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华与你共朽

作者:谢楼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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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章融雪成冰


      傅雪没想到自己会在一夕之间,变成一个逃犯。

      沈琰当然没在那场事故中身亡,他事先就有预见一样,临时弃了那辆常坐的车,坐在了另一辆车上。

      出事时,他正在另外的车上注视着整个过程。

      她会知道这些,是因为她刚离开沈氏大楼,就接到了吴方圆的另一个电话。

      飞快向她报告了沈琰并未受伤的消息,她就说:“沈先生已经到楼下了,傅总我挂了。”

      他已经赶到了公司,她却出来了,正在车流中想要赶到他出事的地点。

      她甚至已经想好,假如到现场,看到他真的已经葬身火海,她也会把自己的车开出山道,冲入火中。

      所有的结果里,她唯一无法承受的,就是会永远失去他。

      挂断和吴方圆的电话,她总算能把车开到一旁的应急车道上停下来,现在她全身颤抖,情绪激动,不平静一下的话,实在不适合继续开车。

      抱住双肩低头靠在方向盘上,她这才发现自己脸上全是冰冷的泪水。

      接下来该干什么?要去哪里?她全然没有方向。

      从沈琰会把她和谢蕴华密谋的照片放到会议上公开示众看,他显然火气不小,再加上那场车祸事故,他说不定认为这是她和谢蕴华联手做的。

      她想解释,可是发现根本无从说起……所以她可耻地逃避了,她将车扔在路边的一个停车场。

      随后拦了一辆出租车,到城市的边缘地带,找了一家民宿旅社,用现金开了一间房,躲了进去。

      直到住进旅社,她找不到手机,才想起来下车时似乎把手机直接锁到了车里。

      以后该怎么办?她暂时不想去想,她只想待在一个所有人都找不到她的地方,哪怕是一个狭小逼仄,气味怪异的旅社。

      整个一天她几乎都是浑噩的,等天色暗下来,她才出门了一趟,除了买些饮料和食品之外,还顺手买了一份报纸。

      回到房间打开那份报纸,她才意识到,也许她白天那个昏头涨脑下做出的决定是对的……她只不过想要彻底清静下,但如果不是她抛下汽车和手机走开,那么此刻她肯定要在F市的拘留所里。

      谢蕴华报警的理由是她的财政问题,那样的调查一般都不会直接限制人身自由,谢蕴华也不过是想暂时限制她的人身自由,让她不能去找沈琰罢了。

      沈琰却要无情的多,他直接报案声称她试图绑架兼谋杀自己,请求警察尽快将她抓捕归案。

      绑架和谋杀未遂,那是严重的刑事指控,罪名一旦成立,她甚至有可能入狱服刑十年以上。

      他甚至没等她想好了回去解释……从晚报就刊登了这个内容看,大概在她丢掉了手机和其他人失去联系后不久,沈琰就将消息通报给了媒体。

      她在F市已经没有容身之地了,只不过短短一天,她从声名显赫的沈氏总裁,变成了一个通缉犯。

      她并不觉得有多委屈,她的一切都是沈家给的,她又有不臣之心,被如此惩罚了也没有什么。

      她只是觉得伤心,沈琰从没对她这么冷酷过,他总是那么温柔包容,让她以为无论犯了什么错,都可以被原谅。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原来她之所以会被温柔对待,是因为她一直都还算乖巧。

      讨他欢心,接受他的安排,留在他身边陪他……全部都是因为足够乖巧听话,所以才受人怜爱。

      再也没有犯错后,发现自己并没有犯错的资本更加尴尬。

      傅雪一片胡乱的时候,甚至想,也许她不应该插手男人的世界,甚至连企业都最好不要管理,就做一个柔弱又楚楚可怜的小女人不好吗?

      只要最够娇弱可怜,足够懂事体贴,沈琰就算不爱她,也一定不会这样对她的。

      想到这里她突然又觉得可笑:她果然是早就抛弃自我了吧?

      这么多年来甘受命运摆布的苦果是,她的荣光都来自于她不断放弃的那些东西——为了生存,她不知何为尊严,被沈家领走抚养就觉得非常幸福。

      为了得到沈琰的垂怜,她放弃了表达真实的想法,她连找他认真谈一次的勇气都没有,才会想到要借助别人的帮助,通过将他软禁这种方式来争取自由。

      她根本就……从头到脚都那么虚假。

      两天后,当龚维终于带着人,在这个破旧的民宿旅社里找到傅雪时,她根本就没有换下那天她离开时穿着的白色套装。

      事实上,龚维觉得她很可能两天都没把身上的衣物换下来过,手工定制的套装上有多处褶皱,还分布了几片不算太显眼的污渍。

      她的眼睛发红,长发有些散乱地披在肩上,妆早就卸掉了,露出白皙的肌肤和清丽的五官。

      龚维一直觉得她不化妆的时候更加好看一些,没了张扬浓烈的感觉,反倒更添了几分柔美。

      傅雪就是这样的女人,明知道她做了那么毒辣的事情,差点害死沈先生,他还是没办法对她大声说话。

      龚维在心里低叹了声,开口说:“傅小姐,跟我回宅子吧,别让沈先生等急了。”

      傅雪那双黑亮的眼睛落在他的脸上,龚维觉得她可能有点紧张,却又有期待:“琰哥哥……还愿意见我吗……”

      龚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得含糊其辞:“那是当然的……”

      傅雪忙转身去洗手间,用水打湿脸颊洗掉那些泪痕,又理了理头发,总算觉得自己能看一点了,她才回来站在龚维面前:“那我们还不赶快走?”

      龚维露出一个笑容,略带尴尬地点点头。

      等傅雪和他,以及他带着的那两个保镖一起回到沈宅时,她才懂得了龚维刚才态度中的微妙之处。

      这两天来她一直都没睡,她像一个忐忑等待审判的囚犯一样,翻来覆去想那些事情,一遍遍地梳理所有的经过,揣测自己会被怎样对待。

      精神撑到极限,她反应会比平时迟钝也是理所应当,所以当她看到客厅的沙发上不仅坐着沈琰,另一侧还坐着谢蕴华时,愣了很久才知道出声:“琰哥哥……请谢先生过来做什么?”

