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

　　一

　　三月底的朋友聚会上，桑夏再次见到了陈西彦。

　　陈西彦是桑夏发小周晨尧的同学，清大计算机系大二在读，和周晨尧合伙开了间声名在外的程序开发工作室。发小在她面前提过这人好几次，说上天明明赏给他可以用来吃软饭的脸，偏偏又附送给他一个聪明绝顶的脑子。

　　平心而论，陈西彦确实挺好看的。

　　不是普通的好看，而是将他扔到大荧幕上，也不会失去锋芒的好看。他的皮肤偏白，很干净，干净到有点冷冽。高岭之花这个词用在他身上或许并不合适，他应该是蛰伏在高原的一片雪山，洁白，含蓄，清冷得寸草不生。

　　他跟聚会上的其他人并不熟。桑夏琢磨了一会儿，没想明白周晨尧为什么会把他叫过来。

　　KTV包间里，女生们在左边的吧台上，磕磕绊绊地唱着情歌。另一群人在沙发上玩起了游戏，包厢里充斥着走调的歌声，嘈杂的嬉闹。陈西彦坐在好友周晨尧身边，极少说话，却存在感强烈。

　　聚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接起电话，离开了包间。

　　门刚合上，吧台前的宋苒便收了嗓子，她忘了手里还举着话筒，再次开口，音响里传来了数倍放大的疑问：“陈西彦走了？”

　　宋苒不好意思地将话筒拿开。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屋子里响起一阵尖锐的蜂鸣。

　　沙发上的周晨尧揉了把刺痛的耳朵，龇牙咧嘴的：“大小姐，你先别激动。他没走，只是出去接一个合作方的电话。”

　　“真的没走吗？”宋苒不确定的问，眉眼有隐隐的担忧。

　　“没走没走。”

　　沙发上的人纷纷放下卡牌，看向台上的宋苒，表情里颇有看热闹的意思。甚至有男生开起了玩笑——
　　“宋苒，这人是我们跟晨尧说了大半天好话才带过来的。”
　　“等你把点的歌唱完，说不定就走了。”
　　“别怂啊！”

　　宋苒面对旁人的起哄，有点着急：“没怂，我礼物都准备好了。”

　　桑夏坐在对面，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是周晨尧撮合的一场“表白局”。

　　虽然认识已久，但因为早几年的家庭变故，桑夏早已退出了宋苒这帮人的圈子。她并不清楚对方和陈西彦有什么因缘际会，心里不禁燃起了好奇——面对富贵花的真情告白，满脸不食人间烟火的陈西彦会有什么反应？

　　然而，宋苒酝酿了大半天，另一位主角却迟迟没有现身。当事人已经开始坐立不安：“他不会真的走了吧。”

　　“等等，我给他打个电话。”周晨尧说着，拨通了手机里某个号码。

　　就在众人为宋苒群策群力的时候，桑夏跟身边的朋友打了声招呼，独自走出了包厢。

　　她本意是上个洗手间，谁知回来的路上，不小心看见了坐在吧台前、正对着笔记本敲敲打打的陈西彦。

　　陈西彦手里握着电话，眼睛盯着屏幕上的编程界面，下巴紧绷，手指在键盘上快速地游走。桑夏在一旁站立许久，他也没有丝毫察觉。

　　周围很吵，混合着各种歌声，大部分都没踩在调上。

　　电话那头的人应该在说工作上的事情，聊了好几句，陈西彦说道：“你说的地方我改了，效果已经截图发在手机上。”

　　挂上电话后，他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不经意地回过头来。下一秒，目光便撞向了桑夏的眼睛。

　　他的眼眸很淡，像雪山上的月亮，发出清冷熹微的光。

　　桑夏轻笑起来，嘴角浮现出梨涡。她指着屏幕上的字符：“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在ktv写程序。”

　　陈西彦语气平静：“工作迟早是要做的。”

　　桑夏从这句话里尝出了一丝哲理的味道，沉默须臾，她微微一笑：“大家都在找你。”

　　“找我？”

　　桑夏点头：“要么，你回去看一眼？”

　　一刻钟后，陈西彦回到包厢，经历了一场以自己为主角的告白。

　　包厢里的灯彻底被打开，宋苒站在人群中央，眼神炽烈得仿佛沉浸在热恋中的少女。

　　当她对陈西彦说出“我很喜欢你”五个字的时候，声音微微颤抖。桑夏站在人群之外，安静地看着屋子里发生的一切。

　　“其实我们俩也没见过几面，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你很特别。也许告白这种事有点太快了，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可以得到名正言顺喜欢你的机会。”

