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雪

　　这天谢莺时刚上完下午的课，就接到老太太电话。

　　四月底的天，还有些微冷。
　　她绕了个大圈从国际班校门出去，被吹得鼻尖发红。

　　梁家的劳斯莱斯就停在路边，司机替她拉开车门。

　　谢莺时上车后礼貌地喊声奶奶，“您过来是有事吗？”

　　老太太先是朝司机说，“去餐厅吧。”

　　今天不知道是什么日子，校门外停满了豪车，人来人往，确实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司机发动车子，驶上大路。

　　“今天过来和老师谈谈若微的升学规划，正好也看看你。”老太太说。

　　谢莺时应了一声。
　　老太太又问：“梧桐路那边装得差不多了？”

　　搬家的事搬上日程后，谢莺时就一直在跟进装修的事。
　　房子不大，预算充足，装修起来倒也不费事，进程很快。

　　看着整个屋子按自己的喜好一点一点装好，她总有一种在平城终于有了归属的感觉。

　　这是母亲送给她的家。

　　一想到以后不用再借住在别人家里，突然就有了底气。

　　谢莺时说：“嗯，过几天就可以进家具了。”

　　老太太叹道：“当初是我跟你爷爷考虑不周，在你梁叔那儿住得不高兴？”

　　这话说得倒有些好笑。
　　明明当初甩手给梁知白的时候不闻不问，现在又何必。

　　“没有，”谢莺时说，“小叔叔对我很上心。只是我自己想一个人住，方便一些。”

　　老太太缓缓说句：“哦，这样。”

　　气氛顿时有些无言的尴尬。
　　好在餐厅不远，很快就到了。

　　两人下车，门迎领着她们去往包厢，先上了壶龙井。

　　老太太浅啜一口茶，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一只黄梨木的盒子，叠放着推到谢莺时面前。

　　“前儿得了一对镯子，本想让你过老宅去取——”

　　这段时间以来，谢莺时一直拒绝去老宅。
　　她不去，老太太只好“纡尊降贵”亲自送来了。

　　一对镯子，现在只有一只在这。
　　大抵又是两个孙女一人一只的意思。

　　谢莺时觉得自己无法忍耐和梁若微戴同一对镯子，“不用了奶奶。”

　　“女孩儿总要带点首饰的，拿着吧。”老太太没有要收回去的意思。

　　一时没有人说话，包厢中极为安静。

　　窗外西斜的日光被花窗切割，斑驳地落在桌面上，映照着黄花梨盒子上面雕刻的舞蝶戏花。

　　谢莺时顿了片刻，还是收下了。
　　她顺势捏了下那个信封，形状大小似乎又是一张卡。

　　“……谢谢奶奶。”

　　看她把两样东西放进包里，老太太才满意地点点头，“往后有什么事都可以和爷爷奶奶说，知道吗？别像这次，你要搬出去这事，还得知白回来讲。”

　　谢莺时含糊地应了一声。

　　菜式在这个时候送上来，正准备动筷，老太太先接了通电话，挂断后让人添了一副碗筷，又加了个菜。

　　略等了一阵，梁若微就到了，宣示主权般挨着老太太落座。

　　或许是生日宴那天确认了自己的地位，她没像之前一样满怀敌意，但还是警惕地瞪了谢莺时一眼。

　　老太太哪里不知道梁若微心里那点小九九，拍了拍她的手，警告似的看她一眼。

　　谢莺时则根本懒得理她，只专心填饱肚子。

　　席间气氛平常，梁若微自顾和老太太撒娇，问起今天和老师聊得怎么样。

　　她A-level课程选的都是设计方向的，准备申请伦敦一所设计学院。
　　听老太太慈蔼的语气，成绩应该是还不错。

　　话题转到谢莺时身上的时候，一顿饭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老太太例行问道：“学习还跟得上吗？”

　　谢莺时放下筷子，嗯声说：“还行。”

　　她抬手时露出腕间的手表，梁若微看见，轻嗤了一声。

　　“马上高三了，要多努力。”
　　“嗯，知道。”

　　老太太点点头，签了单便起身去洗手间。

　　管束的人一走，梁若微就原形毕露，伸长手一把拽过谢莺时的手，仔细端详。
　　片刻吐出几个字：“便宜货。”

　　谢莺时收回手，“有没有人说过，你很没礼貌。”

　　“至于吗？看一眼而已。”

　　梁若微耸耸肩，语气轻快地说：“对了，好心提醒你，别指望闻璟家里能给你撑腰，一个劲倒贴。”

　　谢莺时无言。
　　瞧见她平静的神色，梁若微明显顿了一下，“再说一次，你是替代不了我的，别白费心思了。”

　　谢莺时看她一眼，淡声：我为什么要替代你？”

　　梁若微有一瞬睁圆眼睛。

　　“我也好心提醒你一下，”谢莺时说，“你现在拥有的东西，原本就是属于我的。”

　　梁若微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气得要跳脚，“你——”

　　谢莺时冲她笑了笑，“说不定哪天我就会想拿回我的东西。如果还想维持现状，以后你最好规矩一点，嘴巴别这么贱。”

