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

　　十九

　　见陈西彦板着个脸，一双薄唇吐出“不爽”两个字时，桑夏绷直了背，怔怔地抬着眼，好不容易恢复了血色的脸，又开始泛白。

　　她的声音变得很低：“不爽？”

　　陈西彦意识到语气里的逾矩。他是想表达不满，却不至于要吓唬她。

　　于是他补充道：“其实，我也喜欢喝苏打水。”

　　桑夏僵硬的肩膀逐渐软化，表情像是松了口气，认真地解释起来：“抱歉，是我一开始没考虑周到，忘了多带一瓶。不过，给周晨尧的那些饮料，真的是替朋友送的。”

　　陈西彦认真地看着她：“身边的人都在猜，那个给周晨尧送水的‘朋友’就是你自己。”

　　桑夏眉头紧蹙，用力摇头。

　　陈西彦目光重新落回笔记本上，敲完几行字，又追问：“所以，你说的‘朋友’，其实是温书桃？”

　　桑夏愕然：“啊？”

　　陈西彦阐述起自己的思路：“之前你约我出来看电影，让我把周晨尧叫上。如果不是你想见他，那就是跟你一起赴约的人想见他。”

　　原来，站在陈西彦的角度去看，事情的脉络非常清晰。

　　桑夏一时陷入了沉默。

　　陈西彦见她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聊下去的意思，转过头对着电脑，专心致至地寻找起程序里的Bug。过了十来分钟，旁边的人用指尖轻轻敲他的肩：“对了，你喜欢什么口味？”

　　陈西彦不解。

　　桑夏眉眼弯弯，眼底的卧蚕看起来很温柔：“喜欢喝什么口味的苏打水？我下次也给你带。”

　　女生的声音很轻，像微弱的电流传到四肢百骸，心脏酥酥麻麻的。陈西彦有那么一瞬间恍惚。

　　“我无所谓。”

　　“嗯？”

　　“什么口味都可以。”

　　九点半考试一结束，温书桃和阿舟就赶了过来。因为让桑夏独自睡在急诊不放心，温书桃主动提出，在医院陪睡一晚。

　　女生们聊天时，陈西彦坐在一旁对着电脑，仿佛是这个房间里寡言少语的男主人。渐渐地，大家习惯了他的存在，任由他一个人安静地待着。

　　到了换班时间，值班医生来查房，又开了几项新医嘱。陈西彦拿着诊疗卡去缴费，等到桑夏的床头挂上最后两瓶药水，他跟陪床的温书桃交代完热水在哪里、如何按铃呼叫医生，以及怎样调整药水的滴速，才收拾东西离开。

　　陈西彦走后没多久，阿舟也走了。房间恢复了安静。

　　桑夏捧着手机，无所事事地看起了这段时间追的剧。突然间，旁边的温书桃戳戳她。

　　桑夏疑惑地抬起头。

　　温书桃朝她眨眨眼：“那个陈西彦，平时冷冰冰的，看不出来为人这么热心肠。”

　　桑夏怔怔地望着手机屏幕出神：“他人很好。”

　　“桑桑，你这是给人发好人卡？”

　　看着温书桃鸡贼的表情，她解释道:“我只是客观评价一下。”

　　温书桃笑起来，用胳膊肘轻轻撞过来：“可是我觉得，那什么，他对你有点特别。”

　　温书桃的话，像是按下了某个开关。桑夏的胸口有雾气漫上来，接着，脸颊一热。

　　她其实很少脸红，也不知道是天生厚脸皮，还是后天被周晨尧传染。当初看见陈西彦动不动面红耳赤，她还觉得这人可爱又单纯。

　　桑夏否定了温书桃的猜测：“没有吧。”

　　她想起陈西彦知道因为他拿走那包芝士奶糖、间接导致桑夏低血糖时的表情。虽然眉眼淡漠如常，可目光里闪烁的情绪，分明是愧疚。

　　这人似乎把桑夏晕倒的一半责任，归咎到了自己身上。

　　后来发生的事，证实了桑夏的猜想。

　　急诊走廊上人来人往，桑夏睡得很不踏实。凌晨两点，护士进来例行查房，尽管动作很轻，桑夏还是被吵醒了。整个后半夜，她看着天花板，听着陪床上温书桃轻柔的呼吸声，睁眼到了五点。直到窗外亮起蒙蒙的白光，才感觉到困意。

