伤。
我嫌烦,借口要喝鸡汤,支走我妈。
又借口想喝奶茶,赶走明华。
这伎俩使了几次,在爱心鸡汤和爱心奶茶的轮番滋养下,我肉眼可见圆起来。
出院前一晚,叶贤来帮忙收拾东西,视线时不时往我脸上瞟。
我假装不高兴:“看什么看!”
他慌张低头。
我妈不懂情趣,一巴掌拍上我后背:“怎么说话呢?也就小叶性子好,换个人,谁受得了你这驴脾气!你上辈子不知积了多大德,这辈子遇上小叶这么好的男孩子。”
她已经默认我和叶贤的关系。
这段日子相处下来,她对叶贤满意极了,恨不得立刻给我俩办婚礼。
这不,逮着机会就给他戴高帽。
我暗暗翻白眼。
叶贤看见,抿嘴腼腆笑:“阿姨,遇上晚晚才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气呢。”
一句话说得我妈眉开眼笑,差点找不着北。
我俩还没捅破那层窗户纸。
乍一听见这句话,我耳根后也跟着发热。
马屁精。
我小声嘟囔。
心里却很快乐。
最后一晚,我不许我妈陪床,千哄万哄将她哄回家。
叶贤开车送她回去后,去而复返。
我正捧着明华的平板看第一百零八遍的央视水浒,看见他,很意外。
我明明说过,今晚不用陪夜。
叶贤微喘着气走到床边,帮我把视频暂停,紧盯着我的眼睛说:“艾晚,我想好了。”
我脱口反问:“你想好什么?”
我隐隐预感到他要说什么。
可我这人,一紧张,嘴巴就会不受控制。
“啊,是医药费和护工工资?放心,出院我去银行取钱还你……”
叶贤伸出食指虚抵在我唇边,神情无奈:“你先不要打断我,听我说完,好不好?”
他的手白皙修长,连指甲都剪得很干净。
我咽口唾沫,点点头。
叶贤这才接着讲下去:“第一次见面你说的那些‘问题’,对我来说并不成问题。至于你在短信里说我们不合适,除非你明确表示不喜欢我这个人,不然青年男女,又都是单身,我看不出哪里不合适。”
“我知道我除了工作稳定,没有拿得出手的优点。可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这样诚挚的一张俊脸低头乞爱,我怎么说得出不喜欢。
这家伙,好狡猾。
6
暑假快结束时,我和叶贤终于开始交往。
趁着没开学,他天天拎堆食材来我家煲汤。
说听人讲,骨伤得喝骨汤养。
我窝在沙发里看电视,看累了,就看看他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
怪养眼的。
张阿姨不知收了叶贤多少谢礼,竟大方出资请我妈去云南旅游。
我妈不放心我,被张阿姨拉着一顿咬耳朵,忽然安心收拾起行李。
临走前,她冲叶贤说:“小叶啊,阿姨出去散几天心,小晚就交给你啦。你记得多来家里,督促她吃饭晒太阳,不然,她能在床上睡一年!”
又训我:“养伤呢,少熬夜,再好看的剧白天看不行?非得点灯熬油夜里看!”
对我妈卖女求婿的行为,我无语至极。
她一走,我就往床上躺倒。
决定睡他个天荒地老,再不离床!
“你怎么像个小孩子。”
叶贤送我妈到楼下,回来看我在赌气睡觉,哑然失笑。
我睁眼,长长哦一声:“是不是很失望?我不再是舞台上那个转起来很美的白天鹅了。”
“瞧,这份不讲理的样子,也很孩子气。”叶贤倒聪明,丝毫不跳坑,还用牙签戳块甜瓜引诱我,“吃不吃?”
我没出息张开嘴巴:“啊——”
住院时,再多糗样都叫他看过。
也不必费心维持什么形象。
“起来吃。”叶贤眼睛弯起来,“躺着吃东西,会呛着。”
连语气都像在哄小孩子。
饶是我脸皮再厚也扛不住。
我头顶冒烟坐起来,靠在床背接过甜瓜。
叶贤含笑看我。
我不自在,啃口瓜,目光转到窗前他送的花上。
“这是什么花?”