      沈琰微闭了双目坐在沙发上,听到她有些沙哑的声音,才睁开了眼睛,她对他的称呼,居然还是“琰哥哥”。

      傅雪不敢走到他身边去,她两天没有洗澡换衣服,身上还带着小旅店特有的难闻味道,他一定不会喜欢。

      “琰哥哥,”她又小心叫了一声,带了点刻意的讨好,“你怎么不跟我说话?”

      回应她的是谢蕴华的几声冷笑,他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望着她的样子,如同望着一只志在必得的猎物:“小雪,你跟我在一起密谋要炸死你的‘琰哥哥’时,可不是现在这样我见犹怜的样子啊。”

      他们虽然几次见面密谈,但谢蕴华自从第一次后,就没再出言挑逗过她。

      傅雪听他刻意在沈琰面前对自己表示亲密,还污蔑说车祸爆炸她也参与了,顿时气火上涌,立刻回击:“不准叫我‘小雪’!我没有和你密谋!”

      “哦?是吗?”谢蕴华脸上讽刺的笑容更甚,“那么小雪你多次和我见面,就不是密谋杀害沈先生,而是和我幽会偷情了?”

      傅雪交往的从来都是言谈谨慎的君子,就算是卫黎那样热情开放的类型,也是善良直率,绝不会唐突佳人。

      她哪里跟这种无赖,又口口声声不离□□的男人吵过嘴,只觉得心里一阵阵恶心,要不是她从没打过人,恨不得上前去给这张一脸得意的男人一个耳光。

      她连看他都不想再看,转过头说:“我跟你从来都没私情,我也没有想要杀害琰哥哥,你不要以为几句话就能颠倒黑白。”

      谢蕴华突然又笑了起来:“几句话就颠倒黑白,我也想有那个本事啊。小雪,容我提醒你一句,把那辆车撞进山谷的人,正是你找来试图软禁沈先生,又被沈先生那个得力属下带人赶走的那批人啊。”

      他面带笑容,恶意地看着她:“既然都暴露了,那就干脆承认了吧,小雪。”

      他明知道她觉得恶心,却还是不断叫着她“小雪”,傅雪只觉得他嘴里的话像一根根利刺一样,扎得头疼欲裂。

      她只想到转头去看沈琰,她两天没见到他了,光看着他的样子,就需要花很大力气忍住冲过去拥抱他的冲动。

      “琰哥哥,”傅雪忙叫了声,对他摇头,“我没做过那些事,我从来没想过伤害你,我只是想让你听我说……你可以问施源!我没让他做伤害你的事!”

      “小雪……”这次那个令她厌恶至极的森冷声音在她身边响起,谢蕴华已经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她身边,扶住她的肩膀,用特地放柔了的语气说,“虽然沈先生很遗憾地没有坐在那辆车上,事故也只死了两个保镖,但我们做事很干净,警察是无论如何也没有证据给我们定罪的。所以,你不用怕沈先生会怎么样,他只能报案……而警察除了带我们回去问话外,也没其他办法。”

      他说的非常谆谆善诱,可以说耐心十足。

      傅雪知道他想让沈琰相信自己之所以这样小心翼翼赔罪,只是因为害怕被惩罚。

      她不管他说了什么,只要沈琰不相信,就都是废话,她只盯着沈琰的脸,她开始后悔刚进门时为什么没先扑到他怀里,哪怕她肮脏狼狈都没有关系。

      现在谢蕴华将手紧紧按在她的肩上,她要挣脱还需要花一番力气。

      谢蕴华的话音已经落下,沈琰还是没有抬头,他从始至终只是轻垂着眼睛,脸上没有任何神情。

      当他们都沉默了一下,他才缓慢抬起眼,傅雪看到他对着她的方向笑了一下。

      在这个距离上,他看不清她的脸,她知道,所以他的双眼没有具体的焦点,只是落在她的身上:“小雪,我从来没想到,我会养大这样一个孩子。”

      傅雪曾经经历过最寒冷的严冬,就是她在B市时度过的冬天,北方的寒冷是狂暴且毫不留情的,衣服穿得少了,走入零下十几度的寒风中,皮肤立刻就会失去直觉,然后再蓦然泛起疼痛。就像有人用很多根小针同时扎入全身的皮肤,很疼,很冷。

      在她听到沈琰那句话后,她突然觉得,那种寒冷也不过如此。

      她终于意识到,无论她现在说什么,在沈琰的眼里,大概也都是一种摇尾乞怜。

      他觉得悲哀,之所以沉默无语,是因为他无言以对。

      这就是她如今在他心目中的样子:自私、虚伪、滥情、冷酷……还虚与委蛇,连承担错误的勇气都没有。

      一旦意识到这点,傅雪开始后悔,那天她那样慌乱着开车,为什么没有找一片隔离带或者墙壁什么的,把自己撞死。

      或者她要是能在此刻就停止呼吸就好了,那样不管他是怎么想她的,至少她不用知道。

      “如果你想让施源证明你的清白的话。”沈琰还是看着她站立的方向,继续轻声说,“那恐怕是不行了,他已经去世了,他在那辆车上。”

      “我也不是提前知道会出事,所以才避开的……”他还是说着,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司机着急,将那辆车停得稍远了几步,那时我又有些腰疼,所以才上了第二辆车。如果提前知道要出事,我不会让他们替我去死。”

      他缓慢地说完,露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

      就像傅雪小时候会做一些打翻花瓶、弄掉摆设的错误,被抓住了报告给他,他就会这么笑一下,然后给她一些饭后不准吃点心那种不痛不痒的惩罚。

      可那些笑容都不像现在这个一样,带着那么多的疲倦和失望,重得仿佛大雪后压在枝头的厚厚积雪。

      “沈琰,我恨你。”傅雪再次开口,她按住谢蕴华放在自己肩头上的手,几乎是用尽了全部力气般,把他的手狠狠拿开丢掉。

      眼泪不断从她眼眶中涌出来,将整个脸庞都沾湿。

      可惜沈琰根本看不到,她就这样,站在他面前,再一次利用他视力不好,来遮掩自己的情绪。

      她用颤抖却仍旧稳定的声音说:“我所有的一切你都要掌控,我的朋友、我的老师、我的整个生活!甚至连我和其他人的邮件,你都要去看。你试过每天活得像一个没有尊严的囚犯吗?试过无论做什么都有一堆人看着你、窃听着你的每一次谈话……从我知道你是怎么监视和控制我开始,我就感到恶心!

