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纱布的温暖

　　那年我还是个16岁的孱弱少年，却开始频繁发作地头痛。

　　我是单亲家庭长大，妈妈收入不高，实在不想成为她的负担。一直忍着头痛，有时偷偷买些止疼片吞下去，头疼似乎也能略微缓解。

　　因为时常发作的头痛，我开始变得越来越忧郁，常常一个人蹲在院子里发呆，看地上蚂蚁来去匆匆，看树上落叶纷纷扬扬。

　　本来就不怎么亲密的朋友也渐渐疏远我，我只能一个人，形只影单，默默忍耐头骨里面，脑子深处传来的一波波钝痛。

　　我想，我是不是快死了。

　　终于有一天，体育课的时候，我晕倒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雪白，妈妈焦急地迎上来握紧我的手，快要哭出来了一样。

　　“我怎么了？”

　　“医生说你贫血，宝宝，还有什么不舒服么？怎么会突然晕过去？”

　　我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没事。”

　　没什么别的问题，我又抗拒一切检查，开了一些铁剂和补血的药，我出院了。

　　看妈妈微微佝偻着去办理出院，交费，我突然觉得内疚。我真是没用，只怕以后，也没有机会报答她了。

　　再次体育课的时候，也许是注意到我苍白的脸色，体育老师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有什么不舒服的？”

　　我感激地冲他一笑，不说话。

　　“怎么会突然晕倒呢？一定有什么不舒服的吧？”

　　他似乎要刨根问底，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关心我，一个体育达标总是不合格、郁郁寡欢的不起眼的男生。

　　可是那一刻却被他的关心打动了，没有人真正在意我怎么样，感觉如何，除了妈妈，他是第一个。

　　于是我想了想，低头说：“最近常常头疼。”

　　“头疼呵……”他皱紧了眉头：“为什么不去医院检查一下？”

　　我头埋得更低：“因为，很花钱。”

　　他侧着头仔细打量了我一会儿：“我倒是有个朋友是神经内科的医生，不介意的话可以帮你看一下，如果需要检查的话，你自己决定做不做。怎么样？”

　　这样似乎很合理，又不用花钱。至少让我在死之前知道得了什么病吧。

　　于是我点点头，同意了。

　　第二天放学后他就带我去了医院。没想到是本市最好的医院，听说在这里住院的话至少也要几万块。

　　站在医院门口我有些畏缩，老师拉了我一把：“没事，只是看看。”

　　老师带我去了神经内科，脑子的问题应该是看神经内科吧。他认识的是个女医生，很年轻，白净高挑，傲气凌人，唯有看向体育老师的时候，目光是柔和的。

　　体育老师很英俊，我知道，她喜欢他。

　　她面无表情地问了我几句，仔细观察了我的脸，又从兜里掏出小锤子，敲了敲我的膝盖，刮了刮我的脚板，继续面无表情地说：“看不出什么问题，听声音倒像是鼻窦炎，这个也会引起头痛，先去耳鼻喉科看看吧。”

　　难道我不是脑子里长了肿瘤？只是小小的鼻窦炎。这么我这么久的头痛居然只是小小的鼻窦炎，我怎么也不能相信。

　　被体育老师强迫着，我还是去了耳鼻喉科。

　　果然是鼻窦炎，可是要拍CT。我要拒绝，体育老师却追着医生问：“如果是鼻窦炎的话，治疗后可以完全不头疼么？”

　　医生笑着承诺：“应该是可以的，手术后一段时间就可以恢复。”

　　还要手术，那一定要很多钱！我转身就想要走，手臂却被体育老师抓住。他神色很诚恳：“鼻窦炎是小毛病，手术的话也花不了多少钱的。”

　　“我一毛钱也没有。”我低下头，冷冰冰的说。

　　他沉默了一下，伸手揉乱我的头发：“我有。”

　　我惊讶的抬头望着他，他是说要出钱给我治病么，为什么？这可不是笔小数目。

　　“我可以让同学打个招呼，能减免一部分费用的话，也许花不了太多钱。”他解释着，可是我并不相信。

　　我甩开他的手，拧着脖子，拒绝他的好意，转身逃掉了。

　　隔天上学他又来找我，手里拿着开好的CT检查单：“我已经交过费了。至少做个检查吧。也许并不是鼻窦炎呢。”

　　我咬着嘴唇想了半天，问：“不做的话，可以退款么？”

　　“当然不行。”他呵呵一笑。

　　“好，我去做。不过我绝不住院，也不会做手术。”

