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烽火凉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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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农历初一正午时分,消失多日的太阳终于又懒洋洋地挂了在山头,离开家园的夏军子弟们经过昨日一夜的紧张,彻底失去了过年的兴致,沉默地站立在哨岗前。京阳醒来时好像仍躺在雪地里,周遭静得让人忘记了战争的苦痛与艰辛。

      像山头的太阳一样,京阳也懒洋洋地窝在被褥里,想感受一下从内心深处发出的宁静。偏偏疼痛的伤口与空荡荡的肠子也都苏醒了,它们轮流叫嚣着,折磨着受伤的躯体。京阳睁开眼睛,打量着这间屋子。从窗外的景色看,这是个坐落在南山的小屋,墙角遗留的农具与手工织物上的图腾,都遗留着大凉山民曾在此生活的痕迹,而桌案上的地图,墙边夏军的兵器与甲胄,又无不显露出如今遭遇敌军侵占的现状。

      京阳从床角扯过一件棉衣披在肩上,刚移动了右脚,便发现了脚踝上的铁镣。他没有悲愤生气,也没有感到耻辱,只是为自己还活着感到疑惑?犯了这样的事,赫连重怎么可能还让他活着?夏军统帅赫连重,虽不滥杀无辜,但也绝不可能允许一个战俘在犯下乱军之罪之后,留下他的命。

      就算千里为他求情,赫连重也断然不会心慈手软。

      即使有千里……即使千里也同样位高权重……但,赫连重是个果决而冷酷的男人。这样的男人不可能因他人求情网开一面。

      除非……

      京阳思索片刻,猛然顿悟!

      双手抵着头,京阳带着自己都说不情是难堪还是庆幸的情绪,宣泄似的发出一阵阵闷笑。

      自己这是触动到了一个什么样的齿轮,一个微妙得足以撼动命运的齿轮吗?不经意间,他竟然与赫连重有了交集?这真是个尴尬的交集。自己一时的放纵性情,一时的随心所欲,竟会产生如此让人意想不到的结果。想到昨夜赫连重离开前,自己还与他接了吻,京阳又想笑了。他这算是在做什么?狐媚敌军统帅?扰乱敌方军心?使用美人计保一方河山?美人计?这是美人计吗?他并没有想要欺骗千里,更没有想要搅乱他的心。他只是被千里的那种质朴中透出的深邃,阳刚中暗藏的柔情所吸引。

      搅乱?如今,究竟是他搅乱了赫连重的心,还是赫连重搅乱了他的心?

      赫连重在想什么?失忆时,可说是受了他的暗示,不去想那陌生的人事,不在意违背天道的感情,如同雏鸟般总是追随自己左右。等他想起一切,难道不该豁然开朗,斩断情缘?他明明已经恢复了记忆,获知了自己显贵的身份,却还特意来找他,找南阳山中一个和自己有过暧昧的男人。他不是有妻儿的人吗?他不是大夏的皇子吗?赫连重不是孑然一身可以与“京阳”涉险天涯的人。为什么还要来找他?为了“喜欢”?为了“放不下”?

      京阳叹了口气,合衣重新躺下。这一回周遭不再寂静空白,被冰雪覆盖的大山里,他隐约听到了巡兵的脚步声,隆隆的击鼓声,战马的嘶鸣声,以及操场上将领们的口令声……这声音仿佛在非常遥远的地方,忽隐忽现,渐渐地,它们愈来愈清晰,仿佛就在自己的周围。战鼓轰鸣,喊声震天,交织着马蹄奔腾的雷动,兵器相接刺耳的碰撞,他好像看到了楼车上身穿黑色甲胄的赫连重。

      曾经,他无数次想象过赫连重的样貌。赫连重在他心中是个拥有魁梧身材的男人,有着一头桀骜不逊的黑发,浓黑剑眉下一双冷漠到甚至有些残酷的眼睛,配上拒人千里之外的鹰鼻以及饱满却傲慢的嘴唇,不苟言笑,无时无刻都透着胡夏彪悍好战的品性。

      京阳一向欣赏英武果断、性情刚强正气的男人,也容易被这类男人吸引。他从来不将这种想法表露在人前,更不会把这种它放置在赫连重的身上。赫连重作为敌方的统帅,京阳可以欣赏他,但从未想过与他发生什么。

