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逃

　　多亏周建东的安排，洛南在开学前就拥有了一套桌子，恰好安排在周亭宴前面。

　　同桌是个戴着眼镜的女生，她的皮肤很白，眼角和鼻梁上有一些浅褐色的雀斑，笑起来会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我叫林若然。”她将自己的课本推过来，“新书还没送过来，你先跟我用一本吧。”

　　“谢谢。”

　　洛南对林若然充满感激。

　　被徐莉接过来后没几天，金湖中学就开学了。

　　在这期间，洛南很少见到周亭宴。偶尔碰到，也是他满不在乎地往外走，周建东气得面色铁青。

　　周家长长的餐桌上，只静默地坐着三个人。

　　周建东、徐莉，还有她。

　　周建东是个看上去不太好相处的男人，他只在看向徐莉之时眼底含了几分温和。他让洛南有什么缺的只管说出来。

　　洛南连忙摇头，闷不作声地开始吃饭，连一开始想问开学之后的事情也被吓得闭上了嘴，然后一股脑冲回到房间，试图摆脱这样尴尬的局面。

　　傍晚的时候，几乎呈斜对面的窗台上会准时传来悠扬的琴音。

　　少年执着琴弓，玻璃上映出他朦胧的身姿，一身逆骨尽收，乖驯地臣服于手中的小提琴。

　　周亭宴会在下午五点的时候拉小提琴。

　　有时候好听，有时候像在锯木头，在咬牙切齿的拉锯声喧泄情绪。

　　可难听的琴音就好像一个小小的锚点，让洛南飘飘悠悠的心突然稳定下来。

　　周亭宴本人却不如笨拙得有些可爱的琴声，眼里藏着冻死的荆棘，又冷又扎，微微勾起的眼梢看上去颇有几分桀骜的痞气。

　　洛南坐下后，他啪得一下将手指间转动的笔拍在了桌子上，洛南被吓得一抖，小心地将椅子往前面搬了一点，尽量离他远远的。

　　不知程念真讲了什么，周亭宴才扯了扯嘴角。

　　起哄的陆嘉文被周亭宴一拳揍得嗷嗷叫，嬉皮笑脸地跟他道歉，那一圈座位乱哄哄的，笑骂声不断。

　　林若然不太清楚洛南和周亭宴的关系，劝慰她说：“他们就是嘴贱，周亭宴可能是被惹生气了，不要害怕，他对女生还是很好的。”

　　洛南虽然不认同林若然的话，还是抿着唇角点头：“嗯，谢谢你。”

　　最近的伙食好了不少，洛南的脸颊依旧是微微凹陷的，但看上去精神了不少，只有一双怯生生的眼睛不知该往哪里放。

　　林若然的目光带着同情。

　　金湖中学因为其高昂的学费和优秀的师资，被人戏称为贵族学校，几乎大部分学生都有极其优渥的家境，学校每年会定期对成绩优异却家境拮据的学生进行定向招生。

　　林若然猜洛南也是其中之一。

　　她主动把数学书翻开，“今天上这一页的内容，你之前预习过吗？”

　　洛南一目十行，将课文扫完，草草记住几个公式，“我以前学过这册书。”

　　“没预习也——”林若然一愣，“你学过了？”

　　金湖中学的上课速度不是一般得快，林若然翻到的页码已经是数学课本中间的部分。

　　洛南在心里把算式解开，回答道：“我上到初三了。”
　　林若然有些意外，但也算不得惊奇，她了然地点头：“那就好。我数学有点差，以后教教我呀。”

　　洛南也跟着笑起来。

　　她悄悄将掐住的手指放开，用力点了点头：“我也会努力跟上进度的。我的英语有点差，也请你教教我。”

　　她的个子不算矮，脸却长得小，眼睛如水洗过一般清澈，让林若然想到刚出生的小羊羔，软绵绵的，湿漉漉的大眼睛简直要让人融化。说话的时候却莫名让人觉得满腔正气，有点带着搞笑的一本正经。林若然忍不住掐了掐她的脸：“哎呀，你真的好可爱。”

