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烽火凉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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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正月十五,经过多日准备的夏军拔营出战,南阳山下二十多里地的河岸旁,步兵、战骑与战车,经南岸直达阵地,向凉军发起攻击。

      夏军对踏上这条书写着耻辱的辰阳河期待已久,那种激动与振奋的情绪变得史无前例地高涨,面对迎面而来防御的凉军守将,他们毫不畏惧,一往直前。

      防守的凉军发现夏军突袭后却未惊慌,立即请求支援,附近所有驻守的将领兵丁们迅速集中,毫不犹豫地与夏军展开厮杀。凉军这般不惧生死的决心,在夏军意料之外,原以为这些兵丁们经过多次败仗已丧失了战斗的意志,未曾想他们竟然还能有这般骨气,孤注一掷地顽强反抗。

      这是一场生命的交锋。

      充满鲜血的厮杀下,最终,在黑夜降临前,夏军攻陷了辰阳城,却也因凉军强硬不屈的抵抗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城墙下是数不清的战士们的鲜血与尸骨,与晚霞一样殷红。

      黄昏时分,赫连重的军队进入城门,直奔辰阳官署。

      战后的辰阳城,在十五这天异常萧索,街巷两旁,飞檐之下一地瓦砾碎石,残破的凉军旌旗悬在檐上摇摇欲坠,到处是战亡或重伤的兵丁,天空中偶有山鹰掠过,留下一道悲戚的长鸣。

      一座近乎空城的辰阳城,却在赫连重下马准备踏入官署时,出现一人挡在了他的面前。这人一身文人服饰,虽灰头土脸脚步虚浮,挡在门前的神情却极为坚定,特别是那双漆黑透亮的眼睛,几乎将整座辰阳城都倒映其中。

      赫连重见到此人时有一瞬间的惊讶,倒不是因对方的大胆与鲁莽,而是他清俊的容貌,竟与京阳有几分相像,尤其是他眼中的透出温润以及一身汉族文人独有的坚定,都令赫连重不由自主地心颤。他似乎看到那个从屋檐上狼狈掉下的京阳,此刻又落在了他的面前。

      官署内似乎有不少人,赫连重听到里面传来几声呼喊。不过,这挡在门前的男人朝后敲了一下木门后,里面立刻安静了。

      几名将领正要上前驱逐,赫连重出声制止。

      乌恩其对这汉人皱起了眉:“你是什么人?为何在此阻挠。”

      来人见这胡人统帅并非如想象中那般粗野暴戾,却也不敢放松警惕:“在下县令万洪攸,为辰阳百姓而来。”

      “为百姓而来?”

      万洪攸乃是辰阳的一名小县令,自三年前上任以来,因身正廉洁、秉公执政,深受辰阳百姓的敬爱;凉军驻扎辰阳后,他这耿直的性情惹得凉军统帅李政不快,被赶出官署。此次凉夏两军再次在辰阳城外交战,大部分百姓避难南下,少数未来得及离开的老弱病妇在万洪攸庇护下在辰阳城中躲了起来。如今凉军溃败,夏军入城,万洪攸生怕夏军以屠城作为报复,愿以性命护国护民。

      “一个小小的县令,有与本将谈判的资格?”赫连重道。

      万洪攸清楚自己只是一介战败方的小县令,身份差了赫连重一大截。但他不为所动,鼓起勇气道:“大人身后是夏国万人雄狮,小人身后不过辰阳不足百人的黎民百姓。大人为夏,小人为凉,小人此刻在辰阳城中可能是唯一能代大凉百姓说上一两句话的人。听闻大人素有‘义将’之美名,如今这扇门后即是饱受战争肆虐的无辜百姓,小人恳请大人开恩。”说完,万洪攸就地跪下,一拜到底。

      无论此前经历了多久的风雨,历劫了多少的苦难,这小县令如今却依然这般坚毅果决,身负近百来人的性命跪在此地。赫连重无声地打量着他,锐意的眼神几乎穿透他的脊背,过了半晌,直到万洪攸逐渐感觉无望时,才慢慢地开口:“万洪攸你既想保下参|错别字|后的百姓,是否也应立下誓言,归顺我大夏,发誓今后只为我尽忠。”

