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芳映日灼

　　冉蓦是又忙又苦又悲催。
　　倒霉孩子已经连着工作半个月了，虽然地府确实是没有休息日这一说的，但是……
　　他对苏阑家已经熟的不能再熟了。
　　原因无他，这半个月苏家宅子里已经死了五个人了，包括那个噎死了的孙姓老油条。
　　十里八乡的议论声自然是更盛，虽然五个人里只有一个是苏家主正儿八经的老婆身份比较重要，其他四个一个是外头来拜访的，还有三个是府上的丫鬟和奶娘，但是越来越邪门儿。
　　苏皎不可能成天抱着个婴儿过，小苏阑自然是交给了奶娘。
　　奶娘照料了一个星期，苏阑很乖，奶娘也疼这小崽子。
　　可奶娘在第八天的时候，明明只是个中年妇女，却莫名其妙中了风，发现的时候人已经没了。
　　这边奶娘刚埋掉，第二天两个帮忙照料苏阑的丫鬟也跟着去了。
　　是在后院的园子里俩人不小心都掉水里，淹死了。
　　冉蓦很郁闷，这宅子风水很好，辟邪还镇鬼，但他是个破勾魂的，到底是个鬼。
　　后花园那两个他被阻了一小会儿才进去收了，差点没赶上时辰。
　　凡间或许讲究风水，说养人，但是这找缝儿往里钻勾人是真的烦！
　　冉蓦骂骂咧咧揪着俩丫鬟走的时候，看了眼那间屋子。
　　苏阑这崽子就在里面住着。
　　他不再逗留，正准备走，脚下突然被绊住了。
　　惊诧之余冉蓦发现自己居然松了手。
　　在一抬头，那俩姑娘的魂儿一眨眼就飞没影儿了。
　　“草！姓榷的那狗老板又要给我扣工资了！”
　　冉蓦立刻撑了身子想爬起来，可爬到一半腿上又被什么东西拽了一下，又摔了下去，这次直接脸着地，biaji一声冉蓦的脸埋进了地里。
　　他才反应过来不对劲，翻了身往腿上看，“我是魂不可能被绊啊……草这是什么！”
　　冉蓦看见腿上莫名其妙被一道黑气困住了脚踝，那只脚现在已经动不了了，而且这黑气居然还有向上蔓延的趋势，时快时慢的，这会儿突然一窜已经窜上了膝盖。
　　这东西……腐蚀魂气。
　　冉蓦迅速判断了这东西的来源，按道理这种邪门儿玩意儿应该不会出现在这种宅子才对。
　　黑气末端有一道若有若无漫出去的线，冉蓦的目光最后定格在苏阑的屋子窗户上。
　　“天生克命啊这是……什么妖魔鬼怪！”
　　克命就算了，怎么连个路过的被压迫阶级都不放过。
　　冉蓦的腰侧一直挂着勾魂锁，这东西其实他不想带，无奈上级要求公职人员全身装备应当齐全，所以冉蓦的勾魂锁是成了个挂件，是个摆设。
　　但现在倒是有了用处了。
　　勾魂锁可以勾魂锁魄，压制妖邪气，越厉的鬼效果越好，他们身上这身制服也是专门防止勾魂锁锁住自己专门定制的。
　　冉蓦利索地摘了勾魂锁，当机立断也不甩了直接挥出去敲在那团黑气的末端，恰恰好切断了那道线，黑气没了来源兀自停下，最后缓缓消散。
　　冉蓦心有余悸摸了摸脚踝——那黑气刚刚有透过制服的布料渗进去，那块皮肤现在有点疼。
　　他又看向两只魂魄逃窜的方向。
　　“真是，倒了大霉了。”
　　冉蓦把两只魂魄从一条河边抓回地府的时候，瞧见榷涯正坐在勾魂司大门口，还特地找了个有靠背的椅子坐靠着嗑瓜子。
　　榷涯眼皮朝上翻了翻，看见冉蓦，立刻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屁股墩子没动，粘在椅子上扭了两下，“小冉呀——这几天不见，你工作就松懈成这样啊。”
　　“一个月工资，是吗？”
　　“哎呀，瞧你说的，显得我多不近人情呢！”
　　“不近鬼情吧，怪不得你吃着业绩，却又一直拿不到资格。”
　　榷涯面上神色一变，从椅子上腾地一声站起来，肥硕的身子一晃一晃到了冉蓦面前。
　　他伸手卡住了冉蓦的肩。
　　那力道实在太大，冉蓦倒吸一口气，没出声，只听见榷涯哼笑着凑到他耳边说。
