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春天之前

作者:春已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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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爵士少年


      清晨六点,我被阵阵鸣沙声吵醒,鸭绒垫暖烘烘的,令我不舍钻出被窝,我挣扎许久,还是起了身,此时桑贾伊·辛格在我身边睡得正香,鼾声如雷。

      拉开帐篷的一瞬间,赫然望见粉红色的朝霞涂满了地平线,干燥的凉风迎面袭来,冰如寒铁……

      盯着外面昏黄的天,我一时想不起这是在哪儿。我觉得自己像被遗弃在一片荒无人烟的沙漠里,听不到一点点人间的声音,我不知道将去何方。

      我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久久不动,呆呆想着,人到死亡之期,莫名地亲赖于万籁无声的时刻。

      安心恬荡,濯人心扉。
      囚禁灵魂在荒野中重获新生。

      鹿槐,你也应该在我身边才对。
      我答应过你的,陪你去看世界。

      鹿槐,我渴望你,如那梦境一样,穿过雾晕环绕的树木,陷入绒绒草地,拥抱我,亲吻我,压着我的身。

      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归属。
      鹿槐。

      清晨,金光灿烂,洒下沙漠,场面无法形容的壮观,一个小时后,桑贾伊·辛格在晨光刺眼中疼醒了。

      他一醒来,我们的结伴之行也结束了。

      我与他道别,桑贾伊·辛格沉思一会儿,最终说:“我还是陪你再走一程吧。”

      我说不用,桑贾伊·辛格不容我拒绝,收拾好行囊,把帐篷搭在车顶上,领着重病在身的我前往下一站。

      我们驶离沙漠,一路北上,来到了纳米比亚境内。红尘路上景色变幻无穷,群山万壑,大自然线条比桑贾伊·辛格的轮廓还要流畅。赤白相间的沙漠交织缠绵,面包树大道下落日热烈妖娆,经过一群迁徙动物,沙丘和光影间,它们匍匐前进的影子被拉长。

      这里就像一个大熔炉将所有元素统统聚集在一块,辽阔天地间,这种浑然天成的壮景,仿佛只看那么一眼,会了然承认那样渺小势单力薄的自己,无所谓生死定局,无所谓罪恶,连爱与恨都显得界限模糊。

      我自由地想,我永远沐浴在热情的光影中。

      天色渐黑,旅途劳顿,我们在纳米比亚西南部的一个小镇吕德里茨整顿下来。
      整个小镇的建筑风格和欧洲一模一样,跟非洲当地的其他国家形成强烈对比。傍晚残余的日头下,佛光隐现,远远望去,城镇五色斑斓,一派柔和,小楼墙上涂满丰富多彩的颜色,门口种着各色小花,街道上非常干净。

      这片城镇给人一种过分安逸,闲散的感觉,他们以无聊的生命形式活着,从另一个角度看,我又想到第欧根尼。

      “第欧根尼是谁?”桑贾伊·辛格问。

      我答道:“第欧根尼住在一个木桶里,所拥有的全部财产包括这个木桶、一件斗篷、一支棍子、一个面包袋。有一次亚历山大大帝访问他,问他需要什么,并保证会兑现他的愿望。第欧根尼回答道,我希望你闪到一边去,不要遮住我的阳光。亚历山大大帝后来说,我若不是亚历山大,我愿是第欧根尼。”

      桑贾伊·辛格听完后茫然不解,欲想追问,后想到什么便作罢,我不经意一想,假如是鹿槐就好了,她一定听得懂我说的意思。

      在医院里的日子犹如牢狱,而这木桶,又何尝不是呢?

      桑贾伊·辛格是社交达人,没有什么人他搞不定的,不论女人亦或男人,这会儿,和一个黑人喝上了酒。

      男人名叫拉帕洛斯,年纪和桑贾伊·辛格不相上下,与生俱来的魁梧体格,宽大的双肩,头上戴着那顶绅士的软呢帽,表情够丰富,喜欢幽默,和桑贾伊·辛格一样喜欢倘脸上蓄胡须。

      见到我时,伸出手对我微微一笑。
      我也回握住他。

      拉帕洛斯用口音很重的英文问:“你是什么人,来自哪里?”
      我回:“一个普通的中国青年。”

      他顿时笑起来,被我幽默风趣的“普通”一词愉悦到了。

      “有什么好笑的?”我问。

      拉帕洛斯思索道:“我想,你可以用可爱这个词。”

      “……”

      拉帕洛斯对我们友好道:“附近在举办社交音乐会,那优美的歌声听起来棒极了,你们要一块来吗?”