      万洪攸一愣。在前来阻拦战马前,他考虑过很多种可能,立誓效忠是诸多可能之一。对他而言这不是最差的,却也是糟糕的结果。他没有能让杀红眼的夏军不屠城的筹码,赫连重给了这句话,已经是有了转圜余地。这次他不能犹豫,必须马上答应,才可能挽救官署内黎民的性命。但是,对大凉的忠诚,却让他在此时犹豫起来。

      看出他的动摇,赫连重表情阴郁,向前一指:“万洪攸,去将官署大门打开。”

      跪在地上的万洪攸立刻站起,他察觉得到,自己没有立刻起誓虽然令赫连重不快,但赫连重还未改变主意。万洪攸必须抓住机会,趁赫连重没有变卦前,将事情确定下来。他来到门前,敲了敲门,小声说了些话,就听里面响起一阵声音,门被小心地打开了。

      赫连重推门而入,万洪攸在侧随行。眼前是座庭院,木板石器散落在地上,三三两两衣衫破烂的老人幼孩躲在廊柱后。作为攻入辰阳的夏军统帅,赫连重每走一步,这些人便瑟缩地向后慢慢退缩,直到背脊贴住石墙,退无可退。这群底层孱弱的百姓,过去未曾有过踏入官署的尊贵地位,可笑地是,现在他们却站在这里。直至凉军将领官员逃离辰阳,这座官署成了他们最后的避难之所,也可能是结束他们生命的最终墓地。偌大的官署庭院寂静异常,他们紧张地看着从外走入的将帅士兵们,眼中有绝望、也有求生的渴望。

      心中轻轻一叹,赫连重吩咐属下安置这些百姓。这群老少很快被兵士们带了下去找合适的地方暂时看管。

      最后一批人离开时,万洪攸终于长吁了口气。他刚要对赫连重行礼,赫连重却突然发难。身边兵士们一同亮出兵刃,赫然将他抵在地上。只听赫连重面无表情地说:“庶民安乐,乃本将乐见。而不能为我所用的官员,又有何用?”

      刹那间,万洪攸脸色变了,甚至身体也有些微微颤抖。然而,像是已完成了什么重大的使命,他又逐渐恢复了从容,露出了释然的神情。

      万洪攸也被带走了。

      乌恩其大步上前,刚要说话,赫连重交代道:“先押下那县令,但他终究是个贤良,待大胜后将他放了。”

      赫连重继续向官署内走,原本凉军将领驻扎的官署内,还留有李政等人仓皇离去的痕迹。通向大堂的石子路上,掉落几卷散乱的书简。西北处厨房的灶台上尚剩一锅糙米与一麻袋的菜叶,南面的院子里数条亵衣亵苦|错别字|仍在竹竿上随风飘曳,一旁的水盆中还浸着几件长衫与被褥。到处是凉军逃离后杂乱的行迹,乌恩其带人将其整理后,赫连重才进入官署中的正殿处理战后事宜。

      听完众将军上报的军情军务已是子夜,分明是劳顿的一日,赫连重却毫无睡意。屋外寒风呼啸,他端坐在床沿,取出木质人偶放在枕边,静静对着它出神。才一日不见,就这般睹物思人,赫连重也为自己这种如少年情窦初开般的情怀而感到无可奈何。品味着对京阳的想念,他抚摸起偶人的脸颊,看着熟悉的面容,令他想起昨夜的情景。

      晋江不可以描述已删

      这样美妙的夜晚,却因为京阳身上一条条惊心怵目的伤口,被硬生生止住。

      晋江不可以描述已删

      赫连重不舍地吻了吻他,稍作整理后,下了床。

      外屋的小达刚喝下汤药,还未睡下,见他从内屋出来,握着小拳生气地瞪着他,压低声音道:“你又轻薄他,不准你再碰我爹爹!”

      赫连重收敛了声音:“小达,和京阳留在南阳山,等我回来。”

      “不可能!”小达脸颊涨红,语气激动:“大凉再战败,我和爹爹便不会继续留在南阳山,我们会去参军!”娃儿第一次充满敌意地直呼他的名字:“赫连重,将来,我们就在战场上见!”

      这是一句令赫连重十分后怕的话。他猛地拽住小达的衣襟,将他拖到自己面前,生硬道:“我再说一遍,你和京阳哪儿都不许去,留在南阳山,等我回来!”

