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戬]天地劫

　　寂静无声。

　　他正在山峰上，华山的山巅如一把巨剑划破昼夜，正从地平线缓缓升起的太阳光辉灿烂，将夜晚的边缘照亮。他身后背着短剑，带着常戴的斗笠，墨绿的粗布衣襟随着山峰猎猎作响。姜子牙站在他身前，身形消瘦而干练。他眉间总是皱着，不苟言笑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姚叔曾和他说过以前的故事。封神之战时，姜子牙为统帅，他舅舅做了副将，无论什么时候，集会也好，商讨作战也好，宴席也好，一直都默默地站在姜子牙身后。姜子牙不善与人应酬，杨戬就替他应付所有不怀好意，勾结谄媚之人的有意无意抛来的明刀暗箭；姜子牙需要神兵奇策，也总会下意识地回头去找身后的他。

　　他想，一千年前，杨戬也是这样站在这里的。

　　“你可知我为何带你来此？”

　　姜子牙轻轻挥动手中木杖，青色的纹路泛出点点荧光，眼前风烟俱净，云雾缭绕的山峰如被一阵风吹过，拂去雾霭，露出面目狰狞的漆黑山岩来。沉香静静地凝视着眼前堪称奇诡的景色，眼中却倒映出来自百年前的熊熊烈火。玄鸟嘶鸣着自山底岩浆腾飞而起，向更广阔的天空去寻找归宿。

　　杨戬就是从那一日开始，抽丝般积病成疾，病来如山倒。他没有回答，却感觉姜子牙接下来的话会让他如雷轰顶，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

　　“终归还是关于你劈开山那日，和玄鸟有关。”中年人说话向来言简意骇，从不拐弯抹角，他对这传言已有领略。“你可知宝莲灯到底是什么？”

　　“宝莲灯？”沉香微微蹙眉，犹豫再三，还是催动元神。金色的光芒在身后隐隐显形，流光四溢的神灯从眉心花纹处脱离，显出原本的模样来，稳稳地落在他手中，散发着温和的光芒。“我听舅舅说，这是女娲娘娘赐予我母亲的，是人神的上古容器。但我也无法完全自如的运用它所有的力量。灯内到底装容了什么，凭我的法力，也无法得知。”

　　“杨戬居然没有和你说过？”姜子牙皱眉，将手杖抬起抵在了灯上，青色纹路蓦然亮起，阵阵金光从手杖底部迸发，檀木争鸣晃动，仿佛下一秒就要爆裂开来。沉香还未来得及思索他是什么意思，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动惊动。

　　“这……”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木杖，睁目还欲反驳事实。“不可能，没有我的元神允许，从来没有任何人可以催动宝莲灯，连舅舅也不曾成功过！”

　　姜子牙叹了口气，放下木杖，金色光芒渐渐消失，周身嗡鸣又重归宁静。

　　“不是我催动了它，而是这跟木杖。”

　　“这根木杖，其实是打神鞭。我将它幻化成此模样，当作根鱼竿用。”他抬头看向天空云彩，晚夏强烈的日出下，沉郁的光芒从云层缝隙中乍泄。“天庭里的那根不过是个假货，此事只有我一人知晓。而宝莲灯内封印的东西……与它息息相关，所以才能催动神灯之力。”

　　“打神鞭？”

　　沉香自然知道此物，一鞭碎骨断筋，两鞭废尽功法，三鞭散去元神。千年前的封神定榜，靠的便是此神鞭。传言姜子牙封神后便将封神榜与打神鞭一并上交了天庭以维持秩序，没想到千百年来这法器依然在他手中。

　　那宝莲灯内，到底是什么？他凝视着手中神灯。先前姜子牙那句话的意思是……杨戬早就知道是什么，却故意不告诉他吗……？

　　姜子牙沉默许久，漆黑的眼睛如一道锋利的刀，盯得他脊背发凉。猎猎西风作响，他的声音随风飘向天地万物之间，回荡在山间溪谷。

　　“……是封神榜的本源面目。”

