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窖曲

　　从小便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你，本该无忧无虑的活在这盛世般的美轮美奂之下，在繁华锦绣之中出生，亦在盛世长歌之中合上双眸。可这幻梦一般的日子好似连神仙也嫉妒不已，抬手便将那围绕在你身边的好梦良宵斩断殆尽。

　　我从那些喜欢奇闻佚事的工匠口中得知，你先后嫁给了郑，薛二位郎君，却不想，每次的十里红妆确是要以阴阳两隔为代价。你成了世人口中的不祥之女，谣言之中的天降煞星。最后，就连最疼爱你的圣人，也对你有所防范，下旨让你前往潭州的古寺静心修沐。

　　可能是命运使然，亦或者是前生未断的羁绊，在你刚到潭州不久，安禄山便举兵叛乱，你就这样被留在了潭州，躲在了这小小的窑厂，也走进了我这小厮的心房。

　　在听了你的故事之后的当晚，我的睡意便被你那惹人怜惜般的遭遇，折磨得辗转反侧。我知道这是旁人的命运，与我毫无关联，但那一夜，我的内心就好似被一团业火反复的煎熬。那是我第一次觉得，黑夜竟如此之长。于是我便决定起身出门，将心中的那团业火，引燃到那座温度更高窑炉之中，将这些莫名的心绪全部赋予在瓷器的花纹之上。

　　一念至此，我便起身下床，借着月光，轻手轻脚的朝着窑炉房走去。可我不曾想过，我那灼烧心房的无法扑灭的业火，在看到你那一刹那，便被不知哪里来的清冽之泉，尽数熄灭。

　　时至今日，我依然记得那夜清冷的月光，以及你那缠绵悱恻般的琵琶音调。

　　月光下的你，轻拢丝弦，骨节分明的手指，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件白瓷都要耀眼，那婉转的琴音好似环着酒意，在月色的包裹之下，是那样娓娓动听，让人愈发的沉醉其中。

　　我又一次呆立于此，久久不能回神，也久久不愿回神。直到最后一缕音节在这月光之中消融，直到你环抱着琵琶伸手将我唤到身前。

　　我就这样半醉半醒的朝你走去，月光之下，映衬着的明明就是你那玉琢一般的身姿，可在我眼里，我却好似走向了月亮。

　　我笃定的想着，今夜以后，我定会爱上悬在头顶的月亮，洒在身前的月光，以及近在咫尺的你的身姿。

　　可是不成想，我的爱全部都掩藏在了心间，却没有给言语分出哪怕一丝一毫。这也导致了我与你的第一次对话，显得并不是那么的顺利。

　　我支支吾吾的不知要对你说些什么，千言万语都抵在了喉咙之中，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前进一步。最后，将这喉中的缺口打开的，竟是你向我问的第一个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声音还是一如早晨那般孤清，可语气之中却夹杂了些许兴致勃勃。好似许久都未曾与他人如此这般闲谈一样。

　　我的言语似乎还需要时间恢复，故而鬼使神差的没有回答你的问题，却将刚刚就憋在心中疑惑脱口而出，“殿下喝的是什么酒？”

　　你似乎被我的问题问得有些猝不及防，略略一愣，随即便对着我笑出了声，“你这人好憨！本宫问你姓名，你却反问起来本宫了！”

　　我不知现下该如何去回答你的问题，毕竟坐在我面前的不光是那月下的玲珑倩影，更是大唐的耀眼公主。这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只得下意识微微颔首，歉然的抓了抓后脑。

　　你见我久久不应，竟将环抱的琵琶放与身侧的石案之上，微微倾身，用你那缀满了星辰的眸子，看向了我垂眉颔首的脸庞，“抬起头来！本宫问你，你怎知本宫今夜喝酒了？”

　　这一瞬，你眸中的星河映入了我的眼眸，刹那间便点亮了我那本该是无光无泽的眸子。我的瞳孔在那一刻，竟与你眼中的眸光一样，在散发着我一生都从未见过的光芒。在那之后，我一直没有找到与这光芒相称的词语，直到与你述说，才从你的口中得知，这光芒叫做一见倾心。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眸中的光芒好似也照亮了今夜我那隐于暗影之中的言语，我不再是那般的吞吞吐吐，抬起颔着的面容，笃定的说道:“我是从殿下的琵琶曲中听出来的！”

　　你好似对我的回答非常的诧异，凤尾一样的眼角下意识的往上挑了又挑，看我的眼神也从刚才的兴致盎然变得愈发的耐人寻味起来。

　　“你可知，本宫每次弹奏琵琶前都会饮酒。”你一瞬不瞬的盯着我的眼眸，好似想要在我的眸光之中看出你想要的破绽。

　　“草民不知！”我坦然的对上了那狐疑的眼神，好似在向你宣告我的内心就如刚刚烧好的瓷器一般一尘不染。

　　我想我的回答应该是探寻到了你隐于茫茫心海深处的秘密，因为你的目光开始变得寂寥，可这寂寥之中却隐约透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诱惑，就好像在引导着我去推开那扇只属于你的神秘之门。

　　“就连阿耶那般通晓音律之人，都不曾听出我琵琶曲中的酒气，你却一听便知？”你依旧不依不饶的向我确认着，仿佛这就是开启那扇大门的最后一个问题。

　　那一刻，我也不知我的脑子到底搭上了哪根珠玑般思弦，竟脱口而出了一句让你瞬间展颜轻笑的话语。

　　“因为草民听得醉了！”

　　你似乎从不是一个会掩饰情绪之人，就好像那时的你，在听完我的回答之后，发出了酣畅淋漓一样的笑声。这笑声是那般的畅快，好似终于在红尘世间觅到了知音良人一般。

　　你一边笑着，一边起身近到了我的身前，用你那白嫩的指尖勾住了我那略微颤抖的下颌，将它微微提起，“小窑匠！你会是本宫的知音吗？”

　　月色轻柔的洒在你好看眉目之上，光影迷迭之中，我好似看见了一幅摄人心弦的水墨画卷，而那从你口中说出的句句话语，便是将这画卷衬得愈发生动的层层涟漪。

　　我的脸颊在这一刻，跟随这阵阵涟漪，兀自的泛起了红晕。我的话语又一次变得吞吐，我的语气也随着吞吐变得越来越期艾，“草民不敢当殿下的知音，但...但草民却能听懂一二。”

　　这一刻，我分明看见了你那黑曜石一般的眼眸之中，隐有水光荡漾，可这涟漪仅在你眸光之中荡漾了一个须臾，便被你的微微蹙眉，悄然的敛了回去。

　　你缓缓的放下了勾在我下颌的指尖，神情恢复到了往常一般的淡漠，在你坐下的那一刻，你朝我倦然的摆了摆手，示意我退下。见此情景，我只得意犹未尽一般的准备回房。刚刚转身，抬眼便瞧见了正朝我俩的方向颔首走来的侍女，我知道你不想在她们面前显露出你刚刚那般神色，所以我也识趣一般的加快了步伐。

　　但自知必须分别的我，竟在此刻，悄然的生出了留恋不舍之情，我忍不住心中的思绪，下意识的回头顾盼，恰巧撞上了你那凝满了光影的面容，借着月色，我看见你的红唇微微轻启，唇齿张合间，我读懂了你那无声的话语。

　　“我要你做我的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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