　　出院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补觉。

　　中途被手机的震动吵醒过一次，桑夏打开微信，看见陈西彦发来的消息。

　　Draught：【你家有微波炉？】

　　桑夏睡得意识模糊，发了个：【嗯。】
　　想想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接着问：【什么事？】

　　陈西彦没回复。

　　桑夏实在太困了，没来得及追究陈西彦问题的动机，头一歪，又沉沉地睡过去。

　　彻底清醒过来，已经到了下午。粉灰色的窗帘微微敞开，阳光从中穿过，将卧室劈出一道明亮的缝隙。桑夏看了手机上的时间，正好是中午一点，温书桃晚点有一门考试，这会儿应该正在冲刺复习。

　　手机里多了一条消息。

　　落山风：【在家？】

　　信息发送于半个小时前。

　　桑夏看着屏幕上简短的字句，安静了片刻，她在聊天框里敲下一个问号。

　　不到两秒，陈西彦就回复过来：【开门。】

　　桑夏呼吸一滞，思绪变得混乱。

　　她几乎没有思考，就从床上爬了下来。趿着拖鞋去玄关的路上，随意披上一件米色的居家针织衫。家里的中央空调是二十五度，不冷不热。

　　打开门的瞬间，并没有见到预想中的人。桑夏扫视一圈，在左边的鞋柜上，发现了一个白色的多层保温饭盒。

　　带着疑问将饭盒拿进屋，又花了好几分钟时间细细琢磨，终于将眼前的信息消化。她对着东西拍了照，给陈西彦传过去。
　　【你拿来的？】

　　Draught：【嗯。】

　　饭盒被打开，香味瞬间溢了满屋。上面是白米饭，第二层是红烧排骨和秋葵炒蛋，最下面是大半碗蘑菇炖鸡汤。

　　饭菜还冒着新鲜的热气，应该是刚出锅不久。桑夏也没想到，这人只是单纯地过来送个饭，甚至都没有跟她见一面。

　　桑夏问：【从哪里弄的？】

　　Draught：【中午去了趟叔叔的店，让他多做了几个菜。】

　　菜品非常丰富，不是普通男大学生可以达到的水准。在桑夏的潜意识里，陈西彦这人太清冷，清冷到有点不食人间烟火，一看就是不会做饭的样子。

　　桑夏感受到了一股温柔的善意，像清凉咸湿的海风，缱绻缠绕着，不动声色地将她的心脏包裹住。她有点不知所措。

　　犹豫片刻，桑夏打字道：【你来的时候，应该给我打个电话的。】

　　Draught：【我以为你在休息。】
　　紧接着，他又问：【晚上想吃什么？】

　　桑桑桑夏：【是又要给我送饭吗？不用麻烦了。】

　　“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反复消失出现好几次，最后发来很坚定的回应。

　　Draught：【你就当我在给你道歉。】
　　桑桑桑夏：【？】
　　Draught：【周晨尧告诉我，你很容易发低血糖，那袋奶糖算是医生给你的处方药。】

　　原来，他还在为拿走了桑夏那袋芝士奶糖感到愧疚。

　　桑夏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喜欢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的人。

　　她在聊天框里编辑了洋洋洒洒两百字，首先表明低血糖对她来说不是稀奇事，又阐述了明知身体不适却逞强排练的懊悔，最后跟陈西彦强调一遍，那包奶糖是自己主动给他的，整个事件里，他没有一丁点责任。

　　点击发送之后，桑夏怔忪地盯着屏幕。这还是她第一次给人发类似于小作文的东西。

　　结果，陈西彦没有回复。

　　桑夏跟舞蹈老师请了两次排练的假，临近期末，大二的课程已基本结束。她准备在家里休息到周末，顺便复习即将要考试的理论课。

　　傍晚的时候，林思灿给她打了个电话，先是问起桑夏身体的恢复情况，又聊了几句下午排练的八卦。她突然提到宋苒：“薇薇她们对宋苒意见还挺大的，说她不仅坑了队友，还影响了整个舞蹈队的进度。这话被听到了，结果宋苒的朋友跟薇薇一群人大吵了一架。”