      “不等!偏不等!”少年人怎会甘心被擒,正要反击,却被身后的余晨凡止住攻势。

      余晨凡一改往日和善的语调,有些凶狠地说:“娃儿听话,不可胡闹!”

      小达双手被余晨凡反挟在身后,愤然地瞪着赫连重,生气地问:“爹爹那么喜欢你,你为什么要恩将仇报?如果你撤兵离开大凉,我和爹爹一定会在这里等你回来!”

      “小达!”余晨凡语带警告地低斥一声:“别说了!”

      小达哭了,委屈地眼泪顺着眼眶哗哗落下:“你们都这样,余大夫是,爹爹也是,说我年纪小不懂大人们的道理。我不懂又怎么了,我就是不想懂。我若是懂了,就会像你们一样,瞻前顾后。”小达昂起小脸吼道:“我讨厌你们破坏这个家,我只是希望千里叔还是千里叔,为什么不可以?”

      赫连重把他抱在怀里,软言宽慰:“小达,叔答应你,即便夏军攻下城池,也一定善待城内凉国的百姓。等战争结束,我就回来,叔不会破坏这个家,也不会允许别人破坏这个家!”

      小达倔强地低着头不说话,只是把赫连重的衣袖越拽越紧。他似乎在思考什么,又似乎只是不甘心地拉着赫连重不放。仅仅半柱香的功夫,他已感到有些力不从心,慢慢地松开了赫连重的衣袖,倒在了他的怀里。赫连重将他打横抱起,送到内屋京阳的身边。

      临行前,赫连重取走了床头前京阳的偶人,又将京阳雕刻的自己的偶人放在了京阳的怀中。他亲了亲小达的额头,又在京阳嘴角印上一吻后,带着余晨凡悄然离去。

      另一边骑队千夫长的营帐内,烛火艳艳,齐卡洛正在遭受着曹禹的审问,自己犯下的错,胆大妄为冒犯了曹禹,曹禹是什么人,怎么可能轻易对他昨夜的下作行径既往不咎。

      过去营里人听到曹禹的名字,胆小点的恨不得直接退避三舍,齐卡洛虽不至于如此,可现在毕竟是自己先做了错事,矮人一头不说,还心虚地很,只得畏畏缩缩地跪在曹禹面前等候发落。

      然而一贯有些居高临下的曹禹,这次却没有摆出过于凌人的气势,甚至没在一开始提那夜的荒唐事,而是询问了有关这次辰阳之战的情况。曹禹原以为凉军这回迎战赫连重率领的大军,应是冲忙迎战,或不及应对,或做困兽之斗,没想到这群斗志已被消磨的所剩无几的将士们却异常英勇,让胜券在握的夏军再次感受到了他们殊死搏命的意志。

      在齐卡洛的叙述里,这些大凉的将士兵丁们在将领们的指挥下,不但能机警地应变,临敌不惧,后续针对夏军突袭的增援也来得十分迅速。由此可见,凉军内应该依然留有能纵观全局,善于布置战略的将才。

      这人会是谁?

      既然有此才略,为何当初在军营中时寂寂无闻,曹禹将几位将军依次分析,无论是专横跋扈的李政,刚正耿直的赵胜,还是世故圆滑的周康,都不是这类能在局势中能暗中观察、果断出击的人物。这样的人,不止要有细腻的心思,有才有略,更要有孤注一掷、甚至是背水一战的魄力。这种魄力,曹禹曾在李荀身上见过,但这一次绝不可能是李荀。

      想到李荀,曹禹不免又想到了那个古怪的赵灵。

      赵灵?

      自己还在军营的时候,赵灵不显山不露水,看似心甘情愿地当着将军们的阮|错别字|宠。但一个曾是李荀麾下参|错别字|兼谋士的男人,真的会心甘情愿当阮|错别字|宠?赵灵此人,李荀当初将他常年带在身边,如不是为了诗|错别字|寝,那必然有其独特之处。赵胜曾说,赵灵深识兵书,擅长韬略,由于年少时的变故,在与人交际中也游刃有余,深谙沉几观变的道理。那么,不被重视的赵灵,在自己面前做出一副俯首帖耳又对战事默不关心的样子,也就说得通了。相反,当凉军真正陷入危及之时,他终于站到了该站位置,出众的能力才彻底展现了出来。

      赵灵,的确符合曹禹之前所剖析的条件,细腻缜密,胆略过人!