　　“冉蓦，别嘴硬，你这种小鬼，我就算把你弄散魂了都不会有人来找我麻烦，我在上边儿的关系，可比你硬多了。”
　　说完榷涯就退了回去，看也不看刚刚被威胁的冉蓦，进了勾魂司。
　　冉蓦决定罢工一天。
　　他去了奈何桥头。
　　孟婆知道这个看起来年轻的小崽子郁闷的时候就喜欢蹲在这盯着忘川河看，倒是一回生二回熟了。
　　“孟姐姐。”
　　“小嘴儿还是这么甜呢，”孟婆展出一个笑来，皱纹团在一起，手里还在给人盛汤，“又是你那老板？”
　　“嗯。”
　　冉蓦应声的声音小小的，显得委屈极了。
　　“孟姐姐，你说，我这种死前无亲无故，死后弱小无助，有了工作还车到山前没有路，是不是活该啊……”
　　孟婆腾出只手来，一拍冉蓦的小脑袋瓜，“说什么丧气话呢，我倒是觉得小冉你总可以熬出个头。”
　　“可我每天都是这样生不如死地活着，虽然我早就死了。”
　　冉蓦的脑袋越垂却低，脸已经埋进膝盖之间了，整一只鬼缩成小小一团。
　　孟婆叹口气，“总会有个头的……万公子怎么今儿来桥头逛啦？”
　　万泽惠手心折扇一开，掩嘴一笑，笑声轻盈，“孟婆婆您太客气了，这么多年您风姿犹在我来看看您也是赏心啊。况且，我万某今儿是来找染哥儿的，要请他吃饭呀。”
　　风姿犹在倒不是说笑，虽然孟婆年事已高，但是气韵神采实在是非常。
　　“小冉，万公子找你呐。”孟婆偏头喊着。
　　冉蓦的下半张脸埋在衣摆里，闷闷地“嗯”了声，却没有抬头。
　　万泽惠凑过去一看才发现这小崽子在抖。
　　惨败的鬼脸上眼角泛红，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袖子上已经沾上了一大片水渍。
　　万泽惠怔了一下，空气里弥漫起了一股诡异的沉默。
　　他记得冉蓦上一次哭是在三十二年前，那次是处理一只老野鬼，本来是要直接勾回地府的，但是差点被反向处理了，小冉是拖着半死不活快要散魂的鬼体回来的。
　　老野鬼三魂七魄散了，在他残血了状态下被硬生生直接打散了。
　　冉蓦倒在勾魂司门口的时候万泽惠恰好来找他，碰上了。
　　魂魄不稳状态下的冉蓦神智似乎不太清楚。
　　他是爬回来的。
　　万泽惠扶他那一下，冉蓦抬眸时那眼神着实吓了万泽惠一跳，至今难忘。
　　万公子作为一只鬼只感觉通体恶寒。
　　“好凶啊你……”万泽惠当时这样喃喃道。
　　冉蓦在盯着他看了许久之后似乎终于认出他来，突然扑到他身上环住他的腰脸埋在对方怀里。
　　抖成了筛子。
　　万泽惠不知所措了十几分钟，一直抱着，直到前襟湿了才发现小崽子在哭。
　　“这是怎么了？魂魄动荡成这样。”
　　又过了两三分钟冉蓦才颤颤巍巍开了口，哭出了声。
　　“呜……好疼啊……万泽惠……我好痛啊……呜呜呜那个老东西他差点就把我撕碎了……呜呜呜呜……”
　　“……什么老家伙？”
　　“一只老鬼，作恶的那种，我的任务，要把他收回来。”
　　“老鬼呢？”
　　“我收不回来……打散了……”
　　万泽惠非常震惊，比起收回来，打散才更离谱吧！
　　现在嘛，这突然掉眼泪冉蓦让万泽惠更无措了。
　　俩人的闺蜜情谊深厚。
　　但是万泽惠想安慰却无从下手。
　　“这是怎么了？这一百多年也没见你脆弱几次怎么今天哭成这样。”
　　孟婆在一边听罢剜了万泽惠一眼。
　　怎么说话呢？会安慰人吗你这……
　　“没事……”
　　“怎么就没事了，又被欺负了这是……”
　　冉蓦听罢又把脸埋回去了。
　　孟婆恨铁不成钢似的汤勺一下子敲到了万泽惠脑袋上，“别说了你，越安慰越委屈。”
　　“小冉，你要不跳槽吧，当我侍从，我给你开工资！”
　　冉蓦抬头看他一眼，“勾魂司员工合同我签了一百年的，还有半年呢……”
　　空气再次沉默下去。
　　“要不你，熬一下？熬完就来给我当侍从。”万泽惠试探开口。
　　“我想投胎，万泽惠，”冉蓦已经不哭了，眼角的红退的很快，现在看起来就像是正常地向他请求，“你之前一直说的，我可以找你要钱，这个承诺，现在还算吗？”