我没话找话。
花和花瓶都是叶贤带来的。
青色的细颈玉瓶,衬着蓝紫色花朵,还挺好看。
“你不知道?”叶贤反问我。
我奇怪:“我为什么要知道?”
我学舞的,又不是学花的。
“以前男朋友没送过你吗?”叶贤偏过头,别别扭扭地问。
哇,拐弯抹角泼醋。
我忍笑:“上学时确实收过不少花,不过高中生和大学生幼稚死了,就知道送红玫瑰,哪比得上叶老师成熟稳重,连选的花都这么优雅美丽。”
叶贤面皮薄,被我调侃地微红了脸。
他人白,一点红都特别明显。
我心中痒痒,勾动食指,示意他靠近。
他乖乖照做,脸上还带着不知人心险恶的天真问:“怎么了?”
我在叶贤左右脸颊各亲一口,又响又亮。
“给你降降温,举口之劳,别客气。”
叶贤僵在原地,脸瞬间从水蜜桃红成了番茄。
我乐不可支,一串笑不受控制从嘴里溜出来。
叶贤大概被我挑衅地上了头,忽然俯身以吻封缄了我的笑。
这次换我僵住,眼睁睁看着他的睫毛扫上我鼻尖。
他吻技很糟糕,盖章似的戳下来就不再动。
我等啊等,没等来下一步,便伸舌舔舔发干的连接处。
这下惹了祸。
叶贤瞬间开窍,按住我无师自通来了个法式热吻。
结果一发不可收拾,整个下午,我们都躲在房间里胡闹。
到最后,我也忘了再问那瓶中的花叫什么。
7
转眼开学,叶贤忙得脚不沾地,来得不那么勤了。
我妈跟张阿姨还在昆明乐不思蜀,他总怕我一个人在家无聊。
我没有告诉他,这几个月是我人生里难得的舒心日子。
即便躺着不动,静待时间流逝,我也很安然。
绝不会无聊。
石膏拆除后,我仍不被准许自由活动。
叶贤每天都叮嘱好几遍:“想拿东西,还是坐轮椅,别逞能。”
我嘴上答应着,撂下手机,立刻拽过拐杖开始复健。
一个礼拜后,我已可以丢掉拐杖缓慢行走。
我欢天喜地,叶贤却皱紧眉头:“你不要勉强自己。”
他以为我在忍痛逞能,很不赞成。
隔天送来一根手杖,说什么也要让我拄着借力。
他渐渐摸透我本性,知道我这人说话虚虚实实,常常嘴上一套,做起来又是另一套。
我翘起一只脚抵在他膝头笑:“傻子,我干嘛勉强自己?你看,恢复得不错吧,再过一周,我下腰给你看。”
叶贤不说话,耳朵却红了。
我好笑,假意没稳住身子向前歪。
他眼疾手快伸长胳膊接住我。
“脚扭疼了?”他比我还紧张。
我靠在他胸前,被他的温柔牵动,有些想哭。
为了不让他看见我眼睛红,我把头埋进他肩膀,用力抱紧他。
如果没有遇见叶贤,我不会知道人的怀抱可以如此温暖。
“叶老师。”
“嗯?”
“叶老师。”
“嗯。”
叶贤没有丝毫不耐烦。
我叫一声,他应一声。
那一刻我很想告诉他我好像有点爱他。
只有一点点。
毕竟他还没有先说爱我。
叶贤这个人,性子内敛,还有些古板,离情话张口就来的境界差了十万八千里。
而我很小气。
他不先开口。
我是绝对不会说的。
所以,我把这股冲动生生摁回了心底。
“晚晚,你想在冬天结婚吗?”叶贤吻着我额角,忽然发问。
我心说,好哇,连句爱我都不敢讲,居然敢大言不惭问我结婚的事。
“疯了?冷得要死。”我故意抬杠。
他好声好气:“我们可以去国外,不会冷。”
“说得轻巧,去国外要钱的。”我继续泼他冷水。
他轻笑:“这点钱我总拿得出。”
这还是叶贤头一次在我面前露出游刃有余的样子。
钱是男人胆这句话果然不错。
叶贤不缺钱,自然没有省钱的意识。
他的衣服、鞋子、手表乃至皮带,全是低奢。
连最新款卡宴都被他用来代步。
我叹气。
到底还是有些少爷脾气的。
我摸上叶贤的脸:“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
叶贤不知是紧张还是害羞,面红耳赤结巴着:“你……你最最喜欢我什么?”