　　桑夏握着手机，盯着书本上的铅字。渐渐地，她从女生的话里回味过来，周围的人认为她摔倒这件事，是宋苒造成的。

　　桑夏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误会，立马解释：“宋苒不是故意的。当时她已经在收腿了，我们俩几乎没有碰到。其实就是个意外，我刚好发了低血糖。”

　　林思灿有点意外：“是吗，可是我听说，有人看到她故意绊了你一脚。”

　　“真的不是。”

　　跟林思灿聊完，桑夏立马在《刀马旦》舞蹈团的微信群里发了一条消息。除了对昨天队友们伸出援手表示感谢，又把自己如何因为低血糖晕倒的始末复述了一遍。文字里没有提到宋苒，但明眼人都知道，桑夏其实是在为女生解释。

　　老师和队长首先说了慰问的话。接着，也有一些平时很活跃的女生在底下聊起来。消息滚动了二三十条，气氛活跃。直到一轮对话结束，宋苒也没有冒出头来。

　　转眼间到了饭点，陈西彦又发来消息。
　　【晚饭放在你门口。】

　　桑夏看到消息，已经是五分钟以后的事。她快步走过客厅，打开大门，门外空空如也，鞋柜上放了一个蓝色的保温饭盒，和中午的是同款。

　　饭盒还是热的，食材又换了花样。西芹百合、宫保鸡丁，外加一道番茄牛腩汤。五颜六色的菜品，非常好看。

　　这是桑夏无论是吃食堂还是点外卖，都不会有的待遇。

　　她给陈西彦发去消息：【你走了吗？】
　　Draught：【嗯，晚上有点工作上的事要处理。】
　　Draught：【家里没有多的饭盒了。吃完的记得放在鞋柜上。明天早上我带回去。】

　　意思是，明天早上还会给桑夏送美食。

　　桑桑桑夏：【真的不用了。】
　　陈西彦没有理会她的拒绝：【你明天几点起？】
　　桑桑桑夏：【八点半左右。】
　　陈西彦发来一个“OK”的手势。

　　聊天就此结束，桑夏对着两人的聊天界面发着呆。陈西彦这两次送完饭就走，甚至都没有露个脸，这让她恍然间有种错觉，仿佛对方成了她的专属外卖骑手。

　　他的服务准时、周到，最重要的一点，是免费的。

　　就这样送了三天，每次到了吃饭时间，陈西彦把饭盒放在鞋柜上，顺便带走头天的饭盒。发来消息的时间很巧，桑夏总是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错过，等她跑去开门，送饭的人早就不见了踪影。

　　对于陈西彦每次匆匆来、匆匆去的行为，桑夏不太理解。或许对方是担心见面了耽误更多时间，又或者是认为进入女生独居的房间不方便。

　　总之，出院之后，陈西彦连续送了六顿饭，桑夏一次也没有跟他碰过面。

　　第三天的晚上，桑夏坐在客厅里，认真地听着门外传来的动静。过了很久，走廊上隐约传来脚步声。她看了一眼手机，六点过五分，陈西彦平时送晚餐过来就是卡在这个点。

　　桑夏走到玄关处，快速把门打开，热气一瞬间灌进来。左边的公寓外站着对情侣，和她年纪相仿的女生一边把钥匙插进锁孔，一边回头看向桑夏。

　　原来是邻居回家了。

　　桑夏朝一男一女打了个招呼，准备关上房门。一声“叮咚”的提示，不远处的电梯恰好停在她住的楼层。

　　银色金属门缓缓打开，露出陈西彦的脸。他提着饭盒，一手抄在裤兜里。今天穿的是纯白T恤和藏青色工装裤。整个人热气腾腾的，额头和脖子上全是汗。汗滴随着下颌线的弧度滑落，没入衣领口。喉结上也挂着水滴。

　　看见桑夏的瞬间，他琥珀色的眼眸里流露出意外。
　　“你怎么站在这里？”

　　桑夏扒着门沿回答：“等你呀。”

　　陈西彦怔住，提着饭盒的手指微微收紧。天气太热，运动过后，大脑开始充血，难耐的燥意沿着神经悄无声息地扩散。

　　桑夏看着他，忍不住笑起来：“你的脸都热红了，要不要进屋吹一会儿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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