      当初真是小瞧了他!

      自己通敌文书上的私印,曹禹不信没有赵灵的手笔,至于赵灵于这场阴谋是主谋,是从犯,目前还无法摸清,但也绝脱不了干系。这次的栽赃陷害确是李政的报复,但为了一场鞭刑就做到如此程度,罔顾曹家那么多无辜性命,甚至大凉边塞的安定,未免太过兴师动众了。

      但如果不仅仅是因为李政想着寻仇呢?曹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事太过蹊跷。

      会是为了什么?到底为了什么?

      在大凉外有胡人入侵,内有藩王作乱的时刻,自己被污蔑,曹家被灭门,究竟谁能从中获利?

      难道?!

      齐卡洛见他神色不善,以为他又想到了昨夜那一桩糊涂事,连忙跪在地上忏悔。说自己认错,说晚上做了春梦。齐卡洛低着头不敢看曹禹,却总感觉曹禹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实在令他心慌得很。他继续道:“我梦到了你。梦到你变了样,跟个仙女似的。我亲你,你还抱我。摸你,你也不生气。后来,我实在没忍住,就……就那样了……”齐卡洛越说声越小。

      曹禹被这一连串叫人哭笑不得的话唤回了思绪,半躺在榻上,斜了眼地上的齐卡洛,懒洋洋地问:“还有呢?接着说。”

      “还有?”齐卡洛茫然抬头道,“没有了。我还能怎么样?这不是没做成贼,就被你活捉了吗?”

      “你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曹禹闭上眼沉沉地问。

      “没想什么。”齐卡洛眨巴着眼,不敢说真话。

      “真没想什么?”曹禹朝齐卡洛处侧过头,没有睁眼,却好像在瞪视他,缓缓道,“你这胡蛮怕是口是心非。”

      “没,绝对没有!”齐卡洛手捂心口,一脸严肃地保证道。他哀求曹禹,再三承诺不会再做这冒犯的事儿,竖起手指发誓:“我不是那种人。绝不在你身上搞那混蛋事儿!我刚还吃了余大夫给老子的药,铁定以后都不会有那种浑劲!”

      提到药,曹禹忽然沉默下来。

      “那药不是余大夫特意留给我清火的吗?”齐卡洛见他神情不太自然,不安地问。

      “齐卡洛,那药是鹿尾。”

      齐卡洛听曹禹说那药是补肾的,大吼道:“啥?那姓余的给我吃这个?我都和他说了这几天……”齐卡洛猛地捂住嘴,没再说下去,怕被曹禹轻视,不解地自我喃喃道:“余晨凡,怎么会给我吃……怎么想到给我吃这个?”

      “我让他开得药。那天余晨凡来为我看诊,我向他说了你时常起夜的事。”

      “这……我是……”齐卡洛眼神游移不定。

      曹禹拖长了语调责问:“你,说谎了?”

      “我……我,”齐卡洛害臊地简直恨不得钻到地下去,但又不好不回话,只得老实承认,“我……是说谎了。”他捂住当|错别字|部,极其羞耻地说:“这几天起夜,其实不是想小解,是想……是想……那个……但……但我不敢说……”

      曹禹虽看不见齐卡洛羞臊的表情,却不难想象他憋红了虎脸,一副可怜又有些委屈的憨实傻样。不知为何,他原先有些烦躁厌恶的情绪忽得消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片明朗的好心情,曹禹想笑,但忍住了:“往后,别对我撒谎。”

      “绝不撒谎。”齐卡洛保证到,转念想到今夜受审前才又喝了一碗那壮阳的汤药,后怕地继续叨叨。只是这一回,他似乎是找到了有利于自己的立场,变得理直气壮起来:“今夜怎么办?你又给我喝了啊!不行,这事你也有责任,你得替我想办法。”

      “自个儿想办法。”

      “曹禹,你不能这样!你想,我对你那么好。以前,你骗我,我没生你的气。你掌我鞭子,我也原谅你了。你遭人陷害,我冒了多大的风险把你救出来。你说,你摸着良心说,我待你好不好?现在我遇上事了,你居然袖手旁观?!”

      “那——,”曹禹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轻轻打了个哈欠,“你想我怎样?”

