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雪

　　谢莺时醒来的时候，雪已经停了。

　　屋里静悄悄的，明亮的日光照进来，满室柔和温暖。
　　昨夜的雪没能积起来，今天是个大晴天。

　　走进餐厅时，凌姨正坐在吧台后修剪今天刚送来的鲜切花，听到脚步声便抬头。

　　谢莺时说：“凌姨早。”

　　凌姨也笑眯眯说早，暂时放下了手里的活计，把手洗干净，熟练地穿戴围裙，“昨天回来这么晚，怎么不多睡会儿？”
　　又问：“早饭吃什么？”
　　“三明治吧，谢谢凌姨。”

　　谢莺时拉开餐椅坐下。
　　也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切好的三明治就被端上桌，附赠一杯鲜榨橙汁。

　　拿黄油煎过的面包片里头层叠放着芝士滑蛋、西红柿、虾仁和生菜叶，谢莺时拿起一牙开吃。

　　不多会儿，梁知白走进餐厅，对凌姨说一声早。
　　他穿着件黑色圆领家居服，额发垂在额边，显得十分家常。

　　谢莺时看他一眼，犹豫片刻还是开口：“梁……叔叔早。”
　　她看不出梁知白的年纪，也不确认该怎么称呼，叔叔似乎是最合适的叫法，但乍一这么叫起来，又很别扭。

　　梁知白似乎也不大习惯这个称呼，倏地抬眼看她，想说点什么，末了只是微微一哂。
　　“早。”

　　算算年纪，他不多不少正好大谢莺时一轮，无论是论辈分还是论年纪，她的确应该叫他一声“叔叔”。

　　谢莺时有些发窘，只好喝了口橙汁做掩饰。
　　好在凌姨很快端着梁知白的早餐出来，稍稍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梁知白吃烤面包配芦笋、煎蛋与茄汁焗豆，搭一杯espresso.
　　咖啡的香气弥漫开来，带着朦胧的苦味。

　　“晚上在家吃？”凌姨问。
　　梁知白喝了口咖啡，说不在，“有个应酬。”
　　凌姨摘了围裙回到吧台后继续料理那些花，不免唠叨两句，梁知白都一一应了。

　　吃过早餐，梁知白回房间换衣服，谢莺时把奶茶喝完，收拾了杯盘准备起身去洗。
　　凌姨忙道：“哪里需要你做这些，我来吧！去客厅坐会儿，还有事要做呢。”

　　谢莺时只得离开餐厅，略坐了片刻，起身去客厅角落那书架前站了站。
　　昨日夜里没注意到，这书架几乎占据了整一面墙，藏书多而杂，琳琅满目。

　　她在家时就很爱看书，偏偏又着迷于纸质书，零花钱大多都用来买书。
　　经年累月的，相城的家里到处都堆满了书，谢甯每每看到她又买新书，总会嘀咕家里站脚的地方都没了。

　　只是家里的书数量太多，谢莺时无法将它们都带来平城，还有些遗憾。
　　现在倒好，这里也有很多书，还不用花钱。
　　她乐观地想。

　　十多分钟，梁知白从主卧出来，已是穿戴齐整。
　　衬衫外一身灰色西装，剪裁精良，手臂上还搭着件深灰色大衣。

　　途经客厅，他恰到好处地转头，先是扫过坐在一团墨绿之中的谢莺时，随后将目光落在沙发旁的边几上，迈步过去。
　　那里放着他昨夜摘下的手表。

　　谢莺时下意识伸手，拿起那枚银亮的手表，抬手递去。

　　梁知白自然地接过，扣在手腕上，淡笑说：“多谢。”
　　谢莺时则说：“不用谢。”

　　细算起来，她与梁知白拢共也就见过三回，现如今住在同一屋檐下，处处都透着怪异。
　　要真是亲叔叔倒好了，可他偏偏不是。

　　……

　　临近中午，家里的裁缝来了，为谢莺时量数据做校服。

　　英德校服是西式的，五花八门，除去一年四季的常服，还有运动服、礼服。英德规定了面料和制式，允许学生自己按规准备，不必等待学校统一定制。
　　随后几个品牌的店长陆续上门，送来店里的当季新款。
　　在凌姨的建议下，谢莺时最后留下了一部分，剩下的都让他们带走了。

　　吩咐佣人将衣服分门别类拿去清洗，凌姨见阳光很好，便将下午茶的地点转移到花房里。

　　朝南的弧形阳台封作阳光花房，种满了各种各样的植物，几盆腊梅花枝疏斜，花瓣如玉雕般点缀在上头，粉山茶含苞待放，深绿色的叶片舒展着蓬蓬绿意。

　　花丛之中的小桌上摆着红茶栗子蛋糕和一盘新鲜的草莓，小陶炉上煮着红茶，咕嘟咕嘟散发着甜香的气息。
　　冬日午后的阳光温柔地洒下来，暖烘烘的。

　　凌姨端来托盘，将里头的碟子罐子一样一样摆在桌上，“喝红茶喜欢加什么？蜂蜜？牛奶？我都准备了一些。”

　　“我加牛奶吧！”
　　谢莺时起身，提壶往两只杯子里倒茶，又往自己杯里掺了点牛奶和蜂蜜，用小勺搅匀。

　　凌姨只加了点蜂蜜，笑容里带着几分怀念：“你和你妈妈口味一样……”
　　说到这不免要被勾起伤心事，她又重新起了个话头。
　　“知白近来忙得很，我一个老妈子也没什么用武之地，到底你来了，好叫我施展施展。尝尝这蛋糕？”

