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

　　希玫还是走了。
　　消息是竟禹圣告诉我的。我低着头，眼眶霎时间湿了，肩膀微微颤抖。不能哭！我告诉自己，再怎么样我也不能够在他面前掉眼泪。他静静地站在旁边，默默抽烟。我迎着风站了一会儿，想要回家，想马上见到妈妈。他执意要送我回家。我没有多推辞，坐在脚踏车的后座上，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想不起希玫的样子，想不起我们以前的生活。在等红灯的时候，我突然如梦初醒，眼泪忽然就掉下来了。好端端的一个人，几个月前还能说能笑，怎么突然，就没了？离小区门口还有几米路时，我让他停下，不管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妈妈那里，我都没有特权搭一个男孩子的车回来。临走前，他说希玫是故意要求将手术安排在生日的，生于此日，死于此日，这也算弥补了她千千万万的遗憾。
　　家中，妈妈呆坐着，看着几年前的全家福——我记得她收起来了的。
　　“妈……你知道了？”
　　“是啊……这孩子生下来就没有享福过……吃饭！”这就是妈妈，不管发生多大的事情，也许她的内心真的很悲，但绝对不会在孩子面前表现出柔弱的一面。她的形象永远是干脆利索的——这让我有点反感。
　　我怎么能够吃得下饭呢？他们过完春节回去之后，妈妈不是提议过去看他们吗？我干嘛要拒绝？我怎么就光想着自己见到他们有多么尴尬，没想到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管有没有白血病挡在我们面前，都是在倒计时？我强忍着，不让泪水掉下来，实在忍不住了，一声不响地回房间，躺在床上，试着入睡。
　　晚上，疏夏打来电话，说：“庄子，你还好吧？”
　　我有气无力地说，没事儿。
　　“庄子，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但是，你千万要坚强，知道吗？你姐是希望你快乐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所以她不想让你知道。她想让你永远感觉她活着，所以就拜托禹圣在手术失败那一天——当时只是假设——把你曾经喜欢的米奇送给你，希望你永远不知道真相，并且可以珍藏它。可禹圣觉得你应该要知道，就算你姐要走，也应该‘心满意足’地走。庄子，你要领会你姐姐的遗愿，她是希望你们每一个人都可以快快乐乐健健康康地活下去的……”我忍不住，还是哭了。我告诉疏夏，从此，我们姐妹俩阴阳相隔，再也没有了相逢的时候。天上雾蒙蒙，大概要下雨，一颗星星也看不见，但我知道天上是有星星的，虽然我从不相信什么人死后灵魂会升天住到星星上，但现在我宁愿相信有一颗，并且那最亮的一颗是希玫的新归属，如此，仰望天空，思念也好有个方向，有个寄托。
　　“庄子，你要记得，我们都在你身边，知道吗？千万要想开点。”
　　我当然知道。我不会想不开。可是我没办法跟自己说，没事没事，过去了，放下吧。我最难过的就是自己总是不能够忘记令自己不愉快令自己伤心的事。我跟妈妈说想要在家休息几天，因为在学校我的脑子一片凌乱，根本没有办法集中精神学习，也没有办法不绷着脸对着周围所有的人。我没有哭，虽然凌统一和应涟极力劝我大哭一场，让我好好发泄一下，但是我哭不出来，我不知道是自己后悔的程度不够，还是怎样。他们没辙。疏夏陪着我难过，我没笑的日子，她也没怎么笑，要笑，也多半是苦笑。不知道为什么，竟禹圣来找我和疏夏的次数多了，在我面前，没有先前那样总板着一张脸了，偶尔他会笑一下，他来找我无非是答应过希玫他会帮忙照顾我。大家这么一来，我身上背负的就不只是懊悔了，还有内疚，我不想那么多人因为我的情绪而受影响。我记得疏夏对我说过，她说，只要这个世界上多一个人对我笑，不要让我太伤心，太失望，我就觉得心满意足，也会报之一笑。我觉得我真的应该向疏夏学习人情世故的。我开始模仿疏夏，痛快地笑，笑到眼泪都出来。然而，我只能学着笑，却不能学着快乐，因为，锁在心里的东西，它是一切东西都不能遮蔽的。常常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想起她，想起点点滴滴，想着想着，心里就会涌上一阵难过。有时候我在想，怎么样才能够不想起她呢？或者什么时候在想到她的时候，我不会感伤？答案是，时间。
　　时间真是个好东西，无论何时都可以被人拿出来当作借口。不过，事已至此，我还能说什么呢？除了找借口安慰自己以外，真的只能等时间慢慢抚平伤口了。
　　我觉得自己已经很努力了，我尽量不把悲伤写在脸上，也尽量不去想，可为什么疏夏还是能够看出来？当她跟我说，看着我死撑的样子心疼不已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么一个可爱的人，内心充满了歉疚。她问我去不去爬山，我疑惑地看着她，她解释道：“以前只要我不开心，禹圣就会带我去爬山，然后听我在山顶尖声大叫。这方法很灵，每次下山之后我的心情都会异常舒畅。但自从我和勤展谈之后，他再也没有陪我去过了，我差不多忘了这法子了。我们一起去好吗？”