      桑贾伊·辛格问道:“莫扎特那样的家伙上台演奏吗?”

      拉帕洛斯笑得像块甜瓜:“我们这里有黑莫扎特,哈哈。”

      我们答应下来。

      夜晚城镇静得像海滩,船鸣声似涨潮,空气中掺杂着海的气味。到了街上,点点店铺片片屋舍,有的地方关了,有的地方还开着,世界在以缓慢的方式运转。

      音乐会在露天室外举行,夜色迷离,不少当地人聚集此处,身上散发着浓郁甜美的香水气息。

      黑人乐队在舞台上尽情演出,爵士音乐响彻大厅内,从萨克斯的曲管里发出自己独特的声音。

      桑贾伊·辛格和拉帕洛斯拉着我的手围着毕剥作响的篝火一圈一圈跳马赛舞,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真心实意的笑。
      我沉醉于松弛的时刻,听他们讲笑话,也跟着大笑,他们谈论女人,讲怎么做题一样一件一件褪去她们身上仅有的衣物,又争辩如何才能让她们温柔而不乏野性,顺从而不失叛逆。

      我只管听着,什么都不去想,不去在乎,不去计划。

      一夜就这样过去。
      当光线射入丛林般的街道,潮水绵延向无尽的远方,昭示着城镇的第二天觉醒了。

      拉帕洛斯非常热情,邀请我和桑贾伊·辛格共进午餐。

      饭桌上有一盘槐花蒸蛋,我瞬间傻眼了,愣愣道:“你们怎么能吃槐花呢?”

      拉帕洛斯:“为毛不能?”

      我痛心疾首:“槐花那么美丽,是让你们吃的吗?”

      拉帕洛斯:“……”

      桑贾伊·辛格替我向拉帕洛斯解释道:“他喜欢的女孩,名字里有槐。”

      拉帕洛斯恍然大悟,咧嘴笑了:“我还以为你禁欲主义呢,小子。”

      “谁禁欲。”我说,心想,性.欲大着呢。

      “你昨晚拒绝掉女人的搭讪,我都怀疑你英雄器短。”拉帕洛斯说。

      我反戈一击,揶揄道:“不然像你们一样来者不拒?popinjay。”我用了这个单词,它既有鹦鹉,又有花花公子的意思。

      他们二人笑作一团。

      桑贾伊·辛格加入群聊之中:“你喜欢的女孩和昨晚搭讪你的娘们哪个更好看?”

      “这不是废话嘛。”我说。

      拉帕洛斯一副拔树寻根的表情:“有多美?像欧罗巴那位东方最美丽的公主一样美?”

      我不禁气极反笑,一本正经点了下头。
      至少在我心里。

      拉帕洛斯两眼发光,似乎对我的女孩很感兴趣:“那你有过抚摸她身体的滋味吗?”

      我不太想谈论这种话题,嘴硬道:“你管我有没有。”

      “那就是没有啰?”
      “我可没说。”

      “怎么说着说着耳根子红了?”
      “太热了。”

      “你太讨人喜欢了,中国男孩。”
      “我希望这句话从女人嘴里说出口。”

      “我说真的。”
      “我有什么好喜欢的?”

      拉帕洛斯深邃的眼望进我眼眸里,看起来那么悃愊无华,披心相付:“你那么年轻,那么坦率,那么欢快,听见人家讲笑话,总笑得那么开心,谁都免不了喜欢你。”

      可我会死。当然了,这句话没说出口。

      我兀自转过头来,和桑贾伊·辛格目光撞上,他长久地注视我,好似听到了我内心深处的声音,在此之前,我从来没见过如此有力量的眼神。

      桑贾伊·辛格说:“嘿,小家伙,听我说,你有一副天使一样的面孔,上帝会对你视如珍宝的,不要擅自替上帝做决定,好吗?”

