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顾佳的回忆录

　　北方的九月是冷冽的。网上说，“北方只有冬夏，战国才有春秋。”

　　这是我工作后第一次带班。学生也都很乖，除了……
　　“老师，顾子尧在操场跟高二生起冲突了。”时间回到二零一一年，我二十四岁，与高一新生一样初次踏进五中这个学校，班主任这个位置还没做稳，就出了岔子。

　　我听到班长跟我说的话，立马放下手中的教案一刻也不松懈的跑到操场，操场一堆人一堆人围在一起，是班长指引我，由于新班的原因我还不认识顾子尧，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走近，我听到了一些声音:
　　“你厉害，你干我呀。”
　　“放学再说。”
　　“装什么装，新高一都这么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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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烈日当空，他站在操场上，头发湿完了，额头上还掉着汗珠。阳光也不偏不倚的照在他身上，这一幕，以致于我往后的好多年在操场看到“浴血奋战”的上少年就会想到他。

　　“都给我闭嘴！”我用尖锐的声音瞬间让两边的争吵声停了下来，他们都看向了我，我走到中间，板着脸推了推眼镜问对面:“你们那个班的？班主任是谁？”

　　对面的学生听了，很多同学都散开了，只有为首的没有走开，我又叫自己班的学生离开，带着顾子尧和高二生去了办公室。

　　*
　　他上课很少说话，下课就抱着篮球去操场和别的班喜欢打篮球的学生去比赛，每次中午回学校我都能看到他，他身高一米八几，又瘦又高，留了个短碎盖，还染了黄发，起初还骗我说他是缺营养。

　　好几次让他染回来，他的借口都是:
　　“我这个颜色看不出来。”
　　“学校领导也没有发现呀。”
　　“老师，我父母在国外回不来。”

　　他不是住宿生，在学校旁的小区租了个房子，所以之后他常给我发短信说:“老师，出来一起吃宵夜吗？”我在班里说过，在校外我们是朋友，在校内我是你们的班主任。
　　我的回答都是统一且委婉:“作业写完了吗？”
　　他都是给我回个感叹号。

　　有次他给我打电话，他的声音清亮，清风与明月伴随他的声音，好像风和圆月全都是为他而来，他说:“许顾佳，我在你家楼下，出来吃宵夜！”
　　我本是想拒绝，可他都来了楼下了。

　　我穿着拖鞋就出来了，他穿着红色冲锋衣，戴着名牌的白色帽子，手腕上同样戴着价格不菲的机械表。
　　看到他嘴角上扬，笑声传到我的耳边，我问他笑什么，他说我终于答应和他吃宵夜了。
　　小区的路灯不算亮，微微的暗光和明月与他一同映入我的眼中，他风华正茂正值青春好年华。

　　我们坐在小区的长椅上，因为小区没有翻新，长椅有些旧，刚坐上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我在左边，他靠在右边，中间放着他带来的宵夜。他突然问:“许顾佳，你喜欢什么？”
　　我看向他，他看着月亮，一层薄云遮住了圆月，只留得点点星光。他的话像是随口一问，我也没在意的说:“月亮。”

　　夜色袭来，我好像听到他轻轻的说:“好。”

　　临走前，我对他挥手说再见，并说这次宵夜多少钱，我给他发过去。他拒绝:“不用。”
　　随后拍走了肩上的小飞虫，看着我说:“许顾佳，明天可以一起吃早餐吗？”
　　“在哪？学校食堂吗？”
　　“不是，明天我在你小区门口等你。”

　　第二天他带我去了一家早餐店，他面带笑容，对我侃侃而谈:“这是我初中时最喜欢的早餐店。”
　　我看向他身后忙碌的老板娘，老板也正在招呼着客人，顾子尧把书包放在一旁的板凳上，一二年街头的早餐店有些简陋，我们坐在饭店门口，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我提醒他:“吃完快些走，迟到就不好了。”

　　*

　　他快要高二的那年，暑假不少给我发短信，问我吃没吃饭？在干嘛？也给我发他去旅游的照片，有太白山的瀑布，乌兰县的茶卡盐湖，四川的九寨沟，我记得他告诉过我，他一定会走遍这个世界。我不禁感叹他优渥的家庭。因为他的家庭，他受到了优秀的教育，别人的终点是他的起点，他眼里的自信我此后没有再第二个人眼里看到。

　　快要文理分科的时候，他经常来找我，下课也不去打篮球了，问我英语题还问可以一起吃午饭吗，其实我看的出来他更想知道我以后教文科班还是理科班。

　　他还太小，分不清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我已经快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他还是未成年，他还没过得人生的第一个门槛。

　　暑假的最后一天，那天天气不好，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天气预报说大雨会持续三天。就是那天晚上，他给我打来了电话，他那边的噪音特别大，大到我都快要听不到他的声音，我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他小心翼翼地说:“许……我可……追你……”

　　我猜出来他应该是想说——许顾佳我可以追你吗。

　　我说听不清，又急急忙忙的挂断了电话。

　　开学后，我很多次暗暗的敲打他，说我们只是师生关系。
　　为了躲避他，我申请去教文科班，因为他的理科十分的优秀，是一定会选理科的。

　　我每次都回答他:“学校还没通知。”

　　记得是九月一号，终于迎来了分班考，考试结束铃声一响，我正在讲台上等待学生收上来的试卷，他走到我身边，声音低沉沙哑:“许顾佳。”