      过去,无论在现实还是在梦中,京阳从未真正看清过赫连重,他的样貌始终混沌而模糊,只存在于他的想象之中。这一次却格外的清晰。清晰到逼迫着京阳看清他!与想象中一样的高大威猛,同样拥有桀骜不逊的黑发,浓黑的剑眉,眼睛却不是那么冷漠残酷,高挺的鼻梁也没有拒人千里之外,嘴唇饱满却不傲慢。他就是那个南阳山里质朴又暗藏柔情的男人,那个与他和小达共建了一个家的男人。

      原来这就是赫连重。赫连重是这样的男人。京阳第一次在想着这位敌军统帅时浑身躁|错别字|热,他一遍又一遍地质问自己,该怎么办……

      迷迷糊糊间他好像又陷入了昏睡,不知睡了多久,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烛火照亮了对方黑色的头发和银白的钢箍,也照亮了那身敌军的甲胄。他坐在桌案旁,静静地看着书简,似乎感受到了视线,缓缓抬起了头。

      恍惚间,一切如同过去的每一个平凡的夜晚。

      辰阳城官署内,赵灵披着外衣斜倚在床上。他一人在厢房中,已经醒来很久。他做了个冗长的梦,梦见一场家破人亡的屠杀。

      他很长时间没有做梦了。他厌恶做梦,无论美梦还是噩梦。

      梦中,昏暗的官邸内悄无声息,白墙青瓦的房子被烧得只剩一堆残瓦焦木,冒着呛人的黑烟。被砸得面目全非的瓷瓶瓦罐半埋在碎石之中,赵灵的脑子嗡嗡作响,心口泛起一阵想要呕吐的恶心。他疯了似的冲了进去,扑通一声跪倒在废墟旁,哆哆嗦嗦地伸出手。

      起先他只是不确定地、小心翼翼拨开了一块石头,接着他想到了什么,顿时疯魔一样飞快地徒手刨开眼前的石堆。顾不得双手被砾石瓦片磨得鲜血淋漓,他眼前景物开始模糊,是懦弱的眼泪开始涌上来。赵灵使劲深吸了口气,把痛苦吞进肚子,不能在这里哭,他曾对自己发过誓,任何地方都不能哭。

      赵灵死死地盯着脚下一片焦黑的木梁与碎瓦。突然,漆黑的焦炭中闪过一道光亮,是一对黄金叶子。

      他赤红着眼睛扑了上去

      赵灵惊醒了。

      他从枕下摸出个荷包,放在鼻下。他呼吸急促,贪婪地嗅着它安神的气味。白菊的清香钻进鼻腔,向周身扩散,香气每延展一下,他宁静一分。过了许久,赵灵终于平静下来,下床点了灯。他从衣襟内掏出一个蓝绸香囊。青瓷牛灯下,香囊的彩绣十分精巧,双面盘绣着桃花纹饰,两侧蓝色抽带上各系着一片黄金叶子,香囊内散发着淡淡的檀香。刚松开香囊上的系绳,赵灵皱了皱眉又抽紧了回去,重新放回衣襟中。

      他开口唤人,叫了几声,没人回应。

      自从被李政撞见自己与几个少年军仆在官署中寻欢作乐,他身边那些可爱的年轻军仆都被李政遣退了。赵灵很不愉快,没了人使唤,也不想自己做事。他回到床上,任由青瓷牛灯中的火烛燃烧着,重新取出怀里的蓝绸香囊。这次,他松开了香囊的系绳,檀香木条中是一颗绑着红丝线的白玉长生果。

      赵灵触摸着这已失去光泽的白玉果子……

      屋外随着巡兵的脚步,灯火时明时暗,除了偶尔响起的夜号,夏军营地里寂静无声。

      “赫连大将军……?”京阳试探着问。

      烛火照亮了赫连重的侧脸,他两道剑眉蹙在一起,绷着面孔,嘴唇紧紧抿着,冷酷地坐在椅上,仿佛一座冰冷的石雕。他与京阳相互对视,相互折磨。过了许久,他终于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个字:“嗯。”

      不等京阳再次说话,他将目光移回桌案,简洁又不容反驳地命令:“睡下!”

      京阳躺回到床上,闭上眼睛,幽幽地问:“为什么不杀我?”

      赫连重紧拽手中的文书:“你救过我的命。”

      “你也救过小达的命,算是报了之前的恩。”京阳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出赫连重的犹豫不决。

      “最后一次!”赫连重的手死死地抠在文书上:“京阳,别再做出令我为难的事!”

      “我没有想过,会令你这样为难。踏出屋门前,我做得最坏的打算,是希望你能看在昔日情面上,保护小达的安全,”得知千里身份这件事令京阳过于吃惊,以至于他现在还觉得可能一切只是一场梦,“我没想到你是……”

      “你没有想到我是谁,但我想到了你可能会做出阻碍夏军战略的事情。你为了引起凉军注意纵马引火,就是要打我军措手不及。你可否想过,一旦凉军发现了我们,我们又会面对怎样的不利战局?我可能会遭遇什么?难道你我之间没有感情吗?”