　　洛南惊恐地摆手，脸却不好意思地红了一大块。

　　林若然心里的保护欲大涨。

　　不就是英语不好吗，凑巧她最好的科目就是英语，在她的带领下，还怕洛南英语提高不了？

　　但很快，她发现自己犯了一个认知错误。

　　她和洛南的判断标准根本不在一个起点上。

　　英语老师对新学生的口语能力很好奇，点到洛南让她起来朗读课文。

　　所有人都在等着看笑话，没人会期待一个特招生的口语能力。

　　可洛南一出口就是标准的美式英语，跟广播里的口语也没什么区别，让人大吃一惊。

　　英语老师的眼里冒出几分惊艳，带头开始鼓掌：“不错，洛同学，你坐下吧。”

　　林若然僵硬地转头，质疑道：“这叫不好？”

　　光看这口流利的英语，洛南的英语成绩不会差到哪里去。

　　洛南一愣，迟钝地回答：“难道很好吗？”

　　这话听上去有炫耀的意思，可她的表情太过真挚，让林若然生气不起来。

　　她夸张地倒吸一口气，比出一个拇指：“好极了！”

　　“可是……”洛南犹豫道：“我之前的老师，总是骂我，说我有口音，还让我留下来念课文。”

　　“那是他耳朵不好使。”

　　林若然不在乎地摇手，迫不及待地求证：“那你是不是别的科目成绩也很好？”

　　“应该一般吧，我还没有在这里考过试。”

　　“一般也够混了。”

　　林若然在心里犯嘀咕，洛南的一般不是她的“一般”，她还是不要太相信她的话的好。

　　在一个礼拜后的全年级统测中，她的话被印证了。
　　班主任老秦摸着一沓考卷上来，一张张从低到高念过去，眼镜挂在鼻梁上，要掉不掉的，看得人格外难受。

　　周亭宴的名字是第一个被报到的。

　　老秦唉声叹气：“你的语文成绩要是和英语成绩换换就好了。”

　　满分一百二，周亭宴只考了六十几，在惨不忍睹的一片叉中间，只有寥寥几个红勾。

　　他把卷子递给周亭宴，让他下去。

　　程念真考了92。

　　林若然考了98，在拿到考卷的一刹那，她趾高气扬地冲着程念真哼了一声。尽管是前后桌，她们的关系却一直都很不好。

　　洛南的考卷始终没有拿到。

　　老秦扶了扶眼镜，挂上欣慰的笑。

　　“这次考试里，我们班有位同学，拿了满分。”

　　“洛南，上来吧。”

　　语文考试并非不可能拿满分，作文的扣分点全凭老师的心意来，可满分考卷寥寥无几，能够让人心服口服的满分也是少之又少。可洛南能算一个。在老秦的从教生涯中，还没有见过这么干净的考卷。

　　洛南的字很好看，端庄的楷书整整齐齐排列，光是看着就让人感觉清风拂面。

　　采分点拿到，没有一丝一毫累赘的词。作文更是条理清晰，论点论据环环紧扣，说不出半个字不好来。

　　更加可怕的是，接下来的每堂课，洛南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她的考卷简直要被老师当成范本裱起来。

　　一天下来，洛南简直要成动物园里的大猩猩。不断有人过来围观这位刚转学过来就拿全年级第一的空降兵。

　　作为班主任，老秦笑得脸都快烂了。

　　陆嘉文瞥着老秦的笑脸，戳了戳周亭宴的后背：“宴哥，你家妹子不得了啊。”

