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半明时情无涯

　　诗经摊开在桌上，立仁一手支着头却似乎只在听那雨声淅淅沥沥。
　　以前并不是没有读过诗经，可记忆里头只有那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公主确实长得美，堪称窈窕淑女，她托腮苦思棋局、出了昏招轻咬嘴唇的小动作，想起来也颇觉可爱。呵，立仁想，只要她不开口。突然烦闷起来，他忍不住打了哈欠，伸个懒腰想着还是走动一下吧。
　　宋立仁静静站于廊下，望着天地间的雨帘。回想起戎马生涯，立仁有好些时候在大西北。那里没有如此缠绵的雨，只有毒日头里硕大的风和粗粝的沙。他嘲笑自己的回忆，原来不顾一切搏来的军功，只是刚好让他有资格侍主。他试图讨好，只是讨好，他清楚知道他还不曾喜欢她，可他男子汉大丈夫迁就个小女子有何不可呢？
　　也不知为何，一向干燥的京城，在这个春天多愁善感起来，一连下了三日的雨。无法去院中下棋，梦兮觉得，她与驸马这唯一的联系就此断开。她的矜持令她决不会主动再向前一步。她立在窗边百无聊赖，也不知他在做什么。
　　当下的日子真真是平淡如水。想当初她嫁入江家，从不担心日子过得无聊。江家宴席不断，有时还会请时下最当红的戏班子来唱堂会。她和明晖又常常外出游玩，游船去江南也有好几回。实在是明晖有事，闲着无聊的梦兮就跑到皇家狩猎场骑马散心。
　　“公主，快看！”忽然门被打开，茉莉兴冲冲进来。
　　梦兮转身回眸，瞧见茉莉手里捧着个大物件，“这个棋盘？”
　　“是，驸马问，放到公主房里好吗？”茉莉是满脸的欣喜。
　　梦兮不知自己嘴角有笑，“也好啊，摆着吧。茉莉，午后请驸马过来下棋。”
　　“哎，好。”茉莉心想，总算渐渐有了起色。

　　算准了时辰，立仁从书房出来，打开伞缓步向公主楼走去。母亲多次同他说，公主性情温和、识大体、懂礼节。自从嫁到宋家以来，每日一大清早拜见婆婆，就是一般官宦人家的媳妇也未必能做到。如此这般，似乎不是个刁蛮任性的公主。可他心里仍然不够豁达，一会儿又要给她作揖，单只这一件他就很不乐意。这是成亲以来，他第二次进到公主的闺房，他特意打了伞，不然湿嗒嗒进去，指不定公主又要责难。平时大大咧咧的他，自问在她面前几乎称得上恭顺。
　　“见过驸马爷！外面下雨可还有些春寒料峭？公主特意预备了热茶，驸马请！”
　　立仁行了礼，施施然坐下，心想有妻如茉莉倒还不错。
　　“驸马除了爱下棋，琴棋书画还有哪样喜爱？”对弈双方斗得正酣，梦兮似乎还能分神。
　　“都不曾涉猎。”立仁不愿多说，心说这公主棋艺已经很烂还要分神聊天吗？
　　谈话很难继续，梦兮有些暗自恼怒，一想也罢，和这般武将原不用绕圈子。
　　“驸马赋闲三月后可有何打算？”梦兮问。
　　他说：“届时全凭圣上做主，但如若兵部有空缺的话……”
　　“莫再去兵部了，你若在京城供职，工部可好？”梦兮依着那天与皇后的谈话，大胆提议道。
　　“什么？”立仁突然恼怒，他能和工部扯上关系？留在京城也不是不可……呵，对，此刻自己也是皇亲国戚，皇家做派真是霸道，自己余生都要听凭公主调遣吗？
　　“将军！”心中有气，他不再耐心，直接了结这局，说“公主，您输了！”
　　“刚才孤的意思……”
　　“原来公主之意不在棋盘，那请恕立仁先行告退。”他站起来，冲她抱了抱拳。
　　“你……”梦兮只觉被冒犯，说：“这是做什么？你赋闲在家还要装作忙于公务吗？”
　　立仁的背影僵了一僵，他自然不会牙尖嘴利，也确实不知该如何反驳，干脆头也不回开门走了。
　　“这……驸马爷留步！”
　　茉莉待要再追，却被梦兮叫住：“茉莉，你过来把棋盘撤了！孤也腻烦了，以后莫要再提！”
　　说罢，她朝着驸马出去的方向，恨恨地说：“不知好歹！”