      京阳沉默了。他明白赫连重对自己的期待。如果他确是南阳山上一个平凡的山民,或许会回应赫连重的感情。

      赫连重更加焦躁了。他不是个善于表达情感的人,一直以来他都是小心地展现着对京阳的欣赏与爱慕。

      “我们之间当然有感情,”京阳回到,“在南阳山中,我们一直有着情意,京阳与千里的情意不会改变。”

      “京阳对千里的情意,远敌不过京阳对大凉的情意。”

      “不是!”京阳下意识想要反驳。他想到自己当断不断带来的后果,声音突然变得压抑:“是我错了。”

      赫连重以为京阳在对纵马一事道歉。京阳此刻苦恼的神情让赫连重感到心中有种撕裂的痛苦。

      “今夜是你命令乌恩其在我屋前蹲守的吗?”

      “我希望不是你。”赫连重内心烦躁。他丢下文书,目光狠狠地盯着京阳的眼睛,“只要听到乌恩其说你还在屋里,我的心就能落回原地。你知道,乱军是大罪!”

      “你准备何时对我动刑?”京阳平静地问。

      赫连重被他的平静惹怒了,眼神瞬间凌厉:“你那么想死?”

      “我不想死,”京阳的心也很乱,他的平静只伪装在表面,“可是我恐怕不能不死。我因你的授意,才能随意出入院子,比一般的战俘自由。你时常与我往来,门外守卫对我另眼相看,不敢轻易开罪或阻止我想做的事。因你对我的信任,他们才信任我,令我有机可乘。如今犯下这事,你也有责任!不处决我,那些忠心于你的将士们会怎样猜度?你只有将我处死,才能平息将士们的愤怒!”

      “够了!”赫连重知道自己有责任,因私误公,这是过去的他从来不可能犯的错误。他的痛苦一样不可抑止:“我会处置你,也会处置我自己,但这些都不是你该想的!你只要安安分分待在屋里别再犯事,就是对我的交代。我准你一日时间休整,一日后等待刑罚。”

      京阳明白赫连重是准备为了保住他的命担下罪责。他本应感到高兴,为对方对他的情意感动,然而只要想到今日呈下的情与将来的对立,他便高兴不起来。京阳翻了个身,望向赫连重,竭力想看清他此时的表情,却只看到一个背影。他朝着赫连重的方向说:“如果你不是夏军统帅,我这样做也会连累你。我不是没有考虑过。只是,如同争夺土地是你的使命一样,守护故土也是我的责任。我不会向你道歉,但我感谢你的不杀之恩。”

      赫连重背对他道:“我不是责怪你的护国行径,只是对我们敌对的立场感到无奈。”那不动如山的冷漠背影突然有一瞬的颤动,赫连重又一次问了那个问题:“如今,知道了我的身份,你后悔救我了吗?”

      京阳沉默了,过了很久才说:“夏军统帅侵我大凉国土、杀我大凉子民,我非草木,真遇上重伤的他,当时恐怕不会救。但赫连重作为夏军统领,皇族权势下的棋子,争夺国土为的是大夏子民,对于他这个人,他行事的方式,我一直都很欣赏。如果不是两方对立,或许能成为朋友。若是问我后不后悔救千里,千里是与我一起建了家的人,我们同吃同住,亦师亦友,情意或许不是那么深,却也始终无法割舍。甚至有那么一刻,我忘了自己的责任,以为我们将会永远这样下去,守在这座山上,守住山中彩虹的两端,平平淡淡地过完这一生。”

      “赫连重,我不后悔救你,”京阳长长地叹了口气,“希望将来你也不会后悔救我。”

      赫连重从京阳一句“我不后悔救你”中得到了救赎,他心中知道,正如同京阳所说的那样,或许他们之间的感情并没有那么深,但他真的再也割舍不下这个男人了。

      京阳看着他的背影,问:“你该明白,你的身份注定了你不是能够与我在一起的人。这次领兵上山,为何还特意找我?”