      “沈琰,我早就不再爱你了,自从我回来后,我的每一句话都是言不由衷,我一直在骗你。”

      她近乎茫然地说着,说到这里,还冷笑了一下:“我做这一切,就是为了从你手中夺过沈氏……不然你以为我还爱你什么?你眼睛不好,身体不好,连腰背都……”

      她还是说不出太过分的话,只能在这里打住,紧咬住牙关。

      她从来都知道的,从一开始,她和沈琰的身份就不对等。

      所以她的爱很卑微,全靠他的给予才能延续。

      今天她才知道,原来她的爱竟卑微到如此地步,只有靠贬低所爱的人,才能抬高自己。这么不堪。

      她的声音在宽阔的客厅里落下,那些冰冷的话语似乎还在空间中回荡。

      许久都没有人再说话,连谢蕴华都将手插在口袋里,带着些微妙的笑意看着她。

      她眼中明明一直在流泪,说出口的话语却那样决然冷酷。

      过了很久之后,沈琰才轻叹出声,他的神色一直没有什么变化,如果不是他坐着的位置就在窗口,那么也没人能发现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一些。

      傅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她只是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他却没有再对她说话,只是用手撑着椅背,略有些艰难地站起身,对谢蕴华轻点了下头:“我会让警察局撤案,谢先生,你可以走了。”

      谢蕴华似乎颇有些意外,傅雪不知道他此前和沈琰都说了些什么,但他现在笑了声说:“沈先生,我们不是说好了?小雪回来后让她自行选择要去哪里?”

      沈琰没有回答他,而是将目光移向傅雪,傅雪看到他对自己微微笑了一下:“那么小雪,你来选?”

      她从来没看到过这样的沈琰,他仍是低声细语,唇边仍带着笑容,那声音却让她全身都颤抖了一下。

      她知道他并不能看清自己的表情,但她像被钉子钉住了一样只能僵硬地站着。

      沈琰也像非常有耐心一样,仍是微微笑着,看向她的方向,等着她的答案。

      她当然不会跟谢蕴华走,跟他走将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她不会不知道。与其被谢蕴华这样的人带走,她宁可去坐牢。

      可是眼前的沈琰也是如此陌生,她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却还是猜不到他将会怎样对待自己。

      她以为当她说过那么多恶毒的话后,他一定会心灰意冷,让她离开或者直接将她交给警方。

      但现在他的态度,却显然不是如此。

      他还是要将她留下来,而她也别无选择。

      “我……”傅雪终于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始终接不上第二个词句。

      沈琰又对她笑了笑,抬起手对她轻招了招:“小雪,过来。”

      他柔和的话语里仿佛含着一种魔力,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傅雪仍旧只迟疑了片刻,就向他走过去。

      此刻谢蕴华已然有些气急败坏,再没了刚才的气定神闲:“小雪!他不会放过你的!你该跟我走!”

      然而已经晚了,傅雪走到了沈琰面前,也到了他能清楚看到她的地方。

      沈琰的手掌落下得很快,她只看到他动了一动,然后她的左脸就被一记耳光打得偏开。

      他并未手下留情,她身体都被带偏了许多,耳朵中的轰鸣响了很久,才逐渐感觉到脸颊上火辣的疼痛。

      她听到他淡淡地对谢蕴华说:“谢公子,既然我的人先找到了小雪,你还指望我会把她拱手让给你?”

      “傅雪!”谢蕴华还未放弃,他对着她的背影说,“我不会对你怎么样,你相信我!你的计划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成功,傅若涵早就放弃你了,沈琰也不会放过你,我可以保护你!”

      她当然不会听他的话,她再迟钝,也能觉察到谢蕴华看向自己的时候,目光里藏着的阴沉欲望。

      她从来没相信过这个张扬霸道的男人,此刻也不例外。

      只不过她还是相信沈琰总是温柔的,不会伤害她,即使她背叛过他也一样。

      她这么坚定地认为……所以注定要付出代价。

      “小龚,送谢公子出去吧。”沈琰还是淡淡地说着,他抓住她的手腕,紧扣的劲力很大,把她的腕骨抓得很疼。

      将她强硬地拉到自己身边,沈琰不再看谢蕴华,而是低头伏在她耳边,轻声说:“我还要再教一教傅雪小姐,到底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能做。”

      他看着她,唇边虽然还带着笑,那总是雾气朦胧的双眼却冰冷无比:“没有能教好她,是我的失职……我会弥补。”

      他的眼神太陌生,有那么一瞬间,傅雪以为他想找一个焚化炉,把自己塞进去重新锻造。

      纵然不甘,谢蕴华也知道他不可能在沈宅中硬是把傅雪带走,他僵持一阵后选择了放弃。

      他冷笑了一声:“沈先生果然名不虚传,我都差点走了眼。”

      说完后,他就转身径自离开,连道别都没有,无礼且嚣张。

      傅雪侧着头,看到他临走前还看了她一眼,那是将她视作志在必得的猎物般的阴狠目光。

      随着谢蕴华身影的消失,傅雪的神经稍稍松懈了一些,她抬起手扯了扯沈琰的衣袖:“琰哥哥,我有点头晕。”

      她从小身体就不错,少有生病的时候,也很少这么示弱,她也的确没有说谎。

      两天两夜没合眼,再加上情绪激动又挨了一巴掌,她确实头晕。

      沈琰没有说话,只是微低了头看着她,

      刚刚才说过那么狠绝的话,又被他打了一耳光,她却还是软软地叫他“琰哥哥”。

      依偎着他的身体也没有刻意和他保持任何距离,反而亲密地紧贴上来。

      如同被抛弃过一次的小猫,一旦见了主人,还是本能地贴过去蹭上一蹭。

      他并没有理会她的示弱和暗含的求饶,还是用了很大力气抓着她的手腕,将她拖向二楼。

      傅雪没想过挣脱,她也无力抵抗他的牵制,到了这时候,她才朦胧想起沈琰年少时曾经练过几年柔道,还拿到了五段。

      就算他现在腰背有旧伤,他一旦认真起来,别说是她,普通的成年男人也不一定能挣脱。

      更何况她也不敢,她怕挣扎起来又引发他的旧伤,所以尽量跟上他的脚步。

      可是沈琰根本不迁就她有些摇晃的步伐,他姿势有些僵硬,却大步走着,打开她卧室的门,将她整个丢进浴室里。

      他冷眼看她跌坐在地上,扔下一句:“先把自己收拾干净,再出来见我。”