　　一牙蛋糕落进白瓷盘里，上头点缀一颗饱满的甜栗子。
　　谢莺时叉了角上那块吃掉，绵密的栗子奶油裹着松软的戚风蛋糕，唇齿留香。

　　亲生母亲对她来说完全是一片空白，她也并不想假惺惺地伪装出怀念亦或是其他的情绪，顺势绕开了这个话题。
　　“您从小就照顾梁叔叔？”

　　这三个字突然讲得顺口起来。
　　大抵是本人不在场的缘故。

　　被问到这个，凌姨当即笑说：“是啊！当年他才被领回家来，瘦得跟个什么似的……”

　　梁知白是梁家老爷子结拜兄弟的遗腹子，父母去后便借住在梁家，这事倒不算是什么秘密。
　　不过其中详情凌姨避而不谈，只挑拣几样无关紧要的小事来讲，又絮絮叨叨地讲说梁知白最近忙得脚不沾地，饭也吃不上几口，很叫人操心。

　　一席话讲到最后，壶里的茶只剩下浅浅一个底，在夕阳下泛着漂亮的橙红。

　　“哎哟，都这时候了。”
　　凌姨撑膝起身，交待谢莺时不必收拾这桌上狼藉，心情不错地哼着曲儿忙活晚餐去了。

　　谢莺时独自又坐了阵子，只有一件事想不通。
　　现如今她的父母都已经不在人世，梁氏分明已经落入梁知白手里，但他还是“任劳任怨”地将她接了回来。

　　要么，他的确是个大善人。
　　要么，他并没有将她这么一个小女孩放在心上。

　　真是个古怪的人。

　　……

　　周一是集团汇报日，梁知白连轴转开了一天的会。

　　梁家依托遍布全国的商超连锁立足平城，现在已经发展成为覆盖商超、食品、地产等产业于一体的企业集团。

　　当初梁老爷子主导扩大产业链，一味急进，导致集团内部混乱冗杂，优势产业市场占有率也逐年降低。梁知白临危受命接下这个烂摊子时，庞大的集团就像一个暮气沉沉的老人，沉疴难解。

　　那时候梁禛才去世不久，老爷子又乍闻孙女并非亲生，一头栽倒下去，差点没能再醒来。
　　内忧外患的当口，梁知白离开了原本的单位，接手了整个集团。

　　他一接手集团便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雷厉风行砍掉了数个产业，重新致力于商超、食品产业，市场占有率才逐渐回归。

　　时至今日，梁氏已经跻身为国内数一数二的豪门。

　　开完最后一场会已经是下午五点，梁知白把杯子里早已凉透的咖啡喝完，快速且准确地开始回复邮件。

　　秘书敲门进来，提醒他准时出席七点的饭局。
　　梁氏现在正在争取平城南郊一块地皮的开发权，由老太太牵头，约了相关部门的人吃饭。

　　梁知白将不太重要的邮件分类，处理了一部分，便赶往餐厅。

　　这块地皮位置很好，规划的新地铁线就在旁边，如果能拿到开发权，梁氏在地产这一块就能站稳脚跟，所以才有今天这场应酬。

　　一顿饭推杯换盏的，少不得要恭维奉承，吃到最后疲得很。
　　车子开回公寓，一路上仍是灯火璀璨，热闹穿不透车窗，车内唯余一片冷寂。

　　梁知白晚上喝了不少酒，散局的时候就不大舒服，他在玄关换完鞋，注意到客厅角落里还亮着一盏落地灯。
　　扯松了领带，他绕过那两盆过于茂盛的鹤望兰，过去看一眼。

　　谢莺时听到动静赶巧也正往外走，碰上了便礼貌地喊一声：“梁叔叔。”
　　梁知白应声嗯，随手捻开衬衫最上面两颗扣子，揉了下眉心，慢慢踱步去厨房。

　　注意到他身上隐约的酒气，谢莺时跟上去，“您喝酒了？难受么？喝点蜂蜜水会好些。”
　　说完她自己愣了一下。
　　谢甯的工作带有销售性质，这样的情况她经历过不知多少回，这会儿旧事重演，霎时间生出物是人非之感。

　　梁知白没多理会，拿出杯子接了杯水喝，懒懒支肘撑在吧台上，问：“这么晚还不休息？”

　　“……我刚刚在看书，没注意时间。”谢莺时回过神，抬眼去看墙上的挂钟。

　　分针正好走完最后一格，时针“咯嗒”一声跳至12点处。
　　零点了。

　　梁知白哦了声，又问：“喜欢看书？”
　　谢莺时点点头。

　　突然之间，就再没有话要讲。

　　梁知白把杯子放回去，抬手揉了揉眉心。
　　厨房里没有开灯，只有客厅里那盏落地灯隐隐照亮他深邃的眉眼。

　　谢莺时原本是想告辞……回房休息的，临了还是改变了注意，去往水吧台前找到蜂蜜罐和柠檬片。
　　不一会儿，一杯半温的蜂蜜柠檬水就被送到梁知白手边。
　　“早点休息。”她说。

　　看着那道单薄纤细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梁知白不着痕迹地笑了声，随后端起那杯温水慢慢喝掉。

　　之前他只当谢莺时是个不得不还的人情。
　　现在突然觉得，家里多了个懂事听话的便宜侄女也还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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