      “因为我想找你。”

      白雪皑皑,南阳山好像一顶被雪覆盖了的草原帐篷。清晨,第一缕晨光划破云层,南阳山响起零星的脚步,将士与兵丁们匆匆赶到刻着南阳早集的巨石前,等待一场刑罚。空地上,中营百名士兵已围出一圈空地,空地上摆放着行刑时使用的形|错别字|具,一寸三分的大杖。

      赫连重坐在朝南一处临时搭建的高台上,看着乌恩其将京阳带上刑场。刑场旁身穿黑衣的行刑者已等候多时,待京阳到达场地中央后,执起了刑棰。京阳看到形|错别字|具后,心中了然,今日是要被打板子了。从前总是打别人板子,终究轮到他被别人打板子了。

      刑场周围密密麻麻站立了许多前来看刑的士兵,他们面无表情,冷酷地注视着京阳这个作乱的战俘。他们可能已在心中将他撕碎,但此刻依旧冷静地等候着。这些士兵们对赫连重有着绝对地忠诚,他们敬佩着这个男人,认定他是一把千锤百炼的宝剑,能斩荆棘、杀仇敌,能带着他们逐鹿中原。他们认可他所有的命令,并将他的命令奉为信仰去执行。

      最终,赫连重下了笞杖二百的指令,场地间顿时响起一阵阵欢呼。

      行刑者举起刑棰,毫不留情地向京阳囤|错别字|上打上来。京阳感到一阵钝痛,从囤|错别字|部直冲脑门,顿时太阳穴都胀痛起来。他紧皱着眉头,双手扣在长凳上,死死地把住边沿,指尖因过度使力而变得苍白。

      “大将军,你不必自责,”站立在赫连重身侧的乌恩其道,“惩罚乱军贼子,乃是常理,将军无需为这样的人感到愧疚。这京阳虽于你有恩情,但个人情义又如何与国家大义相比?”

      赫连重静静地看着高台下受着刑罚的京阳:“乌恩其,知道为何我迟迟不愿上这南阳山?每个人心里都有个特别的地方,对我而言,这里就是特别的地方。能堪大任者铁石心肠,我曾以为我是可以当大任的人,如今看开来,我还做不到。”

      “大将军不应妄自菲薄,”乌恩其沉吟道,“若没有大将军,我们又何来现下的战局?如今我们更不会因您‘公’‘私’间一点相悖,就否定将军长久以来的功勋。大将军您依然是我们夏军的信仰。”

      刑场上,京阳渐渐有些支持不住了,鲜血染红了他的裤子。他咬牙忍着,没有发出一声痛苦的呼喊,冷汗从他额角渗出,又飞快地冻结在冰天雪地中。疼痛与寒冷,使他整个身躯在长凳上微微颤抖。

      “我也应为纵马一事受惩,待京阳的笞杖结束后,我就去将士们的葬绳处跪拜自省。”赫连重如是说。

      “大将军!”

      赫连重一摆手,乌恩其讪讪静默了。

      天又开始下雪了。

      刑场上的笞杖还在继续,一百杖后,京阳仍倔强地保持住了清醒的意识。他微微抬起头,转动着眼睛环视四周。周围将士与兵丁们早已停止了欢呼,但依然笔挺地站立着,年轻的脸庞上透露出惩戒战俘的兴奋,一个个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京阳又看向赫连重。此刻,这个男人在前方不远处的高台上,也正看着他。他们的目光碰撞在一起,融合着不舍、理解、哀痛、无奈,一切的情感都伴随在这两道无形的光影融化在冰雪中。

      “余晨凡准备好了吗?”赫连重问。

      “已经命他在屋内待命。”乌恩其回到。

      “告诉他无论如何,保住京阳的性命!”

      第一次见到赫连重与京阳出现在南阳山的时候,乌恩其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赫连重可能遭遇到了他这一生中最不应该遭遇的人,这个人将成为他人生道路上一道充满荆棘的坎,一个永远无处安放的存在,无法跨越,无法克服,无法丢弃。然而这个人又是如此重要,有了他,赫连重即使在黑夜中也能找回光明。

      乌恩其无法说清对京阳这个人的感受,既感激他,又希望他尽快消失,永不再出现!

      二百笞杖的刑罚终于结束了,京阳凭着坚强的意志,颤颤巍巍地扶着长凳起身,无言地看向四周。围观的将士兵丁们从起初的窃窃私语,到沉寂无言,最终变得肃然起敬,赫连重也忍不住站了起来,在夹带着白雪的寒风中,目送他被押着离开刑场。

      京阳恍惚地走着,他的听觉变得迟钝,视线也早已模糊,甚至痛觉都消失了。他好像看到了幻象,金戈铁马的战场,无数战骑向他身边涌来,嘶吼厮杀,人与人拼死地搏斗,汗水、鲜血,地平线上一条连绵不绝的红河……

      京阳在踏进小屋的那一刻,慢慢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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