　　宋苒的话音一落，围成半圆的朋友们立马沸腾起来。不知道谁吹了声暧昧的口哨，紧接着，所有人开始整齐划一地拱火——
　　“在一起在一起。”
　　“至少要抱一个吧！”

　　屋子里的白色灯光，呈现出金属质的冷色调。这一刻，陈西彦的表情显得格外清晰。

　　他应该是不缺女生喜欢的，也经历过各式各样的告白。可面对此刻的场景，依然会表现出不自在。

　　又或者，不只是不自在。

　　那双平静的眼眸之下，藏着不易察觉的反感。皮肉肌理的细枝末节里，透露出对被人当众起哄的厌恶。

　　一片嘈杂声中，他默然别开视线，隔着人群，将目光锁定在桑夏身上。

　　桑夏一愣。

　　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陈西彦此刻的眼神。他的眼睛不再是雪山上的月亮，而变成了一团冷色的火焰，深沉，肆虐，随时可以吞没一切。

　　这让桑夏不由自主地产生出一股愧疚感。仿佛刚才劝陈西彦回到包厢的她，才是把人推入火坑的罪魁祸首。

　　两人的目光在人群中无声交错。时间停止了下来，灯光朦胧又暧昧。渐渐的，陈西彦的脸红了。

　　周围的人依然在喧哗不止。

　　沉默片刻之后，陈西彦把目光重新落在宋苒身上。他礼貌地拉开两人的距离：“谢谢。不过，大学这几年我不打算考虑感情的事。”

　　捕捉到宋苒眼里的失望，他客气又疏远地解释：“不是针对你，是我家里的条件不允许。”

　　因为宋苒告白失败，聚会的气氛一度跌到谷底。

　　好在陈西彦维持了体面，并没有说出让人难堪的话。朋友们非常懂得察言观色，很快，大家各归各位，对刚才发生的事没有再多提一句。

　　过了十来分钟，陈西彦以合作公司提了新要求、需要赶回工作室加班为由，提前离开了。

　　桑夏很早之前就动了回家的念头。绘画系大二下学期的课程并不轻松，她刚熬夜赶完一份油画作业，疲惫还没有褪去。聚会是周晨尧把她硬拉过来的，如果不是听说宋苒会表白，她根本等不到这个时间点。

　　陈西彦走后没多久，她也跟一群人道了别。

　　已经是晚上十点，月亮躲在云层里，散发出朦胧的光亮。空气有些湿闷，树丛里传来嗡嗡的虫鸣。

　　路灯明晃晃地挂在头顶，一群蛾子沿着光束飞来飞去。

　　桑夏开车走上主干道。远远地，她看见路边站着的陈西彦。对方穿着白色的T恤，衣服有些宽松，人却并不显单薄。发型是清爽的短碎发，即使微微被风吹乱，也乱得很有韵味。

　　陈西彦应该是没有打到车。

　　等靠近一点，桑夏看清了他的脸。这人的外表有点矛盾。纤尘不染的少年，有着一双极为漂亮又复杂的眼睛。仿佛有千丝万缕的欲望，被埋在冷白的雪山之下。

　　也许，陈西彦的本质更像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野心家。

　　桑夏和他擦身而过的时候，踩下了刹车。

　　车窗缓缓摇下，桑夏探着头，朝窗外的人看过去。她问：“你去哪，我送你？”

　　五分钟后，桑夏载着陈西彦走上了环城高速。

　　刚开始，两人都没有说话。陈西彦坐在副驾上，身姿笔挺，表情端正。

　　电台里的音乐被一阵信号干扰中断，空气沦为无声的安静。过了五分钟，陈西彦打破沉默：“我走了之后，还好吗？”

　　桑夏感到意外。没想到这人刚才的表现冷漠决绝，竟然会关心事情的后续来。她实话实说：“你把人都快弄哭了，应该不算好吧。”

　　陈西彦紧抿着唇，目视前方。

　　趁着红灯的间隙，桑夏侧头瞭了陈西彦一眼。街灯飞闪，在亮白色光影打过来的刹那，她隐隐约约看见，这人的脸又红了。

　　她问：“被人表白，你很害羞？”

　　“还好。”

　　“我记得，高中的时候，你被表白的场面比今天夸张很多。”

　　黑暗里，陈西彦的眼睛闪烁着光。

　　车载电台的信号毫无征兆地恢复，音响里传来耳熟的钢琴曲，是一支名为《love theme》的电影音乐。

　　也许是被旋律触动了，桑夏沉默片刻，问到：“陈西彦，我们以前见过的，还记得吗？”

　　陈西彦没说话，目光投入无尽的夜色里。

　　见他沉默，桑夏笑起来：“高一那年，我当着全校同学的面给你念告白信，你总不该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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