　　周亭宴皱着眉没答话。

　　在他印象里，周建东和母亲的感情一直很好，后来母亲意外去世，周建东的身边也一直没有别人。

　　可徐莉不一样。

　　徐莉原本是周建东的秘书，在母亲在的时候就开始替他工作了。

　　尽管周建东声称自己和徐莉是在今年才确定关系，但周亭宴半信半疑，父子俩之间的氛围越发僵硬。

　　在这种情况下，指望周亭宴对洛南产生好感简直是天方夜谭。

　　周亭宴不耐烦地打掉陆嘉文的手：“别烦我。”

　　陆嘉文：“行吧行吧。等下打游戏？”

　　周亭宴：“行。”

　　程念真把周亭宴的考卷拿过去替他订正：“又去打游戏啊，不能陪我去逛街吗？”

　　“有什么好逛的，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家店。”

　　周亭宴：“对了。”

　　他把考卷从程念真手里抽过来，“早上是谁先开始喊的？”

　　陆嘉文：“……”

　　陆嘉文：“好像是王海那个傻冒。”

　　周亭宴：“懂我意思？”

　　“懂懂懂。”陆嘉文疯狂点头，小心翼翼看他脸色，“宴哥，你是不是在护犊子啊？”

　　周亭宴：“哈？”

　　“你是脑子不好使吗？”

　　他抽过程念真手里的卷子，勾住陆嘉文的肩膀往外拖，“看来你很闲啊，走吧，陪我练练手。”

　　“哎，等等，宴哥！宴哥！”

　　等到大汗淋漓回来的时候，眼尖的陆嘉文瞄到了洛南的身影，连忙举起手冲她打招呼：“南姐！等了很久吗——”

　　他的脑袋被挨了重重一巴掌。

　　“哎呀。”陆嘉文埋怨道：“你打我干嘛。”

　　周亭宴：“多嘴。”

　　他面无表情地把球塞给陆嘉文。

　　少年的脸庞还带着几分稚气，依稀可见以后招蜂引蝶的资本，他松松垮垮地勾着书包，懒散问道：“不是让你先走吗？”

　　洛南：“可是叔叔说让我们一起回去。”

　　上学之后，司机每天会送她和周亭宴去学校，回来也是一起的。车厢里往往安静地连她咽口水的声音都一清二楚。

　　在学校里他们都不怎么讲话，更别说在大得有些离谱的周家了。

　　她看着自己的脚尖，碾着脚下的一颗小石头。

　　脚尖轻轻一踢，小石头咕噜咕噜滚到了周亭宴脚边。她吓得轻轻缩了下肩膀。

　　“你不该改口叫他爸爸了吗？”

　　这话问得有些突兀。

　　洛南毫不犹豫地回答：“不会的。”

　　在周亭宴意外的视线中，她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少年的眼睛和她想象的一样美丽，“在你没有接受妈妈之前，周叔叔永远只是叔叔。”

　　“想得倒挺美。”周亭宴嘲讽。

　　陆嘉文欲言又止，察觉到周亭宴脸色不对劲，连忙过来拉住他的胳膊：“哈哈哈宴哥今天打球打得有点累了，下次我们会早一点的。”

　　等周亭宴上了车，陆嘉文收敛笑意，看向洛南：“宴哥脾气不太好，麻烦你多多包容他了。”

　　陆嘉文食指中指并拢，比了个俏皮的再见。

　　“明天见，南姐。”

　　在司机的催促下，洛南小心坐到了周亭宴的另外一边。

　　她偷偷看着少年安静的侧颜。

　　他刚刚是在生气吗？会不会因为她的回答让他感到不开心了？

　　周亭宴的食指蜷缩着，脸颊边上有道不明显的擦伤。
　　洛南一愣。

　　这是早上出门前还没有的。

　　周建东让他们在同一个班也未尝不抱着让洛南监督周亭宴的想法，开学前还嘱咐洛南要是周亭宴惹了什么麻烦事一定要和他说。

　　周建东是徐莉最大的依靠，也是洛南上学的资助人，她没办法把他的话当成耳边风。

　　于是，她小心地拉了一下周亭宴的衣角，在他不耐烦望过来的时候迅速撒手。

　　“你的脸怎么了？”