      傅雪看着他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神色间还带着些厌恶,好像她不过是沾污了他的地毯的一堆垃圾。

      她洗得不算慢,就算她很想在温暖的水流下多待一阵,但同时她也知道,沈琰正在盛怒中,不会有太多耐心。

      将自己的身体仔仔细细清理干净,她去衣柜里找衣服时,还特地留了心思,找到一件许久未穿的白色丝质连衣裙。

      沈琰喜欢白色,尤其喜欢她披散着一头长发,身穿白裙的样子,虽然他从未明说过,但每当这时,他看她的目光就会分外柔和。

      现在她几乎没有任何筹码,所有能为她争取一点加分的都要利用。

      穿好衣服,又对着镜子打理了一下头发和仪容,她才走出房间。

      外面早站了一个佣人,看她出来就说:“傅小姐,先生请您去书房。”

      傅雪点头表示知道,又悄悄握住拳头,相比冷硬的书房,如果沈琰选择在自己的卧室里见她,那气氛还会缓和一些。

      她走到走廊尽头的书房门口,先敲了敲门,才推开进去。

      沈琰就在书桌后的木椅上坐着,闭目靠在椅背上似乎在想着什么。

      听到开门的声音,他也没有睁开眼睛看她,只淡淡说了句:“把门关上,过来。”

      傅雪走近时看到他侧头轻咳了咳,心顿时就揪了起来,忙问:“琰哥哥,你不舒服吗?”

      他身前没有供她坐的椅子,她就自作主张,绕过书桌,半蹲下将手放在他的膝盖上:“对不起,琰哥哥,你不要气坏了身体。”

      她的头半仰着,看向他,脸上是不加掩饰的担忧和心疼。

      沈琰低下头看了她一阵,才挑了下唇:“小雪,你方才刚说过,你早就不爱我了,你的每一句话都是言不由衷,只是在骗我。”

      这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比她自己冲动之下说出口,还要令她难过百倍。

      她连忙摇头,抬手握住他放在椅背上的手。

      傅雪穿得本来就单薄,但他的手却还要凉一些。她想到这两天来她躲在外面不见踪影,他又怎么会睡得安稳?

      “琰哥哥……”她又轻唤了一声,微抬了身体,想要进一步抱住他的腰。

      她的动作被沈琰伸来的手掌制止了,他用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下颌,阻止了她的行动。

      傅雪的肌肤一贯白皙柔嫩,此刻一侧脸颊上还留着青紫的指痕,那是沈琰刚才打上去的一耳光,淤痕还完全没有消退。

      他就这么捏着她的下颌,用力一点点抬高。

      傅雪仰望着他清俊完美的面容,看到他的唇边又泛起一个不带丝毫暖意的冰冷笑容:“我竟然真的相信了,真是愚蠢透顶。”

      傅雪不知道他所指何意,但她突然觉得难以呼吸,因为她记得有些东西,明明是一直在他的眼底的。

      那双虽然总显朦胧的眼眸,深处却总藏着一些依稀的温暖,然而此时此刻她突然发现,那些东西已经没有了。

      他的眼底一片空寂,冷到像没有任何东西曾经存留过。

      沈琰将捏着她下颌的手松开,反手对着她的另一侧脸,又是一耳光。

      她身体不稳,随着劲力被彻底甩到了地上,沈琰站起来,从书桌上扔下两叠资料,劈头盖脸砸在她的身上。

      “除了施源外,车上还有一名司机,他结婚不过一年,妻子还正在怀孕。”他的声音还是冷的,再没有一丝温度,“我希望能感觉到你真心的悔过,那会让我觉得你还不至于无可救药。”

      傅雪半趴在地上,将身前散落的资料捡过来看,她看到了施源儿子的照片,还有另外一张照片,那是个年轻的男人,普通的长相,却笑得很灿烂,怀里搂着一个娇羞温婉的女子。

      泪水一滴滴落在那些照片上,她说不清是因为脸颊疼痛,还是因为心存愧疚,所以无法止住这些不断涌出的眼泪。

      她知道那有她的错误,她走错了路,和谢蕴华那种豺狼之性的人合作,所以才酿成了惨剧。

      她没有推脱的意思,这将是她的罪孽,她愿意一直背负。

      她拼命地试图解释,她自己也是被谢蕴华设计陷害,不是因为她想为自己寻找借口,她不在乎其他人相不相信,她只希望沈琰能够相信她。

      可是她还是不得不匍匐在地板上,用这种屈辱的姿势被他居高临下地轻视着。

      即使在孤儿院的时候,她也从未觉得自己这样卑贱过。

      她来到沈家,努力生存,努力讨所有人的欢心,努力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是为了过更好的生活,为了不自卑地活着。

      但现在她不但失去了自由,也失去了尊严。

      沈琰走了出去,他像是已经没有了和她共处一室的耐心,将她丢下就走了。

      他总算还顾及着沈家的颜面,好歹还留了点时间给她收拾情绪。

      半个小时后,书房的门再次打开,走进来几个高大的保镖,为首的一个看着她说:“傅小姐,沈先生交待的,请你跟我们走。”

      他们的脸上都没什么表情,连说话时也几乎不看她的脸。

      傅雪知道他们都曾是施源的得力下属,面对自己这个害死施源的“凶手”,态度当然不会好到哪里去。

      她从地毯上站起来点点头:“好的,谢谢。”