　　她如此为我，我怎么能拒绝？
　　“我想多叫几个人，你会不会介意？”她问，叫人越发喜欢她那番真诚。
　　我当然不会介意。
　　其实没有多叫几个人，她叫了竟禹圣、梅若惜、凌统一，五个人各自背了一个双肩包，挑了一座疏夏常去的山，开始有说有笑地往上爬。一路上梅若惜的嘴巴没停歇过，总是语出惊人，而凌统一最喜欢的就是和人斗嘴，他们斗了一路。
　　最后，凌统一显然处于下风，他不得已使出“通天杀手锏”，只见他轻轻嗓子，拍拍竟禹圣的肩膀，一本正经地说：“哥们儿，我听说有一种女人娶不得，嘴巴拼死拼活都要逞能，这种女人太辣了，吃不得！”
　　“你敢挑拨离间！”梅若惜见状，扬着手中的竹枝要去打他，“禹圣，你别听他胡说，我是对猪不对人！”
　　“你要不是猪，你怎么和猪交流？”
　　“２１世纪的科学技术，你不懂，我懂！”
　　“猪都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疏夏赶紧出来调解：“唉唉哎，我说你们消停些怎么样？”
　　“偏心，疏夏你偏心，刚才我占上风的时候你屁都不放，现在他赢了，你就叫停，你不会也狗眼看人低，拍人家主席的马屁吧！”梅若惜说，假装不高兴。这逗得我们又是一阵笑。
　　“得，你们继续，被人点了死穴还在那里逞强，你这女人，一般人还真娶不得！禹圣，是吧？”
　　竟禹圣笑着说：“别问我，这问题太难，不好回答。”
　　瞧，每次扯到竟禹圣或者轮到竟禹圣讲话了，梅若惜就失了状态，一时之间竟哑口无言，在我们哄笑之时只能慌慌张张地把矛头又指向凌统一，说：“我说你嘴巴那么贱的人，没在地震中找一块案发现场，真是可惜了，以后去哪里找葬身之地啊！”
　　“我懒得和你争，没水平！”
　　“嚯嚯，您是谁，您是学生会主席，您多有水平！主席，要不您再来点更高水平的，讲点我们不知道的事？”梅若惜嘟着嘴吧跳浓眉毛，有些滑稽的样子。
　　“哼……”凌统一不理。
　　“哎，你爷爷不是没事就爱跟你讲故事嘛，随便拿一个过来，让我们消遣一下。”疏夏说。
　　凌统一思虑了一下，装作十分勉强的样子，说：“好吧，那就拿地震开刀吧。不过这次说的不是汶川地震，而是唐山大地震。唐山大地震后两年，别说是北方了，南方还是人心惶惶的。那时候我爷爷在杭州读书，七七年，可能也是七八年，有人说杭州可能会有地震，这一弄还得了！有些学生搬到了宿舍外睡帐篷，但是睡了几天，地震没来。大伙儿琢磨着，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所以他们就在寝室里把啤酒瓶倒置，放在脸盆里——那时候是铁皮的盆子——只要地震一来，这地震一震，你们知道啤酒瓶倒下，他们就可以听到了。话说，有一天，有个同学半夜起来上厕所，一个不当心，把瓶子碰倒了，这可好了，整个寝室的人都往外逃，一个寝室的动静吓醒了另一个寝室的人，两个寝室的动静又吓醒了第三个寝室，好嘞，这么一来，最后发展到整栋楼都是逃命的人——他们在走廊上跑的时候，碰倒了自行车，很多人还受伤了。那晚，浙二医院很忙，因为有人从二楼往下跳，倒不是跳楼跳伤的，而是跳下去的人还没站起来，后面的人又跳下来，踩在下面的人的腰板上……”说到这里，大家已经笑趴下了。他接着说：“后来，我爷爷醒了，一看，哎，寝室里没人了！这咋回事啊！别人逃生了一个晚上，我爷爷竟然还呼呼大睡……”
　　“你没水平，你没水平！”我笑着道，他不服气，问我缘由，我解释道：“你爷爷那才叫真水平，泰山崩于前而不乱，水平啊！”他们再次大笑起来。
　　这么一路聊天过来，喝了不少水，背包不断变轻，可以说，越是接近山顶，爬山显得越是轻松。到了山顶，正当我们吹着凉爽的风，想要好好欣赏一下美景的时候，凌统一憋红了脸，只叫“惨了，惨了！”我们问他怎么了，他不答，不过看他的样子，大伙都明白了。梅若惜尖声叫道：“哈哈，你尿急！”凌统一瞪了她一眼，委屈地说：“喝了那么多水，谁跟你们一样，半天不会转化。”
　　“赶紧去找个地方就地解决吧！”竟禹圣建议道，可凌统一不肯，他太好面子了。竟禹圣只好威胁说：“别憋了，再憋膀胱变大，政策放宽，细菌进入，什么膀胱炎、尿道炎那都是小事，万一你肾脏功能受影响……你是男人啊！”
　　“是啊，快去吧，万一要换肾什么的，我就算和你的匹配成功我也不干，死要面子活受罪。”疏夏说完，吹起了口哨。
　　凌统一瞪了她一眼，一溜烟跑了。过了很久，他还没回来，我们边休息边讨论着他会选多远的地方。又过了一会儿，他才一脸舒服的样子回来。
　　这一天反正是很带劲，出了汗，说说笑笑，回到家我索性连作业都扔到了一边，打开一个网页，玩起了游戏——超级玛丽，我只会玩这个游戏，最后一次玩，还是三年前。
　　真的很谢谢这几个人，这一天，我是真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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