　　洛南真诚地问，“是摔到了吗？”

　　摔个屁。

　　始作俑者的无辜发问把周亭宴气了个够呛。

　　王海不知道什么毛病，一直在说洛南的不好，可洛南就算有千万缺点，现在也是住在他家里的人。

　　放学后，他和陆嘉文把他揍了一顿，脸上的擦伤就是那个时候带的。

　　周亭宴很想说，还不是因为你。

　　但这句话总有种示软的意味。

　　他很有骨气地抱着手，重新闭上眼睛，不打算回答洛南的问题。

　　洛南心里七上八下。

　　她联想到以前初中旁边经常会发生的斗殴事件，染着各种颜色头发的小混混抽着烟威胁初中生交出钱包，想要出口劝他，又觉得自己凭什么去劝。

　　她的身份实在微妙。

　　洛南的视线一直在他脸上转悠。

　　周亭宴实在不耐烦了，他睁开眼睛，“我的脸上有东西？”

　　洛南摇头。

　　“那你还看什么？”

　　洛南递过来一张面纸：“你擦擦吧。”

　　周建东看了没准要生气。

　　周亭宴：“不要。”

　　他疲惫地靠在椅背上，话语里充满麻木：“反正又不要紧。”

　　他的话难得多了点：“你这样的好学生，肯定没打过架吧？”

　　他真的去打架了。

　　洛南将纸巾飞快地塞给周亭宴，然后说道：“我有啊。”

　　周亭宴看向她。

　　洛南：“打赢了。”

　　周亭宴意外地挑了下眉。

　　洛南长得像只兔子。看上去瘦不拉几，还很好欺负。
　　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光看外貌，完全想不出洛南挥动拳头的样子。

　　只是她说这话时的表情，却不像赢了。

　　周亭宴难得起了几分逗弄的心思，捏住洛南的脸，比了个鬼脸，“你这什么表情啊，不是赢了吗。今天你出了好大的风头，怎么还不高兴。”

　　他的触碰转瞬即逝，洛南却脸颊爆红，用手狼狈地捂住了脸：“你干嘛啊！”

　　她的声音依旧压得很小，但带了几分气急败坏之后，反倒多了几分鲜活感。

　　洛南很少和异性接触，因为周亭宴的举动，她就差贴着车门坐了。

　　周亭宴慢条斯理地将脸上的灰尘擦干净：“不许告诉周建东。”

　　洛南：“……哦。”

　　周亭宴：“你怎么这么听话，不管是谁要求你做什么，你都只会说哦吗。”

　　洛南：“那你想让我说什么？”

　　他似乎正在等着这句话，修长的手指再度捏住洛南的脸颊，恶劣地提着嘴角笑，睫毛长得不可思议，似乎就要扫到洛南的眼睛。

　　周亭宴：“你告诉周建东，谁也管不着我。”

　　他松开手，用纸巾仔仔细细将手指擦干净。

　　车停在了别墅门口。

　　周亭宴拉开车门，淡去的阳光将他的头发染成金色，“做不到的话，就尽量离我远点。”

　　洛南呆在原地。

　　周亭宴留下的纸团还在她的手指边。

　　洛南将它捏在了掌心。

　　她不想回去。

　　她做不到。

　　坐了片刻，她安静下了车，将纸团扔进了垃圾桶。

　　松开手，掌心的指甲印已经深得发红。

　　-

　　“卧槽宴哥，快点救救我！”陆嘉文大呼小叫。

　　“知道了。”周亭宴转动视角，利落给了一木仓。

　　一把游戏刚结束，房门被敲了敲。

　　周亭宴走过去打开门。

　　洛南抱着书缩在在他视线下，鼓足勇气说：“我……周叔叔让我来给你补习。”

　　周亭宴忍了忍，没忍住，骂了一句：“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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