      这些人执行得非常彻底,甚至没有给她回房间披件外套的机会,就这么把她带上了门外的一辆SUV。

      全身上下除了鞋子和一件白色的薄纱连衣裙,再没有任何东西,手机、钱包全都落在卧室里。

      外面还是寒冷的冬季,踏出温暖的室内,傅雪全身的肌肤立刻被寒冷的空气渗透,很快变得有些青白。

      但她还是站在车外,向楼上沈琰的房间看了一眼。

      她曾爱过这世界上最好的人,他是她的梦想所在,一切追求的尽头。

      他是她的良药,也是她的猛毒,她辗转反侧,为了他将自己变成一个如此不堪的人,却终究没有结果。

      她坐上车,像一个囚犯一样,被两个高大的保镖挤坐在后排中间。

      车内的暖气故意被打得很低,她的肌肤上慢慢泛起青紫。但一路上她挺直着身体,坐得仍旧像一个世家小姐,始终未发一言。

      几十分钟的车程后,车子开上了海边的一处山坡,山坡的半腰处孤零零地矗立着一座白墙蓝瓦的别墅。

      那些保镖将她带下车送了进去,为首的那个人又说了一句话:“傅小姐,沈先生让您好好待在这里。”

      她没回答,这些人对她没有尊重,那么她也不用再尊重他们。

      她木然地走进这座清冷的房子,里面早站了一个脸蛋有些红红的女佣人,笑着迎上来握住她冰凉的手:“傅小姐,您怎么穿得这么少?快洗个热水澡睡一觉吧。”

      傅雪无暇去分辨这个人到底是谁了,在寒冷中时间过长,她终于发起了高烧,绷紧的神经也到了极限。

      她抓住她的手臂,身体渐渐软了下去,昏倒的前一刻,她还听到自己轻唤:“琰哥哥……”

      傅雪上车的时候,沈琰正在自己卧室的窗前站着。

      隔得太远,他看不到下面的情景,只能凭汽车轰鸣远去的声音猜测,车子已经载着她走了,去往他安排好的那个别墅。

      紧靠着海边,距离市区很远,足够隐蔽,也足够独立,能够很好地保证她不会被其他人找到。

      直到汽车的轰鸣声彻底从庭院中消失,他轻闭了眼睛,抬手撑住窗台。

      骤然松弛下来的神经,让眼前蓦然昏黑了下来,他匆忙中握住身后椅子的扶手,才没有跌倒。

      如果他能够有看起来那般从容镇定,此刻也不至于这样狼狈。

      他远没有那么深谋远虑,能够早就猜测到傅雪的逆反之心,然后设下局来请她入瓮。

      直到出事的那天早晨,傅雪去上班之后,是施源良心不安,又觉察到一些不大对劲的地方,来找他汇报,他才惊觉是出了什么事。

      傅雪一定以为股东大会上那些暴露在众人面前的照片是他的手笔,事实上那是傅若涵的安排:吴方圆已经被买通,成了他的内应。

      不然就算他早察觉傅雪有异心,也一定不会将沈家的矛盾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那对沈氏百害而无一利,他还没有那么愚蠢和头脑发热。

      接下来的事情他真的没有预料到。他们的车在山路上遭到袭击,他惯常乘坐的那辆车被迎面而来的SUV挤入山谷中爆炸,司机和坐在上面的施源都没能逃生。

      他不知道那时是什么心情,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立刻让身边的人打电话给秘书,确认她没有事。

      那之后才是席卷而来的不可置信和愧疚……是他的失误,才让施源和那个年轻的司机葬身火海。

      假如他能够不那么松懈,早些发现傅雪的异常,事情也不会一发不可收拾,到了如此地步。

      他坐在椅子上,闭眼靠住椅背,等待这一波眩晕过去。

      傅雪在外两天,他同样未曾合眼,要抢在谢蕴华的人之前找到她,还要收拾残局。

      谢蕴华虽然张扬,却也不是没有手腕,短短两天时间,他只来得及找出他安插在沈氏和安保人员中的内鬼,尽量安抚董事会,防止傅雪逃离的消息外露。

      剩下的事情,还得一步步慢慢来。

      这么一点点思考着梳理头绪,胸腑深处就涨上一阵刺痛,肺部和气管都像被什么刺穿,铁锈般的血腥气随着气流翻涌上来。

      这两天已经不是第一次,他在血沫咳出之前,就从口袋中拿出手帕捂住嘴。

      龚维敲了敲门,久等不应后推门进去,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

      沈琰正侧身坐在窗前的椅子上,一手按在胸口的位置,一手用手帕掩着嘴,身体随着闷咳声微微有些颤抖。

      他吓得几步走过去,扶住他肩膀说:“沈先生,需不需要去医院?我去叫救护车!”

      “还好……”沈琰还在闷咳,移开嘴上的手帕勉强说,“从家里走不开,请医生过来吧。”

      现在的情况确实没有再去住院的空闲,但龚维打量着他苍白之极的脸色,还有手帕上沾着的大片血迹,暗暗心惊。

      自从他来了沈家,沈琰的身体虽然一直不算很好,但病情严重的时候却也只有一两次。

      一次是傅雪还在B市时,遇袭受伤,沈琰当晚咳了血,第二天就发起高烧。

      那时沈琰还打算去B市看望傅雪,只是他自己尚在医院的重症病房躺了一周,接下来还要对付傅若涵,还有其他一些他没经手,沈琰直接委派给施源的事。

      诸多事务繁杂,直到傅雪伤愈出院,沈琰的身体还没休养好,每天只能工作三四个小时,其他时间还需要卧床休息。

      相比之下,傅雪回来后他病的那一次,还不算太严重。

      今天他咳出的血量和极差的脸色,只怕不单单是支气管扩张的症状。

      龚维听着他沉重急促的呼吸,有心提醒他还是去医院比较好,最终却只能打了电话通知家庭医生过来,再扶他去床上休息。

      他还没扶着沈琰走过几步的距离,手机就再次响了起来,他接起来听完,有些迟疑地看向身边的沈琰:“送走傅小姐的人打电话说……傅小姐发了高烧又有些脱水,到别墅后就昏倒了。”

      他确信看到沈琰的眼睛动了动,接着他半垂下眼,轻声说:“让医生先去别墅……我也过去。”

      他现在的情况,明明只适合立刻去医院接受治疗,却还要赶去郊区的那栋别墅?