　　结果我还是被他逼着住了院，预约了手术。我不想让妈妈知道，只告诉妈妈要在老师家住着补几天课。妈妈很高兴，不停念叨着要我好好感谢老师。

　　我确实很感激，可是也很不安。

　　躺在手术台上，我突然很紧张，我的整个上半张脸都被蒙起来，只露出鼻孔和嘴巴。一根细细的针扎进鼻孔，很痛，我咬着牙忍着，还好，很快就变成麻木的感觉。

　　一些冰冷的铁管子和钳子从我的鼻孔进进出出，我听着医生低低地交谈声，感觉很奇怪。突然一根铁管子戳进我的鼻腔，像是把哪里戳破了。我几乎能听到细碎的骨片破裂的声音，接着有温热的液体从鼻腔汹涌流出来。

　　我怕极了，浑身僵硬，手紧紧抓住手术台的两侧，可还是控制不住手臂的颤抖。

　　“怎么了？”医生的声音微微有些惊讶。

　　“有点……不舒服……”我低声说，声音从喉咙里出来却沙哑得不像样。

　　“没事的，我要把你上颌窦的开口扩大，让分泌物排出来，是有些难受，忍耐一下吧。”医生手上的动作没有停止。

　　我想深呼吸，鼻腔里却都是浓稠的液体，张开嘴，又觉得那液体汩汩流入嘴里，让喉咙深处也都是浓浓的血腥味。

　　这真是难受极了，我肌肉紧绷，身体僵硬得微微拗起。铁管子又是猛的一捅，位置更深，这次能感觉到清晰的疼痛，像是一把钝刀子戳进头颅深处。当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可是我觉得应该就是这个样。

　　我忍不住身体猛地一抖，医生的手突然停住不动了，接着我便听到他狠狠的训斥：“怎么回事！这么动的话我没法做手术了。”

　　我委屈极了，又深深怨恨自己没用。

　　我牙齿咬的嘴唇都破了，舔一舔有一点点疼。

　　我挣扎了一下，轻声说：“我不想做了。”

　　“怎么能说不做就不做，手术做了一半怎么行？！”医生发火了，我听到清脆的铁的器械丢进盘子的声音。

　　我不说话，只用力咬着牙，咬的腮帮子都酸了。

　　旁边的护士低声和医生说了什么，医生叹了口气，却似乎同意了。我听到他推门出去的声音，心里突然觉得酸胀，我真是没用，太没用了。我真应该索性得绝症死掉算了。

　　等了一会儿，却没有人来给我拆下脸上蒙着的手术巾。我直直地躺着，开始觉得有一点冷，想起来，却怕又做错了事给医生添麻烦，只有继续忍耐着。

　　门突然又响了起来，有人进来，似乎是两个人的脚步声。

　　我刚想开口问医生，却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怎么了？”

　　是体育老师。

　　他怎么进来了，看到我这么丢脸的样子，穿着宽大丑陋的手术衣，蒙着可笑的头巾，露出的半张脸满脸血污。更糟糕的是，他一定知道我忍受不了手术的疼痛，半途拒绝手术了！

　　这真是丢脸极了！

　　我微微转过脸不想让他看到，眼泪却汹涌流出来，浸湿了厚厚的手术巾，一直流到脸颊上来。

　　“傻孩子……”他微微叹息着，声音却很温柔。

　　“给我一片纱布可以么？”他似乎在对护士说。

　　我努力抑制住想要嚎啕大哭的冲动，只能紧紧握着拳头。

　　脸上有轻柔的触感，是柔软的纱布。他在擦我的眼泪。我能感觉到纱布后面他的手指，像触角一样拂过我的脸颊。

　　“别哭了，已经是个男子汉了。”他轻声说：“我在这里陪着你，看着你把手术做完。“

　　我能感觉有暖流从他的指尖透过薄薄的纱布传来，这温暖的感觉让我觉得有个人陪着，依赖着，真好。

　　奇怪的是后面的手术竟然进行的异常顺利。

　　他只是站在旁边，并没有再说话。可是我能感觉到他，这让我很安心，很放松。

　　手术很顺利，半个月后，我惊喜的发现真的没有再头疼了。

　　出院后，他还是格外关照我，有时还会给我带一些补血的补品。

　　我悄悄记下了住院的花费，准备打工赚钱，还给他检查和手术的费用。

　　可是我还没有攒够欠他的钱，就收到了他结婚的请柬。新娘是那个高傲的女医生。

　　拿着那张血一样红的请柬，我仔细地翻开来看了一遍又一遍。最终我把它小心折好，塞进书包最里面的夹层。

　　他的婚礼，我没有参加，只是托同学带去了我的贺礼，是我这一段努力打工赚的所有的钱，比起欠他的钱，还差很多，可是我知道其实欠他的，我永远没办法还清。

　　后来的后来，我成了一名耳鼻喉科的医生。

　　我有一套心爱的手术器械，放在一个白色的手提箱里。空闲的时候我常常取出来细细擦拭，这让我心情平静。手提箱底压着一个小袋子，我从来没有拿出来过。

　　袋子里其实只有一块纱布，有干涸的血迹和泪痕的陈旧的、发黄的纱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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