　　“封神榜的力量来自远古诸神，于盘古开天辟地之时诞生。天地混沌，万物都被他赋予神力。但随着以万计的时间流逝，有些生物神力衰落甚至趋于消散，有些生物却能够吸收天地灵气，力量无穷。逐渐分成了六界。神力有限，天地间爆发了一场屠杀，无数生命惨死，怨灵就留在这世上不得超度。几万年的仇恨、怨气、以及那些疯狂的诅咒积累成魔，三界必将生灵涂炭。伏羲大神只得将它们封印在神冢里，以待寻找方法将它们净化。”

　　“女娲娘娘为保护人界不被屠杀，与三位上神共同维护着三界平衡。她将人界所有神力剥离，化作上古神兽，玄鸟，刑天，便是这些磅薄神力的残存。上神早已远去，留下的只是幻影，为保太平，传给后人各自法器，宝莲灯便是其中之一，是用她所有法力幻化出的神器。伏羲大神则用玄鸟之力写出这封神榜，将神冢藏于榜内，用封神榜的力量去收集并压制怨灵这毁天灭地的力量。”

　　“女娲娘娘与伏羲大神同德同心，各自在神器内留下制衡之力。于是只有拥有玄鸟之力的人类，方可驱动宝莲灯……而封神榜只有用宝莲灯才可二次书写。”

　　“如此，三界制衡，人神妖魔再无万年前的那场屠杀的惨剧。”

　　姜子牙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眼前已经被这真相震撼地说不出话的少年，当年通过伏羲残影托梦，他才知悉这些。连他都用了许久才消化这些信息，何况这个不过一百多岁的小少年。

　　“你的母亲杨婵，还有你舅舅杨戬，是神女瑶姬的两个孩子。瑶姬本是山间一株仙草，灵力充裕而被女娲娘娘选中。玄鸟在山间停留，将上古力量传给了她，使她幻化人形。玄鸟之力来自人间，她自然和寻常神仙不同，有着人独有的七情六欲，一直被天庭视为异类。”

　　“她是神，无法驱动宝莲灯；而你母亲杨婵有着人类的血脉，又未封神位，才能使用这神器，包括你也是一样。而杨戬不能，他早已成神。若是将来你也入神位，也会失去这份资格。”

　　“女娲娘娘留下灯给你母亲后，连幻影也散去了。玄鸟庇佑人间，被上界忌惮，压在山底，也将封神榜一同封印在了玄鸟之中，放出玄鸟，就是重开了封神榜。他们争权夺势，不过是争这排位与势力，让他们去争就是。”

　　“只是每写一次封神榜，那恐怖的诅咒就会更强，不知何时会冲破这封神榜逃窜而出，屠灭三界。若是那场大劫真的到来，才是我真正担忧之事。封神榜一日不定，诅咒就会变强一日。到现在我也不知解决的办法。”

　　“杨戬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封神榜未定……没有人会敢动他……若要救他，得从长计议。”

　　他抬起手，指尖轻轻挥动，眼前山雾重新聚拢，薄薄水汽折射出朝阳温暖的光芒。一时间山间被暖红色的光晕覆盖，夜幕彻底从地平线一点点褪去，日月轮回，山河一如既往。沉香握紧了拳头，眼底倒映出火焰一样的云彩，再往远去看，却是日思夜想的身影在慢慢浮现。

　　杨戬又什么都不告诉他，千百次的，费尽苦心地让他远离这一切，只留下背影。

　　“师叔。”他深呼吸一口，拿下了头上的斗笠，长发如墨般束在脑后垂下，衬得他脸庞坚毅而锋利。“我不想管这封神榜，也不想掺这浑水。但我知道，若我不在上界取得一席之地，我就没有能力帮到舅舅，甚至会是他的累赘，就像如今一般……这封神榜的执笔权，我还不配这个资格。我如今只担心他的安危，只要能护他平安，姜师伯您无论要求弟子做什么，我都在所不惜，宁死不辞！”