      龚维只僵硬了片刻,就听到沈琰又开口:“小龚,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

      忙抬手抹了把脸,龚维点头拿起手机,通知去接医生的人,直接将医生送到海边的别墅去。

      龚维打电话的时候,沈琰已经放开他的手臂,站直了身体。

      脸色还是苍白着,沈琰的神色却早已又绷了起来,淡漠锐利,如同一柄利剑。

      他用手帕堵着唇角咳了几声,才有些低哑地开口:“小龚,帮我撑住这边的事,麻烦了。”

      几年来,这是他第一次用近乎托付的语气对自己说话,是因为此刻,他真的再没有其他人可以依托。

      龚维悄然握紧拳头,用力点了头。

      沈宅本就在市郊,从这里到海边的别墅,路程快的话也只用四十分钟。

      沈琰带着医生赶到时,傅雪才刚被佣人移到床上躺着,额头放了降温用的冰袋。

      看到沈琰走进来,那个女佣人忙站起来说:“先生,小姐大概是穿得太少着凉了……”

      沈琰对她略摆了摆手,就走过去在床边坐下,抬手去傅雪的颈中试她的体温:“没事,不是你的责任。”

      是他盛怒之下没有心思去顾及她的身体,在外流落了两天,又被他打了耳光责骂,她一定也不好受。

      送她上车之前,他甚至都没想到要让她喝一杯水,更别提给她一件大衣。

      跟着他来的那位家庭医生将手中的仪器暂时放下来,过去给傅雪测了体温,又查看了一下她的情况。

      他是为沈家服务很多年的医生,和沈琰也算熟悉,放下听诊器,他看着沈琰,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沈先生,傅小姐只是呼吸道感染发热,相比之下,您还是尽快去医院比较好。”

      沈琰却只轻咳了咳,半勾了唇角:“靳医生,您目前只需照顾好一个病人就够了。”

      靳医生知道自己的意见大半会被这个看似温和实则固执的人忽视,就沉默了下来,只开了给傅雪的药,又叫了护士来打给傅雪打退烧的点滴。

      护士也是沈琰派人从医院里直接接了过来的,几十分钟后就到了。

      大约是针尖扎进手臂有些疼,傅雪烧得迷迷糊糊,还朦胧地睁开双眼。

      看到床边坐着的沈琰,她立刻就抬起手臂拉住他的衣袖,声音含糊不清着说:“琰哥哥……我就知道你会过来……你不会不要我……”

      恐怕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她还是努力对他露出一个笑容,纯然欢喜的样子。

      沈琰低垂了头看她,就没能忍住新一波的咳嗽,侧头用手帕掩了唇闷咳。

      看到他这样,傅雪也不知从哪里来了力气,推开正在给她固定输液软管的护士就坐了起来,两只手臂都放到沈琰的肩膀上。

      就这么半吊着身体,她凑过去吻他的唇角,眉头紧蹙比她自己生病还要难过:“琰哥哥又不舒服了?快去看医生。”

      高烧让一切思维都退化了,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吻到他的唇角就停不下来,眼中还涌上了泪水。

      她只是一边流泪,一边吻着他,断断续续地说:“其他怎么样都好……只要琰哥哥还好……”

      她这么说着,沈琰终于伸出手臂,抱住她的身体。

      他把她的头轻揽进自己的怀中,低头吻了吻她头顶的长发,像她小时候那样,轻拍着她的肩膀。

      傅雪紧抓着他胸前的衣料,将整张脸都埋入他胸口,她想不明白很多事,却像是知道以后很可能再也不能这么抱着他,所以她近乎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轻声叫他:“琰哥哥。”

      沈琰轻拍着她,声音低沉而温柔:“小雪……睡一觉就好了。”

      当阳光洒满了房间,傅雪才从一夜的沉睡中清醒过来。

      她刚醒来的一瞬,以为自己又做了一场梦,梦中的沈琰虽然脸色苍白,却还是待她温柔。

      她抱着他哭泣,连他指尖微凉的触感,还有他落在自己额上的轻吻,都是那么鲜明真实。

      所以当她转头眼睛打量四周,看到靠窗坐着的那个身影后,身体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他穿了件黑色的西服,里面照旧是白色衬衣,他微垂着头,放在膝盖的手上拿了一本书。

      傅雪一眼就看到,那是那本《平家物语》。

      她回国的第一天,他拿着在看的那本书,她就是凭借这本书,才发现他在监视自己的邮件。

      她也无比清楚地记得,除非是外文小说的不同译本,否则无论多么优秀的小说,沈琰绝不会去看第二遍。

      她小时候总爱黏着他问东问西,他被缠得厉害了,就笑着说了一句:“我不喜欢重复的东西,不仅是书,其他的也一样。”

      他说那句话时的神情她到现在还能记得,他唇角仍是微挑着,笑容中带着些淡漠,目光柔和又沉静。

      她找了很久,都没能在他脸上找到一点类似怀念的痕迹。于是她就确信,沈琰是一个不会留恋过去的人,他像她一样,眼中只有现在和未来。

      现在他却又拿出这本《平家物语》……傅雪并不认为他是心血来潮要重新把这部小说再看一遍。

      她呆滞的时候,沈琰已经抬起头看了过来,他的脸色在逆光中显得有些苍白,唇边的笑意相当冰冷:“小雪,你终于醒了。”

      明明应该是关心的话,傅雪却听不到一丝任何温暖的意味,他就像对一个等待被丢入牢笼的囚徒,这么说出一句:“你终于醒了。”

      沈琰将书合上,放在身边的桌子上,就撑着椅子的扶手慢慢站起来。

      傅雪看着他,从床上半坐起来,她想努力表现得淡然,用力抓着被子的手却泄露了她的紧张。

      走近几步就看清了她脸上的神情,沈琰将唇角挑得更高,坐在她床边看着她:“小雪,你说我监视你的邮件和电话,不留给你一点自由……那么我今天就确定地告诉你,我的确这样做过。”

      他淡淡地说着,语气里没有其他任何情绪:“你和莫奕林的邮件,你用手机打给所有人的通话,我全部都让施源监视着……但任何人都没有窥视过你的邮件和监听着你的电话。

      “你的邮件是通过软件过滤的,只要不涉及危险的词汇,软件就不会发出警报。你的电话也只是被记录着通话名单和时长,没有人连内容都监听。这些都只是你在国外时的状态,你回国后,除了保证你安全的安保人员之外,我没有再做过任何其他安排。”