我欣赏够他的窘样,从他怀里离开:“自己想去吧!等你什么时候想明白,我兴许就想在冬天结婚了。”
从那以后,叶贤每天都会发短信汇报我最可能喜欢他的地方。
长相。
身材。
工作。
到最后连眼睛、鼻子、手指这样的回答都出来了。
我不堪其扰,问他为什么执着在冬天结婚。
过了很久,叶贤的电话打过来。
他的声音在听筒里依然喑哑,却足够郑重。
“因为我想和你在今年冬天成为一家人。”
我的心为这句不像情话的情话而失控狂跳。
好半晌,我才听见自己用很颤抖的声音拒绝了他:“想得美,情人都没做几天,就想让我做家人?”
他还要说什么,但我的理智只够我停在这里,所以我挂了电话。
当然,如果我知道一天后我会死,我的语气会更委婉。
毕竟那是我在这个世上留给叶贤的最后一句话。
8.
挂掉叶贤电话,我从抽屉底部取出一部白色智能机,插入电话卡,按下开机键。
随着信号升至满格。
手机开始疯狂震动。
接连不断的短信通知蹦出来。
一眼望去,几乎全是以“女表子”、“贱人”开头的咒骂。
我摁灭屏幕,拉起行李箱走出家门。
等电梯时,唐律的电话来了。
“喂,艾晚?谢天谢地,你手机终于通了。”
唐律听起来松了一口气。
“有事吗?”
“和解的事,你当真不考虑?现在还来得及,那边愿意出30万,并安排你去舞蹈学校做讲师,还有……”
“300万我也不和解。”我打断他。
“哦,那明天开庭……”
“我会准时到。”
一阵子不见,我的律师竟“倒戈”了。
荒谬。
北城倒没怎么变。
还是那样吵。
酒店门口车子来来往往,喇叭声此起彼伏。
我毫无睡意,没开灯缩在床角,睁眼等天亮。
走得急,忘带翻盖机。
往常这时候,叶贤的晚安短信该来了。
想起叶贤,我满腔柔情,对酒店房间里的陌生气味也能忍耐了。
捱到六点,我爬起来洗澡换衣服。
开庭时间是九点。
完全来得及。
其实这庭再开一百次,结果也不可能更改。
否则他不会又是打骚扰电话、又是发诅咒短信来阻止我出庭。
更不会收买我的律师建议我和解。
在法院门口,正巧碰着唐律。
他看我拄着手杖,很吃惊:“复健不顺利?”
我点头默认。
唐律喟然长叹。
总算良心未泯,不再提和解的事。
法庭上,我又看见那张恶魔般的脸。
时隔数月,他眼底戾气更胜从前。
我攥紧拳头,忍着反胃和恶心坐下来。
走完流程,法官宣判,果然维持一审原判。
他的脸霎时扭曲起来。
我心想,如果此刻我在他身边,他估计会毫不犹豫掐住我的脖子,像排练时那样将我高高举起再狠狠掼到地上!
9.
两年前,我大学毕业,由导师推荐,进了他在的舞团。
第一印象,他是位高大健硕的绅士。
同事们提起他,也都赞不绝口。
这样一个“完人”,居然在某次练习后被定为我的舞伴。
同事们纷纷恭喜我。
我受宠若惊,真心以为他是团内炙手可热的明星舞者。
对他由衷敬佩。
后来吃了亏,才知道同事肯捧他,并非看重他本人“德艺双馨”。
而是因为他家世不凡,且他妈是团长。
入职半年左右,舞团受邀参加省里的文艺汇演。
这是我进团后首次正式登台。
我希望一切完美,请求他私下多陪我练习。
一直以来,我们的配合只能算顺畅,离默契差很远。
在我焦躁不安时,他提了个建议。
他说:“我们做吧。”
这话没头没尾,我没有很快地反应过来:“做什么?”