      我无言以对,只得“嗯”一声。

      病了这么久以来,我再也不敢透过镜子窥视自己,偶尔从反射玻璃里看见,下意识的做出躲避。
      我的外表依然年轻,透着孩子气,但我觉得自己像个看透人世,却困在一具残破躯体内的垂老之人。

      我陷入怪诞循环,反反复复拿现在的面容和照片里的自己作比较,然后用剩下的岁月怀念过去的自己。

      怀念自己天真,健康,规矩,少不更事,冲动也孤勇。

      俱往矣。

      傍晚时分,热闹的空气中燃烧着琥珀色的灯火,万般璀璨,我只身一人来到白色街上四处转悠。

      行至转角处,一阵悠长绵软的萨克斯音乐声流淌入耳膜,像微风一样轻柔。

      心被那曲调牵引,我神使鬼差往声源处走去,想一窥究竟。

      穿过石墙,来到海港,熙熙攘攘中,我看到了那个水边吹奏者,年纪轻轻,约莫二十来岁,五官消瘦,棱角分明。他坐在地板砖上,面色平静,在这方行人匆匆的小天地里不疾不徐地吹奏出绝美的音符,好似他只吹给自己听。夜色魅惑,他整个人却蒙上忧郁憔悴的阴影,他的衣着如曲一样单调,神情如沉默的河畔之水一样无波。

      他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他是个盲人。

      我深深沉醉其中,久久舍不得抬步。或许是他的才华,或许是他身上独特的气质。

      那天晚上他弹了十来首曲子,然后离开了街口。隔了一天过后,我又在这里碰上他,我格外欣喜,如见故人,然后坐在那儿盯着他吹奏了半个小时,直到夜阑人静,灯火暗去。

      几天下来,这一天我终于坐不住了,主动找他搭话。

      我拉开话匣子,蹲坐在他身侧,细细瞧着眼前这位模样呆呆的黑人少年,不禁道:“你吹得真好,仿佛整条流动的街都在你的音乐声中停止了。”

      “谢谢,音乐是上帝赐予人间最伟大的礼物,我们应该感恩上帝。”少年声音虔诚,好似上帝此刻就站在他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
      “力穆鲁。”

      “力穆鲁,你经常在这里演奏吗?”
      “我每天都在。”

      “那些歌曲真好听,你应该去当一位职业演奏家。”
      “他们不会要一个瞎子上台演奏的。”少年垂下眼睛,落寞和无尽孤独笼罩住他。

      我沉默几秒,瞬时间对他心生怜悯,力穆鲁继续吹奏起来了,他瘦削有力的手沿着萨克斯风按键上上下下,吹啊吹啊吹啊——他吹得抑扬顿挫,气势如虹,一股无形的力量顺着他的嘴流出来,溢满整条街道。我看着他,在他不可思议的倔强下看到了一个从死神手里活下来的瞎子。一首歌曲完毕,竟没路人愿意施舍一枚硬币,我赶紧掏出口袋里所有现钱,放进他钱盘里。

      “谢谢,祝你和幸福同在。”少年微笑侧目,目视着我,空洞的一切,他似有一个能力,用眼神触摸我的能力。

      我对他产生天大的好奇,一个富有才华的天才少年,沦落街头卖艺为生,身上一定有他传奇骇俗的过往。

      便继续问:“你刚才唱的什么曲子?”
      少年无声笑笑:“自己编的《Oblivion》。”

      “你还会自己创作歌曲?”
      “对的,我热爱爵士乐。”

      我想了想,诚挚邀请他:“我听说镇子最近举办社交音乐会,你可以去参加。”

      “不用了,我的舞台不在那里,而是在这儿。”力穆鲁说。

      我选择沉默。
      久久之后,力穆鲁拿起萨克斯放在嘴沿,开始下一首演奏,海港之歌摇摇晃晃地飘远,他的吹奏如潮水般强大而宁静,孤独而痛苦,好似他吹的每首曲子,都是从他饱受折磨的人生剧本中撕下的一页。

      苍白的落日降下灰色的海面,勾勒出天际线的轮廓。波浪如烟,海港依稀亮起吐司色灯光,黄昏的薄雾中,他就这样日复一日,一成不变,又吹了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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