      西平将军府中的腊梅,这几日竞相争放,一个个小巧的金玲似的花朵立在枝头,包裹着迷人的芳香,从院子一直沁到正堂。堂内的座椅上放着粉色毛毡,更为这明亮的白日里增添了一丝春意。

      朱治与刘易,相对而坐。

      朱治依旧是那闲雅的做派,眯缝着眼睛看着一脸严肃的刘易。他与刘易接触不多,近日才在他府上拜访了两回。但从两人简短的闲聊中,他已经知道刘易是怎样一个人。朱治欣赏他为人正直的同时,还欣赏他高风亮节的一面,加之端正的相貌与谦逊恭谨的性情,这个男人令朱治心生好感。朱治与宫中不少文臣武将都有来往,也知道有人暗中在传他与三王爷的关系。那些脾性偏激的文武将们,时常会在他耳边说些愤世的或对皇帝不满的言论。故意说给他听,为的是传到三王爷耳朵里。朱治认为这些人难成大事,不愿与其深交。刘易不同,这男人深受皇帝信任,且秉节持重,朱治认为“一忍可以支百勇,一静可以制百动”说的应该就是刘易这样的人,能与刘易结交,朱治觉得没有害处。

      朱治打量刘易的同时,刘易也在看朱治。朱治并不俊美,可说是相貌平平,表面看起来随和得有些懒散,但是,凡能游弋在皇城多年如鱼得水的人,绝不是个能叫人看轻的角色。让刘易未曾料到的是朱治的好脾气,即便刘易曾多次对他不敬,他也没有表露出任何不满或生气的情绪,端正的鼻子下那厚薄适中的嘴唇始终带着微笑的弧度,显出他柔和的个性。这让刘易很顺心,官场上这样喜行不于色的人也不是不能结交。或许正因这种性情,朱治才能一直伫立在风云变幻的官场上,稳稳地竖起他朱家的旗帜。

      刘易暗中叹了口气,不知是叹朱治,还是叹他自己。刘易并非如同外界相传的那般迂腐。在皇城驻守多年,他早已看出当朝皇帝的行事专断与心胸狭窄,加上这几年服用长生丹,又添了昏聩胡涂的毛病。高氏一门、曹府一事,血洗忠臣的惨案一再发生,叫众臣的心一寒再寒,还存有几分良知的文臣武将们如今一个个都无心做事。现下皇帝虽给予刘易大量兵丁与极高的兵权让他坚守皇城,也不过是身边再无可堪一用的将领能抵挡藩王大军的铁蹄。对皇帝而言,他刘易若挡得下反贼,那是应当,挡不下则是皇城的罪人;对百姓而言,挡得下是愚忠,挡不下是皇城的新生。总之,这是一场无奈的战役,无论胜败对刘易都没有好处。刘易之所以恪守着职责,也是因为当初对提拔与培养自己的恩师的一个承诺——守护皇朝。

      守护皇朝。如何守护?

      如今大凉已是“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之态。守护摇摇欲坠的腐坏皇朝是忠?还是让鲜血去洗涤迂腐败坏的旧病,重建一个崭新的皇朝才是忠?刘易曾左右摇摆。不提为国为民的大道,单说刘易现下的小家,或者连小家都暂放其后,仅看刘易本人。此番,刘易若是为皇帝挡下了藩王的军队,皇帝体虚昏庸,五王爷已有当道之势,一旦局势平定,将来,刘易是不是还能坐稳如今大将军的位置仍然难说。加之刘易藏下曹家之后的事,欺君之罪,可叫他刘府满门抄斩。

      正当刘易内心动荡之时,朱治来了。朱治是个聪明人,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与刘易交谈很随意,起先并没有提三王爷的事,聊了聊朱放与曹禹,简单地奉承了刘易几句,又真诚地说了说对朝政的看法。这让刘易很放松,心静下来后,与朱治聊了些内心的想法。之后,朱治听出他话中的松动,便将高氏后人逃离皇城后投靠了王爷的事道了出来,更把高氏对“长生丹”的分析告知了刘易。刘易本就对这丹药十分怀疑,听得它竟是种叫人害命的药,其实并不是太震惊,只是愤怒,怒皇帝不争与五王爷用心险恶。至此,刘易对“谋反”彻底放开了,觉得也不是那么不可接受,甚至生出一种为忠良之臣、特别是为曹麒复仇平反的亢奋。