他靠近我,把手放在我腰间,从喉咙深处咕噜着发出了一个气音:“爱。”
我寒毛倒竖,因为太震惊,连话都讲不出。
他继续自说自话:“我们现在配合不当,是因为对彼此身体还不熟悉。等我们从内到外都熟悉了,契合度也会大大提升。”
“房间我早开好,走吧。”
一副我肯定答应的自信模样。
绅士形象破灭。
成了头惹人厌的色猪。
色猪不是人,不必客气。
于是我回他一个耳光。
外带一记撩阴腿。
他自此怀恨。
正式排练不仅偷工减料,还故意出错。
我警告他不想再挨踢,最好认真点。
他恶狠狠瞪我半天,忽然阴笑说好。
那支舞快结束时,有个托举动作。
需他将我高高举过头顶,旋转一周,再放下来。
他受了警告,认真配合,托举动作完成得堪称完美。
只是落地时,他托在我腰部的手骤然向下加力,我就这么毫无防备被他从上往下摔到地板上。
那是第一次。
那次我只蹭破了点皮和崴了三只脚趾。
吃几片止疼药,冷敷过便无大碍。
第二天我要求换舞伴。
没人搭理。
还被指导老师指着鼻子骂:“一次失误而已,能跳跳,不能跳滚!”
为了登台,我忍气吞声回去找他。
他抱臂靠墙嗤嗤冷笑。
我好话说尽,他才傲然动起来。
然后第二次来了。
这次他托举得更高,摔得更用力。
倒地后,他状似担忧蹲下看我。
脚却准确无误踩上我脚背。
浑身重量压下来,仿佛泰山压顶。
剧痛间,我直觉我的骨头连着我那做了十几年的首席梦一起碎了。
10.
我随唐律走出法院。
他照例客套:“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我随口敷衍:“回家陪我妈。”
他笑笑,和我道别。
法院前的台阶很长。
我一步一停,走得很慢。
有人擦着我胳膊经过。
我往旁边挪了挪。
那人没往下走。
停在我前面。
是他。
我浑身一颤。
他咬牙切齿笑:“你以为你赢了?六个月而已,老子很快就出来。”
我打了一年多官司。
他只用坐半年牢。
我也觉可笑,但我绝不向他认输:“可你自此就是有案底的人,所以还是我赢了。”
如果时光倒流。
我希望我没有多那句嘴。
去年做完手术,他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团长妈来看我,说他有精神疾病,本无意伤害我。
但病发时不受控制。
希望我原谅他。
当妈的都说自家娃疯。
那这疯就一定不是常人能接受得了的程度。
他听完我的话,不知从哪掏出一把水果刀,对着我胸口狠狠扎下。
再用力拔出。
据说他如果不拔刀,我不会死那么快。
他一拔刀,血液寻到出口,争先恐后喷涌着逃离了我的身体。
11.
