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水青山

　　问津书院是仅次于慕安书院的著名书院，问津书院的郑先生又是几次跟景院长辩得不相上下的名师。这一场会讲一开始和上午的会讲氛围大大不同，双方针锋相对，唇枪舌战，旁观的学生们是半句话都插不上。
　　梁桢忍不住道：“看院长这架势，便是辩到晚间，也决不出胜负吧。”
　　明老院长笑道：“上次他二人辩了整整三日。”
　　天呐！景院长真是体力惊人。“那最后谁赢了？”梁桢最关心这个。
　　明先生解释道：“他们年轻的时候就认识了，年轻时是院长出挑些，壮年时又是郑先生出挑些，现下便是每次都不一定。”
　　梁桢看景院长口若悬河，此刻倒是不大像书院的先生，而像个剑客，手执长剑，招式千变万化。对面的郑先生则像个刀客，出招虽然不快，但每次都能稳稳接住刺来的长剑，并且还击过去。
　　如此直到太阳落山了，两人也没分出高下，只得明日再战。
　　梁桢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事实上两位先生辩的内容，梁桢到后半程就根本听不明白了，满心只想着赶快填饱肚子。
　　明先生送明老院长回府，萧先生便跟着学生们去用饭，一路上还在指点自己的几个学生方才不明白之处。
　　梁桢跟在后面听着，仍是半懂半不懂。
　　用过饭后，梁桢才感觉自己的脑子才是自己的。“我看我是饿糊涂了，方才到最后我感觉我只能看到院长的嘴在动，我是半个字也没听进脑子里去。”
　　梁徽反驳道：“公子纯粹是没听懂才发呆去了吧。”
　　梁桢懒得分辨，是非黑白难道自己还不知道吗？
　　梁桢决定今日姑且放过自己，不去天一阁撑着眼皮看书了，于是拖着步子回屋了，一推开门，梁桢吓一大跳。
　　宣颐笙正趴桌上翻书，旁边还堆着十几本书。
　　“宣师兄，你怎的……回来这么快？”梁桢因为自己的懒散心虚了起来。
　　宣颐笙手上仍在翻着，“刚才听老师讲的一处，记得不大清楚了，所以赶紧回来看看。”
　　“公子，你看看人家宣师兄。”梁徽还率先抱怨了起来。
　　梁桢老老实实地表达了一番钦佩之情：“看宣师兄这样刻苦，我真是惭愧。”
　　宣颐笙抬起头，眼含笑意：“梁师弟今日可都听明白了？”
　　“当然没有，”梁桢局促地坐下，“不瞒宣师兄，听到后半程，我满脑子都在想厨房今日做什么菜，院长讲的我是半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今日两位先生讲的时间确实太长了，而且越到后面，越是晦涩难懂，我也是听得稀里糊涂的，还是书月给我解释了几句，我才恍然大悟。”
　　梁桢顺着宣颐笙的话接道：“说起来易师姐还是我的同门师姐，我却比易师姐差远了。”
　　宣颐笙从书堆里翻了一本递给梁桢，说是看了或许能对今日的会讲多几分领悟。
　　梁桢谢过，捧起书在烛光下看了起来。
　　偶尔有不解之处，宣颐笙也在旁一一指点。
　　于是，夜里的蜡烛换了又换，梁桢第一次捧着书直到天明。

　　景院长和三贤书院郑先生的会讲一直讲了五天，景院长也不负所托，在最后关头略压郑先生一头。这几日围观的人逐日剧增，慕安书院的院墙几乎要被挤破，慕安书院的人手不够，还临时去别处借了不少人手来帮忙，因此欠下无数人情。
　　因此，原定的十日会讲也显得十分时日紧凑。礼部侍郎在第六日晚夜访书院，说是陛下深感如今治学之风大盛，准慕安书院将会讲之日延期五日。
　　“说是一应费用由礼部负责，到时候肯定又晓以大义，说国库并不十分充裕，我们至少要掏一半。”萧先生大不敬地在次日跟明老院长抱怨着礼部的漂亮话。
　　梁桢在身后听得心惊肉跳，饶是梁桢不大认识人，也知道这几天有各种朝廷官员悄悄来过了，萧先生的声音不大不小，万一被哪位要紧人物听去了可真是不妙。
　　明老院长接下来说的更让梁桢震惊：“你让宣琰亲自去督，保准你们出不了一半。”
　　听说来的也有不少是宣太傅的门生，不知道这话会不会传到宣太傅耳朵里去。
　　“师公说得是，明天我爹爹应该就要来瞧瞧了，正好当面告诉他。”宣南莘今日终于来了，也一身男装站在梁桢身旁。
　　“明日？明日是谁讲？”明老院长问。
　　萧先生道：“是颐笙讲。”
　　明老院长赞许道：“颐笙这孩子的确不错。”
　　萧先生笑了笑：“别人家的孩子站得远，优点便看得清些；自家的孩子站得近，缺点便看得清些。”
　　明老院长也笑道：“后悔把凌风送走了？”
　　“怎么会？”萧先生目视远方，思绪飘得远了些，“像颐笙这样的，很自然就能体谅父母的难处，一直留在父母身边也能很好；像凌风那样顽劣些的，离父母远些反而能更清醒些。”
　　萧先生一番话让梁桢蓦然想起那日，母亲陪父亲深夜算过账目后来找梁桢，神色疲倦地对梁桢道：“阿桢，过完年你就去凌城念书吧。”
　　梁桢自是一万个不愿意，坚称要留在苏州陪家里渡过难关。
　　梁夫人默默从袖中取出那封引荐信，凄然道：“你有多少日没有碰过茶具了，娘不是不知道。你打心眼里知道家里的生意没有转圜余地了……”
　　“不！娘骗我，娘只是要骗我去念书！我不会去的，我不会在这种时候走……”梁桢像只纸老虎虚张声势地胡乱咆哮。
　　梁夫人把引荐信交给梁徽好好收起来，厉声道：“你一定要走。”
　　彼时梁桢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自己心里的惶恐。铺子一间接着一间在关，府里的人一天比一天少，家里最大的茶园也卖掉了……梁桢从没觉得自己是什么纨绔子弟，被几个昔日好友狠狠嘲讽一番后，梁桢才看明白，自己不过是个能烹几壶茶的纨绔，和旁的纨绔也没什么不同。梁桢帮不上家里任何，只能混沌度日，暗自期盼着一觉醒来，梁府便又恢复了昔日荣光。
　　梁夫人狠狠敲碎了梁桢的美梦，一把将梁桢推来了凌城。
　　不过是两个月多月前的事，如今想来竟恍若隔世。
　　“给你。”宣南莘递过一条手帕，上面绣着两个倭瓜。
　　梁桢这才意识到自己脸上滚过两道泪痕，赶紧接过宣南莘的手帕，擦了擦眼角。“多谢师姐。”
　　“你这小丫头，学问学得稀巴烂，年纪还比人家小，怎好舔着脸让人家喊你师姐？”明老院长突然回过头，扫了一眼宣南莘和梁桢，斥责道，“阿桢，以后不许喊她师姐。”
　　明老院长开口，梁桢左右为难。梁桢每次看着明显比自己稚气得多的宣南莘，确实也觉得喊声“师姐”也别扭的很。
　　萧先生见梁桢不知怎么想到了伤心事，眼睛红得像兔子，遂道：“南莘本就不算正式敬过茶的学生，太傅对外也只说是让明先生帮着管教，南莘比你还小两岁，叫师姐确实不太妥。”
　　梁桢低头垂下眼眸：“学生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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