      他说着,就看着她的眼睛笑了一下:“当你说我看了你的邮件,我有些奇怪,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幸好你用过的电脑都还保留着,所以我就让人打开检查,我看了你的邮件。

      “是这本书吧?你和莫奕林刚讨论过的书,出现在我的手上。你认为这是我的暗示,暗示你我知道你们的谈话内容,也知道你们的感情。”

      傅雪不敢说话,她连呼吸都想屏住,以便不发出任何声音。

      沈琰只是看着她,他视力不好,却不想错过她脸上的任何神情。

      傅雪看到他又笑了一下,仿佛是自嘲,又仿佛不过漠然慨叹:“我刚知道,这三年来,我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这是我的错,是我虚伪,所以你才会以虚伪应对。”

      傅雪只注意到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一些,咬着唇拼命摇头。

      但他像是没看到她的动作一样,仍是那么看着她:“今天是一个机会,小雪……你无论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我,我都会回答。”

      傅雪知道,沈琰只要说了什么,就必定会守约,这大概会是她第一次,可能也是唯一一次,能够向他提出任何问题。

      她本该好好利用,但她却只想问一个:“你腰背的伤口……”

      沈琰耐心地等她接着问完,在确定她没有下文后,他才笑了下:“那是伪造的,形势所迫。”

      那种被追杀着,还必须要麻痹敌人的状态,在他口中,也只是一句“形势所迫”。

      傅雪突然预感到她已经错失了什么,她抬头看着他,努力压制住身体的颤抖,将接下来的话问出来:“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实情?”

      这次沈琰沉默了一阵,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有些心不在焉。

      良久,他才收回目光,微微笑了笑:“我以为对你解释真实情况,你会更难过。”

      他只肯给这样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傅雪却宁肯自己不懂其中的含义。

      那时他以为他们心意相通,如果他对伪造伤口的事多加解释,再引出当时的紧张状况,提到他为了制造机会,不惜在自己的身体上伪造伤口,她会更加为他心疼——那时她的表现,也的确是已经足够伤心。

      然而她那时在想什么?在想沈琰受伤未愈,身体又不好,她如果在这时选择离开他,太过自私,又不人道。

      她在那时的感情,根本就不纯粹……她根本不爱沈琰,又不足够爱莫奕林。

      她为自己找了诸多的借口:沈琰的控制不好摆脱,沈琰的身体不好,所以她要留下来。

      为了坚定内心的想法,她还自作聪明地引诱他和她上床……所谓同床异梦,不过如此。

      原来他们早在那个时候,就已经错了那么多。

      沉默持续了太久,沈琰从她的床前站起来,俯视着她微勾了唇角:“如果没有其他问题,那么我先离开一段时间……你不用怀疑,我是在限制你的人身自由,除了这里,你不能去任何地方。”

      傅雪看着他微有些僵硬地转过身,抬步走向门外。

      她曾一度怀疑他利用自己的身体来博取自己的同情,她到此刻才想起来,他的性格,远比看上去要孤傲清高。

      譬如现在,他没用手杖,却仍旧挺直了腰背,将每一步都走得坚定从容。

      他天生视力不好,后来又伤了脊椎,但却从未在其他人面前显露过异样和狼狈,无论什么情况下,面对什么人,他都镇定优雅,从容不迫。

      她想起来那些他会对她说“有些累”的时候,想起他唯独会在自己面前放松下来不再掩饰病痛……他对她原来一直是和对其他人不同的,她居然不知道珍惜。

      在他打开房门之前,她还是不死心,又哑着声音问:“你让龚维请艾利来拜访,为什么又让艾利说他自己是主动去的?”

      脚步微停了一下,沈琰没有回头,仅是侧了侧脸,轻声说:“我以为那样,你会开心。”

      他终于还是走了,漆成白色的实木房门无声合上,隔断了外面的声音。

      再也不用顾忌他人的目光,傅雪抬手捂住眼睛,就这么失声痛哭。

      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沈琰的心意如此清晰地在她面前摊放着,如同一本翻开后就一览无余的书。

      可是她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温柔,他所展现给她看的,正是他已经用尽的。

      医生和护士没过多久就来了,给她输液和检查,傅雪全然配合。

      接下来的几天内,沈琰都没有再来过。除了通水电之外,这栋房子里没有任何娱乐设施,宽带网络和移动网络都没有,甚至连一台电视机都没有。

      唯一可以联系外界的是那个名叫小芸的女佣拿着的一部手机,这个手机是沈琰配给她的,她每天三次打电话给龚维汇报傅雪的情况,除此之外,不做他用。

      这个地方适合避世的人隐居,适合寻找安静的作家或者画家,却绝对不适合傅雪目前的状态。

      她的烧在第三天就完全退了,医生看过后表示只要再按时吃上几天的药,就会完全痊愈。

      她烦躁地看着那个姓靳的中年医生慢条斯理地交待注意事项,终于不再在乎形象,出口粗暴地问:“沈琰在哪里?我要见沈琰。”

      靳医生也仅仅多看了她一眼,就像没听到她的问话一样,收拾东西离开。

      徒留下傅雪对着他的背影扔出一个飞不了多远的靠枕。

      她在渐渐变得更加暴躁,任何一个人,在发生过那么多事,又被强行禁足在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并剥夺了和外界联系的权利,都不会心平气和。

      她也没有其他要求,每天都会对小芸重复一遍:“告诉他们,我要见沈琰。”

      除了寥寥几句话,她会一整天时间保持沉默,无论小芸对她说什么,她都只用点头或者摇头来回答。

      烧退后她就要求要纸笔,说要画画。上午她刚说过,下午就有人将她用过的整套绘画工具从沈宅搬了过来。

      傅雪在中学的时候,学过几年水彩画,她喜欢那种明快梦幻的质感,也下过一些功夫,画作虽然还未到专业水准,但也算不错。

      她整天都没有事情做,干脆就支起架子,对着窗外的大海专心致志作画。

      开始小芸看她的架势,以为她准备画海景,但等她一点点在画纸上勾勒出色彩,她才看懂她画的是一个人。

      她似乎完全不用回想,仅是信笔在画纸上画着,就将那个人的侧影描绘在纸上。

      那是一个穿了白色衬衣的年轻男子,坐在花园中的扶手椅上,侧脸柔和又清俊。

      小芸就算不怎么懂绘画,也看得出来那是沈琰。

      除了沈琰之外,她还从未见过另外一个人,能将清冷和温柔这两种气质融合得那么天衣无缝。

      而傅雪的画技法不高,却把这种气质还原得相当高,那个跃然在纸上的影像,只需看一眼就能辨认出原型。

      当晚小芸打电话时,特地把这件事对龚维说了,龚维似乎有些为难,沉默了一阵才说:“我去告诉沈先生吧。”