      这个想法从多日前在城郊曹家坟头上就有了,只不过那时候还不清晰,仅仅是有一点微小的念头。但是,随着曹琛逐渐成长,皇朝慢慢腐败,这念头变得越来越强烈。近来由朱治偶尔带来的消息,更是狂躁地叫人一刻难以平静,哪怕对着这一院子的安宁静谧,他的心都是激昂澎湃的。

      对于今天朱治的来访,刘易并不排斥,反而十分欢迎。

      “有消息说,辰阳失守了。”朱治开口道。

      “意料之中,”刘易点头,将视线落到朱治眼中,“只是没想到那么快。”刘易对于李政这个扶不起的纨绔没有好感,也从未想倚靠他来抵挡夏军的进犯,但如此快便战败退守也实在令人失望。“若是士气一再低落,士兵们失了信心,恐怕最后一道关卡近期也要保不住了,”刘易难免有些担心,“到时,即便有赵胜与周康,怕也是一场苦战。”

      “这的确是个坏消息。”朱治一边看着刘易,一边轻轻抚摸着手上的碧玉扳指。由于刘易已倾向王爷一派,朱治也不再隐瞒或警惕他,说道:“还有另外一个消息,三王爷的军马已到了皇城外一百里处的祁雁城,原先城内的守将已投效王爷,很快将不战而降,王爷近日便将直入皇城了。”朱治说到此处停了下来,余下的话,便是要刘易去想了。

      刘易并没有回话,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他替朱治倒了茶,慢悠悠道:“胡人蛮横残暴,所到之处无不哀声遍野,即使辰阳失陷,我们也必定要将他们遏制齐雄关下,决不可令这些蛮人踏入大凉腹地。”

      “刘将军说的是,”朱治喝了口茶,放下茶盏,笑得一脸惬意,“刘将军大义,拦下夏军铁骑才是当下护国之重啊!”

      “不过,”刘易不如朱治这般显得轻松,手掌覆在茶盏上感受着其烫热的温度,皱起眉问道,“如今,顾大将军正在南方御敌,本将短时内尚不可能离开皇城,武将之中还有谁可直面这来势汹汹的胡人大军,将他们歼灭于关下呢?”

      “刘将军担心无人可担此重任?”朱治仍旧笑容不减。

      “确实有此疑虑。”刘易见朱治这样从容,心中不禁猜测,背后是否有诸多复杂的缘由,而自己却不得而知。

      朱治没有向刘易解释,但也不想令这位盟友太过疑忌。他从棋篓里捏出一枚棋子,微笑道:“王爷先见,曾布下一颗暗棋,想来也快要到他出征的时刻了。”

      “暗棋?”刘易心中一紧,“出征?”

      “对,”朱治将黑子推向他,“是枚好棋。”

      夏军离开南阳山不久,晴朗的天气突然变了,天边积起沉重的黑云,狂风大作,整座山林都在叫嚣,雪也不期而至,夹杂着冰霜,将严寒重新带回这古老的山脉。

      小达坐在窗边,抬头看着天空,问京阳:“爹爹,你说夏军现在到哪儿了?”

      从娃儿愁眉苦脸的表情上,京阳知道他不希望夏军打胜仗。京阳站在他身旁,同样抬头望向天空:“雪下的那么大,他们走不远,肯定还没有到齐雄关。”

      仿佛是受到了宽慰,小达眼眉弯了弯,露出笑容,从方杌上站起一下跑到厨房,从堆着稻草的角落里翻出一缸夏天时腌下的野菜,忙碌地开始张罗起两人的晚饭。夏军抵达南阳山时,掠夺了大量的粮食,但一些被山民们藏在秘处的小麦稻谷以及部分腌制的食物被幸运地保留了下来。当小达将一勺野菜从瓦缸里挖出来的时候,山里的雪下得更大了。