　　见过他的人，都说他眉眼是有些像杨戬，尤其是当他拧起眉头时，连哮天都觉得他们肖似。杨戬那张表情风轻云淡惯了，什么都不在意的目光，如云舒展开的两道横眉总是困倦地舒展着，把所有好意、恶意照单全收。沉香不同，他总是冷着一张脸，把他讨厌的一切挡在外面，不许别人窥伺一下他在意的人和物。他想起曾经在酒肆茶楼里，那些妖魔讥讽嘲笑着杨戬，哪怕是熟识的神仙也会道貌岸然地借着关心来试探二郎神到底还有几分本事。每到这时，沉香悄然伸向匕首的手就会被杨戬轻轻按住。

　　他们凭什么这样说你！他记得自己火冒三丈，当事人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唇角的微笑像淙淙泉水灭了他一身的火气。杨戬无所谓的摊了摊手，指了指额头水蓝色的头巾，说道：

　　“他们也没说错啊。”

　　沉香蓦地像只泄了气的气球，握紧的手像打在了一团棉花上，不痛不痒，却沉闷而无力。

　　站在这个位置上一日，窥伺着你的眼睛就会数不胜数。他们在背地里要把你拉下神坛，不仅如此，更巴不得将你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再无翻身的可能。他们害怕你，恐惧你，憎恨你。

　　他其实很怕，怕杨戬出事，一双眼睛一刻也不曾离开那个身影，日日夜夜形影不离。

　　可事实证明，杨戬还是那个杨戬，没有元神，没有天生神力，他也是三代弟子中最显眼的存在，那些经年久月的领悟与刻苦；寒冬腊月，春去秋来的煎熬修炼，才铸就了他的战神之名。

　　那些自以为是之人连他的衣角都没碰到，就败得一塌糊涂。

　　沉香其实隐约感觉，就连这一次截教半路杀出的意外，都是杨戬预料之中。

　　他到底想做什么？

　　姜子牙久久凝视着他，喜怒不形于色。他往自己身后瞥了许多眼，沉香有些困惑的向后看去，却什么都没看到。中年人终于忍不住开口，似乎是对着他身后说的。

　　“大圣，别躲着了。我言已尽，也是故意让你听到。你已是佛门之人，听完我一席话，也应当知道此事最好不要再问过才是最好……杨戬的事，我自会想办法。”

　　沉香闻言一惊，向身后看去。一片虚无之中，齐天大圣金灿的一缕元神渐渐显出形来。他哧哧笑着，一双眼睛亮地让人不敢直视。

　　“姜子牙，你想办法？若是我要定这封神榜，就不会冒着风险去管他杨戬生死。他被截教的那几个叛徒带走后就没了消息，显然他们目的不是对付你们阐教，否则他们早会放出杨戬已死的消息，好让你们方寸大乱。”他越走越近，虽是嗤笑着，却带着丝嘲讽与不屑的怒意。“你明知道这事还有别的阴谋，还在这骗这小子什么天下、苍生、大义、从长计议？你们这些人的心还真是冷。你明知道，若封神榜定，杨戬……”

　　“大圣。”姜子牙冷冷出声，孙悟空咄咄逼人也不曾退后一步。“你如此聪明，也应当知道，你从极乐听来的故事，不过是佛门为了夺取神界势力散发的谣言罢，有什么可信的？”

　　孙悟空半晌无言，沉香却看得出来，他古井无波的表情下，隐隐压抑的怒火。

　　他最终冷笑一声，一甩衣袖离开。

　　“你们勾心斗角，扯东扯西，管我老孙屁事。我只知道，他杨小圣的破事，斗战胜佛管不了，我孙悟空就要管，我还要看他笑话。”

　　“什么天命，不过是你们用来遮盖那点小心思的借口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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