　　我忙着收试卷，躲避着他的眼睛，同时也躲避着他的一颗赤诚且真挚的心。直到今天，少年曾经的模样已经快要模糊，但我仍记得那天他深邃的眼睛在向我诉说:
　　许顾佳，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呀！你为什么不接受我！我都快要把心掏出来给你看了，为了知道你教文课班还是理科班我都不去打篮球，为了和你吃夜宵给你发了无数次的短信，为了跟你吃早餐早起好几个小时还绕了好多路去找你，你跟我说说话好不好？我没做错事啊，我也不打架不惹事了啊。

　　我回答他:“顾子尧，你这个年龄的学生没有一件事比考上大学更重要。”我把“学生”和“更重要”特别压重了音。

　　他装作不懂，说待会来找我。

　　那个黄昏，残阳如血，天是火红的，像是被寸草刚刚燃烧过的，是热烈的，灼人心的。
　　我向他说实话:“顾子尧，我教的文科班。”
　　“我就知道。”少年的眼里是不甘，是倔强，好像咬定了目标，就是要跟我在一块。

　　我不该怎么去说，过了半响传来他不轻不重的声音:“我选文。”

　　“顾子尧！你能不能别这么任性。”我知道他很任性，可真正当他说出来的时候我的大脑竟变得空白了，被少年的选择说的头晕眼花。

　　他没有接着和我说下去的意思，转身就离开了。

　　傍晚，他带着夜宵来找我，我们仍然坐在那个有些坏旧的长椅上，仍然是我在左他在右，可惜今非昔比，我们再也不能“单纯”地坐在一块，我也不能装傻。
　　唯一不同的是，上次的月亮被薄云遮住，这次没有。
　　寒风吹来，伴随他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许顾佳，中秋快乐。”

　　我看着他笑了笑，回了句:“中秋快乐。”话音刚落，他从口袋拿出来一个精致的礼盒，递到了我的手上，“礼物。”

　　我推辞了，他说:“要么接受礼物，要么接受我。”

　　是一条月亮项链，一层薄云围绕着弯月。
　　突然想到当初他问我喜欢什么，我随口一答的月亮让他记了这么久。

　　“一直想找个机会送给你，一直没机会。”他吸了口冷气，面色不改的看着我。
　　我问他喜欢什么礼物，他愣了一会。答案到了嘴边没有说出口，他摇了摇头说没有。

　　我劝他选理科，他立马打断我说太晚了要走。
　　送他离开的时候看着他坐上出租车，我在车后把车牌号拍了下来，车子缓慢驶去，他的脑袋伸出窗外，背对着风头发被吹乱了，大声的告诉我:“许顾佳，我会变得成熟的！”那声音让我震耳欲聋，我站在原地，明明前面是绿灯我却一步也没有迈出。

　　我劝不动他，他最后还是选了文，我还是他的班主任。

　　二零一二年初冬，北方的冬天漫天飞雪，时间是零点整，我收到了一条短信，“许顾佳，我成年了，可以追你了吗？”

　　“十年之后，你是你，我是我，我们的生活会是两条平行线，永不相交，你懂吗？”我回复顾子尧。

　　反应过来后，我给他发了一条——生日快乐，子尧同学。

　　*

　　他是突然要转学的，那天是高三的第一个学期第一个周，他跑来办公室找我，说要加我微信。
　　还抱了抱我说我们还会再见的。

　　往后的五年里，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

　　他的微信名字是单字——顾。
　　朋友圈有三条:

　　二零一一年九月十号——这世界上的早餐与宵夜我只想与一个人一起吃。

　　二零一一年十二月七日——英语老师说给我买糖，还配了一张图，是我去超市模糊不清的背影。

　　二零一二年十一月十四号——我忘掉你用了八万六千三百九十九次。

　　*

　　暑假期间他给我发了很多张明信片，又去旅游了，还给我发了一张志愿表，全都是师范学院，第一志愿是我的母校。

　　他志在必得给我发了消息——[学姐，我可以追你吗？]

　　那天我正在相亲，回复了他:[好好学习。]

　　他毕业后第六年，顾子尧发来了消息，[同事，我可以追你了吗？]，然后发了一张入职表格。他来五中教书了。

　　[子尧，我要结婚了。]

　　和顾子尧坦白后，我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了，我想他值得遇到更优秀的人，会比自己更年轻，更合适他。

　　一个小时后，他回复我，[许顾佳，顾不是顾子尧的顾，是许顾佳的顾。]

　　我知道他再说他一直没有变的微信名。我没有再回复他，觉得我们之间的故事要到此为止了，谢谢他的喜欢让我在一地鸡毛的生活里得到过安慰，谢谢他为我的付出。

　　夜里，我怎样都睡不着，不耐烦的拿起手机，顾子尧发了新的朋友圈。

　　北方的夜生活并不丰富多彩，这个时间段的在街上游荡的人是少之又少，但我记住了这个夜晚，月亮如尖锐的弯刀，下雪了，初雪。

　　他发的内容是——一天有八万六千四百秒，你想要我忘掉你，我忘了你八万六千三百九十九秒，最后一秒，我带着后悔逃跑了。

　　婚礼的前一天，顾子尧来找我了，满脸通红是刚喝完酒，他嘴硬地解释是陪客户吃饭，我笑了笑，没再多问。

　　顾子尧突然抱了抱我，他的怀抱是温暖的，我这次没有拒绝他，我想，这次应该就是真正的句号了。他闭着眼，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悄悄掉了眼泪，又轻轻地在我的耳边呢喃:“再见了，我的青春。”

　　“轰”的一声，我看到了零七年的顾子尧，少年被迫剪了寸头，正准备发脾气的时候看向了我，他嘴角一弯，迎着风跑到了我面前，微微歪头，笑得眉眼弯弯，大大方方地说道:“许顾佳，我成年了，我可以追你了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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