      京阳依然靠在窗边,注视着屋外那几棵挺拔的白桦被狂风凶狠地肆虐,顷刻间,积在树枝上的白雪像发了疯似的与半空中的雪花缠在一起,相互碰撞,相互袭击,最后卷在一处落到地上。那白桦枝干上一个个如同黑色眼睛的斑驳纹理,似乎都在狠狠地瞪着他,质问他为何这般贪生怕死地藏在山中躲避战争,为何不顾国之安危与敌方的主帅暗生情愫?京阳不清楚自己是否清醒着,好像喝下那碗药后,他就糊涂了,失去了理智,不辨是非。偶尔清醒的时候,他会斥责自己,更多时候,就像现在这样望着远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赫连重离开后的第二天,京阳感受到了疼痛,不仅是心中的疼痛,还有身体上的疼痛。虽然那夜赫连重并没有像占有一个女人那样占有他,但他还是感到了疼痛,汝|错别字|头被赫连重吮吸得红肿,汝|错别字|晕上也有被咬破过的痕迹,当用温热的水擦洗的时候,那种微微的刺痛特别明显。京阳用衣衫把自己包裹起来,似乎这样就能把自己的错误包裹起来一样。京阳知道这是自欺欺人,他并不喜欢自欺欺人,可是不这么做,仿佛就无法平息心中的那种想拥有却不能去拥有的矛盾。

      那天,他醒来不久,身边的小达也醒了,一脸想问又不敢问的纠结,接连好几日,都没有敢提他那位“千里叔”。不知不觉十多日过去了,赫连重留在他身上的痕迹正在慢慢消失,昨夜临睡前,京阳撩开衣裳,发现红肿早已消去,咬破之处也已看不到也感受不到伤口的疼痛。只有鞭笞的伤,还没完全恢复,不过彻底康复也就是这几日的事了。京阳的心情似乎也好了些,他感到清醒的时刻越来越长,该轮到他做一些事了。其实,他一直是清醒的,只是有时为了逃避,才想象着自己变糊涂了。

      “小达,我们过几天下山。”

      京阳走到方杌前刚坐下,小达就挨到他身边。小达微微张开嘴,想问什么,却又没有问,一声不响地布下饭菜,在京阳身旁坐了下来。

      “娃儿是不是舍不得这里?”

      小达皱着眉,还是不开口,眼眶有点红。

      京阳看出了他的不安,伸手抚摸着他的脑袋说:“往后,还是能回来的。”

      小达硬生生将眼泪忍住了,急切地睁大眼睛,抬头望向京阳:“爹爹,我们真的还能回家吗?”

      “只要我们活着,只要我们想回家,就能回来。”

      “恩!”小达仿佛就是要等这句话。他紧紧抓住京阳的手,似乎这样就可以把承诺刻印在两人心上。

      “明日我们做些准备,后天就走。”京阳拍了拍小达的手。

      “儿这就准备起来,”小达犹豫着问,“要与大家告别吗?我们之前把枣子放在树下……”

      辰阳河失陷,夏军一路征战已将逼近大凉腹地。必须尽快南下,全力以赴投入抗夏的战争中。京阳强迫自己拨开近日缠绕在身边的迷惘:“同张老爹他们辞别,就说我们要去齐雄关。”

      小达知道自己要和爹爹去参军打仗了。他并不害怕。从夏军侵入南阳山那刻起,小达的心中就一直憋着股闷气。虽然夏军没有屠杀山民,赫连将军还请大夫给自己治病。但那种家园被侵占,家人遭欺辱的愤怒,无法被这表面的平和所安抚。小达也希望能守护自己的家,守护爹爹和山民们,即使年纪尚幼,只要有选择,他还是会选择迎击夏军,绝不退缩。

      一旦决定下山,就要与千里叔为敌。自己不想与千里叔为敌,与千里叔不想与他们为敌一样。如同余大夫和爹爹说的,世上有很多事身不由己,小达决心慢慢去体会、去理解,毕竟他正在长大!

      小达不会以为自己能对当下的战事起到什么影响,但他有种预感。爹爹可以。爹爹十分聪明,有许多秘密。爹爹或许是可以改变如今战局的人。

      但是,爹爹真的能下决心对抗千里叔吗?小达不敢问,连提都不敢再提千里叔,更不敢将千里叔临走留下的那句“等他回来”告诉爹爹。

      爹爹不会等他回来!

      小达很难过。他有个小小的愿望,希望早日结束这场战争,他的千里叔不再是敌方将帅,有一天他们都能回到这个曾经许下誓言的家。

      小达收拾包裹的时候想,这个愿望可能也是爹爹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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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章 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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