      如果只画了那一幅也还好,接下来几天时间,除了吃饭和睡觉,傅雪基本都在窗前坐着绘画。

      她的绘画主题也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沈琰。

      他坐在书房里的样子,微笑着的样子,在白色玫瑰的映衬下的睡颜,还有他决然又孤独的背影……一幅幅晾干了挂在她的卧室里。

      身为会被沈琰派来专门看管和照顾傅雪的人,小芸当然不是一般的女佣,她事实上是一个需要高薪才能聘请的专业女保镖。

      她不仅身手不错,家务万能,甚至还有些文学和艺术修养,以便满足各种雇主的要求。

      但面对眼下这种有些诡异的情况,她也有些拿不准了,在电话中对龚维说:“龚特助,我看你还是说服沈先生来一趟看看吧,傅小姐现在……有点怪。”

      她很不容易才忍住没说“精神有点问题”,但一幅幅不停画着同一个人的样子,还全部都挂在自己的卧室里反复欣赏,任谁都不会觉得这样的人精神没问题。

      龚维也被噎住,他只得转头去看躺病床上的沈琰,露出一个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沈先生……傅小姐还在不停地画你,怎么办?”

      沈琰侧头轻咳了几声,他都不知道自己此刻是无奈还是其他,他不仅养大了一个远超出他意料的孩子,还总是拿她毫无办法。

      龚维还在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沈琰只得对他勾了下唇角:“明天也要出院了,我过去一趟。”

      龚维转头就对小芸忠实转述了:“沈先生说明天出院后过去。”

      这句话再传到傅雪耳中,还是被保留了原话,她听完就急了:“琰哥哥住院了?怎么没人告诉我?”

      小芸这时才想起来沈琰交待过不要告诉傅雪他在住院,不过已经晚了。

      傅雪本来还能好好地在别墅里待着画她那些水彩画,这会儿就再也坐不住,起身就去换衣服穿鞋子。

      小芸忙追过去:“傅小姐,你要去哪里?”

      “医院。”吐出这两个字,傅雪倒是回答得坚定。

      这下轮到小芸急了:“可是沈先生说了禁止您出门,现在也没车啊。”

      “没车可以走,总会有办法。”傅雪淡淡说,她只不过是不愿惹沈琰心烦,才甘心窝在这里。

      她又不是没什么生存能力的几岁小孩子,只要从这个山崖走下去,到了公路上,就有往来车辆,她就能想办法搭到去市区的便车。

      至于沈琰会在哪家医院,她更是了如指掌。没有人强硬阻拦的话,仅凭她一个人,也能在晚上前赶到医院他的病房里。

      虽然能一个手刀把傅雪劈晕,但绝对不能伤害被保护对象的职业道德还是让小芸无从下手,她只得又打了电话给龚维。

      几番解释下来,手机终于被塞到了傅雪手中,话筒里沈琰的声音有些低沉,还夹带着几声轻咳:“你不要出来……我晚上就会过去……”

      时隔多日,又听到他的声音,傅雪已经有些不知所以,连忙应着:“琰哥哥,我不是要你跑来跑去,我去医院看你……”

      沈琰又咳了几声,才慢慢说:“我说了,你不要从那栋房子里出来……”他思考了一下,似乎是实在想不出更有威慑力的惩罚,于是就说,“你如果擅自离开,我就再也不会见你。”

      傅雪果然停顿了一下呼吸,很快乖顺下来:“好,我在这里等你,琰哥哥,你不要着急,路上注意身体。”

      沈琰挂断电话时,简直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怒。

      他不过住了一周多的院,谢蕴华和傅若涵那边的事情还没彻底了结,她就又给他折腾出了这么多花样。

      本来也就原定的明天办出院手续,下午输液过后也没其他治疗要做,他就让龚维提前办了手续,接着直接赶往海边的别墅。

      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对于普通人来说没什么,但他还没完全退去低烧,呼吸也还是有些困难,再加上腰背的陈旧伤势,等赶到地方,他脸色已经很不好看,用手帕堵着嘴不住轻咳。

      龚维从前座下来给他打开车门,看他这样忍不住担心:“沈先生,您怎么样了?需不需要回医院?”

      沈琰侧身下车,还没来得及回答,等在台阶上的傅雪早心急走了过来,就在车前抱住他的身体。

      她抱他抱得那么紧,如同再也没有机会这么抱着他了。

      “琰哥哥,”她将头埋在他的衣领里,低声说,“对不起。”

      谁都没能反应过来,就看到她猛地把沈琰推向一旁站着的龚维,然后她拿出藏在衣袖里的餐刀,将它对准车内的司机:“立刻下来,钥匙不要拔。”

      她用的力气并不小,龚维手忙脚乱地扶住沈琰以防他跌倒,小芸还在台阶上站着,沈琰此行匆忙,没有来得及带其他保镖。

      那个司机身手也不错,本来还想出手将她制服,但她突然将餐刀调转方向,放在自己的手腕上:“这里到医院并不近,我割腕的话,你也制止不了。”

      沈琰已经在龚维的搀扶下站稳了,他看着她的方向,听到这句话后脸色瞬间就变得更加苍白。

      仿佛过了很久,但其实不过是很短暂的停顿,他对司机开口:“把车钥匙给她,让她走。”

      傅雪仍旧把餐刀架在自己的手腕上,直到坐到这里,关上了车门,她才将刀子放下来。

      司机和小芸都是专业保镖,身手了得,所以她并未有片刻停顿,很快发动汽车,绝尘而去。

      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那个她为他画了无数画像,一遍遍描摹着的容颜。

      她一直声称想要见他,此刻他就在她的身后,但她连多余的一眼都没有去看。

      就像那些画,也和这么多年来的一切一样,只是个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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