　　万泽惠少有地没有回答。
　　冉蓦的眼睛原先被泪水打湿，在地府的光茫映衬下还是亮的，现在兴许是干了，那眸子暗下去。
　　“我知道，你不舍得我走，对吗？毕竟已经做了一百年的朋友了，走了我就不记得你了。”
　　万泽惠摇了摇头，站直了，冉蓦仰望上去看到的还是那个翩翩的公子，“没有舍不得你的意思，真的，就是有点突然。”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要走，我到时候送你去，这么多年你给地府做事应该可以投个好人家。”
　　“所以……刚刚也说了，这次请你吃酒。”
　　冉蓦看着他，最后弯起眼睛，“好啊，万公子赏光，我怎么可能不去呢。”
　　“你来点单，随便点，多吃点心情好，把那姓榷的晾两天。”
　　万泽惠伸手，冉蓦拉住后被拉起来。
　　万公子是鬼，但小冉觉得万公子的手是暖的，所以冉蓦决定敞开了吃一次。
　　事后万泽惠看着账单陷入沉思，他觉得冉蓦应该确实是饿死的。
　　这么吃下去万公子得先破产。
　　万泽惠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从怀里贴身的地方取了小本本去给钱。
　　老板幸灾乐祸，打了个八折。
　　这次冉蓦在万公子的撺掇下旷工两天，第三天榷涯找上了门来。
　　两天不见榷涯居然看起来憔悴了不少。
　　冉蓦原以为自己是要被骂的，谁知道榷涯没等他开口就抬手制止了他。
　　榷涯进来后环视了一遍冉蓦的家，肥硕的脸瞬间垮了。
　　冉蓦家这是……这是家徒四壁阴暗逼仄穷困潦倒啊！
　　那悲痛欲绝都写脸上了。
　　冉蓦还以为姓榷的转性了，坐在床上正疑惑呢，门外头又进来一个。
　　“榷涯，你这关系户平时克扣下属克扣的不少啊。”
　　声音清朗，冉蓦循声便见得一身绣了银虎纹的黑衣飘然进了门，不用想也知道，这是榷涯上头的鬼。
　　“老板？”冉蓦一本正经装傻，榷涯急得直使冒汗，使眼色使的眼睛都快瞎了。
　　“榷涯？不解释解释？”黑衣也顺着冉蓦目光看向缩成一坨肉球的榷涯，“冉蓦可这孩子一看嘴就笨，连问你都是叫你老板啊。”
　　“他这算是指着你给他开工资啊。”
　　黑衣突然笑出声来，榷涯脊梁骨一怔发寒。
　　“我怎么记得，地府规定所有为地府干活儿的鬼，工资可是统一发放的，勾魂司这种比较重要的机构，你们这些出活儿的不该家里这么干净啊。”
　　“大人说笑了，是我自己的缘故。”冉蓦突然露出一个腼腆的笑，眸子里看不出在想什么，“榷老板毕竟占了大部分勾魂任务，我这下属，除了有这么将近百年的资历，就没剩什么了，况且下属我贪嘴，向来是吃得多，这工资，全用来享口福了。”
　　黑衣倒没有立刻驳斥冉蓦这一本正经的瞎编，犀利的赤瞳紧紧盯着榷涯，“那大食堂的伙食还真就不行了，魂气补充不足啊。”
　　“大人，不知这次来，是有什么吩咐。”
　　“我姓古，想必听这姓你也直到我是谁了。”
　　冉蓦心下明了，这是在人间守着鬼城门的那位将军，古兆。
　　“古将军。”
　　“嗯。苏阑这个名字，冉蓦你应该接触了不止一次了。”
　　古兆倒是不急，把袍袖一拂示意榷涯可以滚了，等着榷涯哆哆嗦嗦连滚带爬出去那门，古兆施术封住门，屋内便隔了音。
　　“阎王指示下来说务必找一位可靠的勾魂使，跟在这苏阑身边，务必收回一切被他扰动了的人魂。”
　　“为什么？”
　　“这些人魂阳寿莫名清空暴毙而来。”
　　冉蓦点头，明白了。
　　“这活儿什么好处？”
　　“三倍，直发到你账上，每收一个都有提成。”
　　“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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