我死不瞑目。
就算他行凶后立刻被法警和路人制服。
就算他今后得坐更久的牢。
我也死不瞑目。
或许是怨念太重,我没能立刻赶去奈何桥喝汤。
我变成了鬼。
我飘在我妈身边,看她忍受悲痛操办我的后事,却无法安慰她。
万幸有明华。
她寸步不离陪着我妈,提醒我妈吃饭喝水,我很感激她。
遗憾的是,叶贤没来。
他失去了看人类形态的我最后一眼的机会。
尸体不方便运输。
我火化后才能被我妈带回家。
我妈舍不得我去住冷冰冰的墓园,就把骨灰盒放在我卧室的床头柜上。
旁边摆着叶贤送我的花瓶。
说来奇怪,叶贤上次来我家送花还是我死前一周的事。
花瓶里的花却异常新鲜。
为想通这个疑点,我对着花瓶看了一天。
不是我无聊,实在是作为鬼,我能做的事很有限。
大概类似某种禁制,我不能离开骨灰盒太远。
否则就会胸闷气短,无法呼吸。
鬼也怕痛苦,多好笑。
回来第三天,叶贤仍没现身。
家里却来了一对夫妻。
他们跟我妈在客厅起了争执,声音渐渐大起来。
我被他们吵得头疼,太阳穴突突突,要爆炸一样。
鬼不发威,你当我好欺负。
我怒气冲冲跑出去,准备吓走他们。
卧室门大力摔上。
客厅三人愕然看过来。
我得意,这还不吓死你们。
“艾晚,我们为你忍到现在,早已仁至义尽。今天不论你怎么装疯卖傻,你也得把我儿子还给我,让我带他回家安葬!你算什么,害死他不够,还要霸着他的骨灰让他不得安息!你……”
女人面容冷肃,措辞严厉。
说话时,她的眼睛直直望向我。
她看得见我。
意识到这点,一股凉气从脚底升至脑门,我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叶太太!”
我妈惊叫一声打断她,红着眼圈走过来,“小晚,你回去休息,这里不关你的事。”
她抓住我的胳膊,把我往卧室推。
我感受着来自我妈手上的温度,一眨眼:“妈,你们能看到我?”
我妈闻言失声痛哭。
被叫“叶太太”的女人冷笑:“这家家酒,你要陪她过到什么时候去?女儿疯,当妈的也跟着疯,一家子神经病!艾晚,叶贤死了,为你挡刀死了!但凡你还有良心,就该让他早日入土为安!”
12.
骨灰盒交还给叶贤父母带走,床头柜霎时显得空荡荡的。
青玉瓶倒还在,但送花的人再也不会出现了。
我把花店送来的花拆开,拣出最漂亮的几枝插进瓶口。
这是过去三个月里,我每天的必修课。
我妈送走叶贤父母,回来坐在我床边,欲言又止。
我拨弄着花瓣搭话:“走了?”
“嗯,”我妈立刻应一声,又吞吞吐吐,“叶先生说日子定在周五,问你去不去?”
我摇头:“人家客套而已,未必真欢迎。礼到就行。”
在殡仪馆时,因我执意要从叶贤妈妈手里抢骨灰盒,场面闹得非常难看。
叶家人估计都恨死我。
我妈察言观色,连声道:“不去好,不去好。”
又说该煮饭了,可人站起来却没有走。
她就那么看着我,像要把我后背看出个洞来。
我不再说话,只管拨我的花。
“孩子,”我妈突然开口,“你想去就去,妈妈陪你去……”
“我不去,”我打断她,“你也不要去。”
“好好,我不去,咱们都不去。”我妈重复说着,终于无话可说,走了出去。
门关上,我按住胸口闷堵的地方,大口喘着气。
我全记起来了。
法院门口,闪着寒光的刀尖,挡在我身前的叶贤。
以及喷涌而出,怎么也止不住的血。
后来呢?哦,对,后来叶贤身子急剧下落,我手忙脚乱抱住他。
“叶老师。”我叫他。
他眉眼弯弯,“晚晚,快放手,我压着你伤腿了。”
我没理他,冲围拢过来的人大喊:“快叫救护车!”
也就在这时,叶贤推开我,奋力从我怀里挣脱出去。
他胸口还在流血,却因担心压着我,推开了我。
他的身体足足滚了五层台阶,才停止不动。
我看得心惊肉跳,手脚并用爬向他。
没爬两步,一阵天旋地转,就人事不省了。
再醒来是三天后。
明华告诉我,叶贤没能撑到进医院,是在救护车上走的。
他父母已来办好各种手续,准备将他火化后带回去。
最后,就是我闯殡仪馆、抢骨灰盒的那场闹剧。
原来,是我没有见到他人类形态的最后一面。
原来,我留给他的最后一段话,是叶老师和快叫救护车。
我全记起来了。
可我心是木的,眼是干的,泪怎么也流不出来。
我觉得是安定药片的错,便把剩下半瓶全冲进马桶。
结果三天过去了,我还是哭不出来。
13.