　　这一句彻底激怒了梁若微。
　　她握住桌上盛有柠檬水的玻璃杯，就要泼过去的一瞬间，被谢莺时稳稳扣住了手腕。

　　玻璃杯掉落在地毯上，打了个旋，水撒了一地。

　　谢莺时攥紧她的手腕，轻声说：“你这样，只会让我更看不起你。像个吃不到糖就撒泼打滚的小孩。”

　　梁若微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并不明白为什么一直忍让的谢莺时突然就强硬起来。

　　片刻僵持。
　　包厢外传来脚步声，谢莺时收回手，若无其事地坐了回去。

　　梁若微沉着神色盯住她，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

　　司机还没到，三人在门廊下稍等了会儿。

　　谢莺时注意到有一只小飞虫落在梁若微的头发上，忽地抬手。
　　梁若微被吓一跳，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谢莺时笑了一声，将那只小虫轻轻掸走，语调温软：“不用谢。”

　　不知情的，还当她与梁若微关系真好。

　　夜里回到家，谢莺时将浴缸放满水，将自己浸入。

　　明明谢甯和徐睐两位女士都是温柔的人，为什么会组合出梁若微这么讨嫌的人。

　　好奇。谢莺时怀疑自己是不是也这么惹人讨厌。

　　包裹在温热的水中，她有些疲倦地呼出一口气。

　　……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天的话产生作用了，梁若微和陈幼仪总算消停了。

　　谢莺时的生活恢复了平静，总算能静下心学习。

　　英德的学习氛围看起来很自由散漫，其实大部分学生都很努力，比起相城一中来说，还要更“卷”一些。

　　实验班这边的重本率和国际班那边的常青藤名校录取率都高得离谱。

　　谢莺时在相城一中名列前茅的成绩放到英德，只能算是中上。
　　不过她现在也能享受到英德优质的教育资料，只需要付出努力就行。

　　学习间隙，游泳课和社团活动倒成了她的放松时间。

　　游泳老师依旧不怎么管她，大多数时间只能自己摸索。

　　好在上了几节闻璟的“私教”课，谢莺时现在勉强能游出几米了。

　　每周两节游泳课，周四那节安排在下午，泳池一般要到晚上九点才会关闭，张羽书就会陪她多练习半小时。

　　这天也不例外，只是张羽书临时被社团叫走，谢莺时只能自己练习。

　　才四点半，阳光投射在水面之上，水光粼粼。
　　她摆动手臂，搅动一池碎光。

　　“哗啦”一声，谢莺时钻出水面，抹去脸上的水珠，搭着池壁看向更衣室墙壁上悬挂的时钟。

　　她五点就得准时走，算上冲澡换衣服的时间，要赶在六点食堂关门前去吃晚饭。

　　抓紧又练习了一会儿，她匆忙上岸，从储物箱里取出浴巾和运动服，去了淋浴间。

　　英德的淋浴间都是分开的小间，打开花洒，水声便盖住了所有的声音。

　　谢莺时冲洗完，散着湿发出来，打了个喷嚏。

　　供暖早就结束了，虽然已近五月，淋浴间这种背阴的地方还是有点冷。

　　她裹紧身上的浴巾，推了一下通向更衣室的隔断门。
　　第一下却没推开。

　　按下门把手再次往外推了一下，却依旧没能打开。

　　明明平时淋浴间和更衣室之间这道门都是不上锁的。

　　谢莺时愣了一下，试着拍响了门，朝外喊道：“有人吗？”

　　游泳馆本就偏僻，除去上课的学生和管理人员，一般不会有过来。

　　她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冰冷的水珠一颗颗滑过脖颈，打湿了浴巾。

　　“有人吗！”她猛地拍门，“淋浴间里有人被锁起来了——”

　　无人应答。

　　四下安静极了，花洒里水滴坠下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因为今天要练习，她没有和闻璟姜寻约着一起吃晚饭。
　　张羽书忙着要去社团，也说不等她一起吃了。

　　好巧不巧，今晚她和所有人都没有重合的课。

　　所以暂时不会有人发现她不在。

　　实在是太巧了。
　　谢莺时后知后觉感到恐惧。

　　她焦躁地来回踱步，看着淋浴间那扇小小的通风窗，很快就发现自己根本爬不上去。

　　不过。九点闭馆，到时候一定会有人来的。
　　只要等到九点，就有救了。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淋浴间里完全暗了下来，只有一盏应急灯昏暗地亮着。

　　谢莺时抱膝蹲在角落，冻得不轻。
　　浴巾和短袖的运动服泛着潮气，完全失去了保暖功能。

　　她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多久，只能强打精神注意着外面的声音。

　　终于，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谢莺时——”有人大喊着。
　　是张羽书的声音。

　　谢莺时连忙起身，却绊了一跤，摔在了湿滑的地砖上。

　　她忍着痛爬起来，拍响了门，“我在，我在！”

　　张羽书很快来到门前，把门哗啦一声拉开。

　　外头的灯被人打开，谢莺时被刺得睁不开眼，抬手只摸到了脸上温热的眼泪。

　　张羽书将她揽住，分外可靠地说：“别害怕。”

　　谢莺时止不住地颤抖，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

　　只看到，更衣室门外走进一个高大的身影。
　　他抖开一件宽大的外套，将她整个人都罩住。

　　清冷的雪松气味铺天盖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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