　　立仁出了家门，心里盘算找哪个兄弟借宿，今夜决计不回来。想来，文博为人一向懂进退，定会劝他回去，而子骞不同，他大多随性而为。于是，立仁往卫府走去。
　　卫家是书香门第，子骞的爷爷年少就金榜题名、官拜知府，可到他父亲却是屡试不中。卫家眼看要家道中落，却讨到一门好亲事，子骞的父亲娶到嘉城首富的唯一千金，也就是子骞的母亲廖氏。子骞很小就跟着爷爷念书，是远近闻名的神童，而父亲跟着母亲学生意经，很快证明是可造之材。卫家的生意主要在江南，而杭城作为旧陈的都城是如今江南的核心，是以父母亲迁到杭城建了大宅安顿。子骞一心要当京官，十九岁中了殿试，卫家就立即给他在京城置了宅院为他的府邸。接下来一年，他一边在翰林院候任，一边结交城中权贵。很快，子骞成为右相王如泉的门生，又与三小姐王巧烟结为秦晋之好。
　　“哈哈，你这是要反了啊？”子骞看着垂头丧气的立仁大笑不止。
　　“休要取笑我，你这是兄弟的所为吗？”眼前的这位兄弟窝在书房太师椅里着实嚣张。可说起成家立业，子骞确是他们之中最会筹谋的一个。卫家固然富甲一方，可先别说是朝中权贵，就京城而言已是鞭长莫及。仕途上的每一步都是子骞自己挣来，他又为自己选了个称心如意的贤妻。唯一美中不足是至今夫妻二人只育有一女，可这对少年夫妻如今都还年轻，迟早会再次喜得麟儿。
　　“好好，我不笑了。不过，你这就是为人夫的所为吗？公主只是和你说了些家常。”
　　“你也觉得对吗？为人妻就该说这话？嫌我不够争气吗？”
　　立仁平时说话简短，鲜有如此的连珠炮，可见气得不轻。
　　“行了，她真要教训你又如何？何必生这气！晚上去胭红楼吧，我做东！一会儿我命人把文博叫上！”
　　胭红楼是京城有名的青楼，虽是烟花地，此间女子却以风雅著称。他们几个虽不是全部贵公子做派，以前也会去喝酒听曲。不过，他们兄弟陆续成家立室，近来倒是很少去那里聚会。
　　立仁第一个念头是想着改地方，后来又一想，不知公主会如何想，听到胭红楼的名号会不会就气疯？
　　只见子骞朝他眨眼，他忽然明白这损友固然是想到这一层的。也罢，为何只他一人难受呢？
　　“晚间，我会派人去你府上招呼一声，就说你故友重聚喝多了，今晚歇在了卫府。”子骞站起来拍拍立仁的肩，又说：“劳烦贤弟稍等片刻，容我去向你嫂子交待一番。”
　　“如此甚好，你且与嫂子请假。”立仁心想，兄弟到底是手足，喝个小酒，听个曲儿，去排遣一下也不妨。何况他已惹得公主不快，今晚的灯笼也是不用指望。母亲心心念念的孙儿，恐怕是有得等待。心下有几分愧疚，可他实在无计可施。这些天来，对于立仁，公主也只是个陌生人。公主又如何能放下心防，在夜晚让一个陌生人去她闺房呢？公主明明偏爱文人雅士，不知圣上为何要选中武将立仁？会成为怨偶吗？唉，想起来，人生真是几多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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