葬礼那天下午,叶贤妹妹约我见面,说有东西交给我。
我以为殡仪馆一战,叶家人会对我避之不及。
好奇心促使我赴约。
小姑娘文静秀气,眉眼间有叶贤的影子。
她给我一个盒子,“哥哥的东西,妈妈烧了大半,只有这个,我偷藏下来,想着你或许需要。”
我打开,是叶贤的手机。
充电器、蓝牙耳机都在。
想着他曾用这部手机给我发短信、打电话,我喉头哽住。
“你不留下做纪念?”我问她。
“手机有密码,我打不开。”小姑娘坦白,“屏保是你,哥哥应该也会希望你收下。”
我摁亮屏幕,果然是我的脸。
“我妈好面子,不愿承认我哥甘心为另一个女人献出生命,说话不中听的地方,请你原谅。”
小姑娘不过十三四,语气却十分老成。
我说:“我也不该无故扣留你哥,她完全有理由生气。”
任务完成,小姑娘和我道别,出门登上停在街对面的黑色汽车离开。
我坐着发了一会儿呆,开始破解开机密码。
试了两次。
竟是我的农历生日。
手机桌面分门别类整理得很清爽。
跟他那个人一样。
我没敢乱点。
将蓝牙耳机戴上,想看看他之前都在听些什么歌。
结果不知误碰到哪里,放出来的并不是音乐。
“因为我想和你在今年冬天成为一家人。”
熟悉的喑哑嗓音在耳旁炸响。
“想得美,情人都没做几天,就想让我做家人?”
我原来不知道,我的声音能这么刻薄。
这是通话录音。
我心脏怦怦乱跳起来,赶忙在手机里翻找,果真找出好几条通话录音。
它们被保存在属名wan的文件夹中。
在同个文件夹中,还有一个文档。
文档是日记式的记录。
日期停在去年九月二十五。
是开庭前一天。
“法院的同学昨天提醒我,开庭日到了。我订好机票,又担心跟晚晚不是同一班。晚晚仍然什么都不说,我明白,她不想妈妈和我担心。如果我不知情,我可以什么都不做。但我已知道她受过的伤害,又怎能让她再和一审那样独自面对豺狼。哪怕无法陪在她身侧,这次我也要站在她身后,和她共同面对。”
隔一行,又写。
“今天我跟晚晚提起结婚的事,结果她害羞了,嗔怪我说还没做够情人,真可爱。冬天快点来吧。”
我感到眼睛一阵刺痛,手痉挛着,心脏揪紧,呼吸也不顺畅了。
服务生瞅我不对劲,问我要不要帮忙。
我没说话,结了账,抱着手机盒子匆匆走出咖啡馆。
我需要新鲜空气。
深冬的阳光,像隔着层毛玻璃洒下来,感不到丝毫暖意。
我站在咖啡馆门口,大口大口喘着气。
喘到肺部全是冷气,喘到肋骨开始发疼。
“叮铃——”
咖啡馆门上的铃铛发出脆响。
我下意识回头,玻璃门半开,里面出来个人。
眼睛被太阳照着,视线模糊中,我好像看见叶贤一手撑着玻璃门,一手夹支红笔,笑微微叫我:“艾晚。”
我向前挪动脚步。
从门里出来的人跑到我跟前,把张薄片捏着给我:“小姐,这是你盒子里掉出来的。”
原来是刚才的服务生。
我摊开掌心,薄片落下来。
是张花做的书签。
蓝紫色花瓣夹在玻璃纸上,栩栩如生。
“小姐,这是什么花,真好看。”服务生问。
“是桔梗。”
“咦,桔梗花原来这么漂亮。它的花语是什么?我也给我女朋友送一束去。”
“永恒的爱,它的花语是,永恒不变的爱。”
我眨眨眼,有泪落下来。
而我,已永失我爱。
2022/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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