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霰

作者:冷涧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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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九章


      雷声、雨声,夹杂着喊声。男人的喊,女人的喊,太监尖儿细的喊。几乎整个紫禁城的人都在找,都在喊。
      偶尔的闪电照亮黑沉沉的天。油纸灯笼在风雨中摇晃。
      御花园。阔大的叶子滴着雨,一条条淌过树干。佛多的眼泪也像淌下来的雨,没止没境,融进泥里。
      惊天动地的喊,她听得清楚,却不肯出来。窝在树洞中,一声接一声的抽搭。雨漫过膝盖,浑身湿透,风吹来,剜骨割肉的冷。渐渐的,麻木了,没了感觉,头昏沉沉的,几乎撑不起来。
      一个声音压过纷纷乱乱的嘈杂:“佛多——佛多——”渐渐逼近。
      佛多把耳朵贴在树干。
      那声音越发躁:“佛多——”
      佛多虚弱的应了一声:“阿玛——”眼泪又扑地涌出来。
      她猫身钻出洞,一低头,天旋地转。脚窝得发麻,没半点力气。
      “阿玛——”
      一个太监眼尖:“皇上!您快看!”
      雍正凝目一望,心刀扎一般疼。疾步如飞:“佛多!”
      佛多轻轻唤了一声:“阿玛……”
      雍正把佛多举上肩。飞快扯下自己披风将她连头带身裹住。众人纷纷围上,几把油伞遮得密不透风。

      养心殿,芙惆焦不可耐。几次步出宫门,苏培盛均挡驾:“主子稍安,万岁爷交代了,您不能出去。”
      一阵混乱,急匆匆的脚步。
      芙惆奔出去:“皇上——”
      雍正没停下,直把孩子抱进屋,放在床上。
      宫女们七手八脚替她换了干衣服,厚厚裹了锦被。
      芙惆摩挲着佛多的小脸:“佛多……佛多……”泪如雨下。
      佛多紧紧闭着眼睛,双颊涨红,喘息很重。
      雍正连声道:“传太医!”
      几个太医慌慌张张赶来,轮番问脉,开了驱寒的药。
      折腾到深夜。
      芙惆一刻不曾离,不停磋磨她冰凉的小手。
      雍正就站在一边,一言不发。
      几味药灌下去,天都发亮了,佛多没有醒,摸摸额头,高热不退。
      雍正由不得迁怒:“你们这群废物,不学无术,朕养着你们做什么!”
      众人惶恐磕头:“皇上息怒,格格……不像寻常风寒……”
      “贺景琛呢?!”
      连夜召太医院使贺景琛入宫。
      贺景琛侧坐床畔,十分仔细。把了左脉,又把又脉。捏开嘴来看舌苔。
      雍正一旁来回踱步,紧拧着眉。
      事有缓急,顾不得避讳。芙惆也在一边,更是忧心如焚。
      贺景琛的脸色越来越沉,解开佛多几粒扣子,细察,又伸手摸一摸。
      芙惆忍不得:“怎么样?”
      贺景琛站起身,向着雍正跪倒。
      雍正不耐烦:“究竟怎么样!”
      “启禀皇上……格格恐怕是……出花了……”
      芙惆尚不怎样,雍正大惊:“什么?”
      “格格高热不退,寒战、惊厥。舌质黯淡边有齿印,脉沉细弱。另外,皇上请看,腋下、前胸,均有丘疹,正是出花征兆。”
      芙惆看看贺景琛,又看雍正,由不得发急:“什么花?什么叫花?!”
      雍正只在一旁发愣,贺景琛道:“痘疮,天花。”
      芙惆半饷发不出一言,退了两步,呆呆坐在床上。
      雍正缓了一缓,沉声问:“无端端怎么会出花?”
      “天花,乃是胎毒所至。‘胎在腹中,食母秽液,入儿五脏,内一脏收秽多者,乃出疮疹……’”
      雍正一怒:“满口胡言!何来秽液!”
      贺景琛不敢说话。
      芙惆颤声道:“皇上让他说……”
      贺景琛斗胆问:“娘娘……可嗜辛辣之物?或误食毒物?或至寒凉之物……”
      芙惆霎时脸色苍白。
      雍正怫然打断:
      “能否医治?”
      “普通天花,发热三、四天后始出痘,亡者四之有三,尚有一成可救。格格的病……高热不退即出痘,来势极凶,恐怕……”
      雍正忍无可忍,一拍床几:“怎样!”
      芙惆终于哭出来,拉着雍正衣袖:“皇上……救救佛多,都是……都是我的错……”
      雍正又急又痛,戾火攻心,压了再压:“依你的话,无药可救?”
      “微臣愚见,恐非药石可医,唯以灸艾之法。”
      “还等什么?即刻用针!”
      “针灸医痘疮,穴取肺俞、脾俞、肾俞、足三里……,其中肾俞与命门只毫厘之隔,稍有偏差即致命。”
      “有几成把握?”
      “臣……臣不敢说。”
      “说!”
      “九死一生。”
      芙惆直摇头:“皇上……”
      雍正沉着脸:“朕决不能让佛多冒这个险!”
      “臣学艺不精,别无他法。”

      雍正想了一想,突然道:“苏培盛!”
      “奴才在!”
      “姜济华可还在?”
      “上次请老爷子进宫配药,后宫主子们都请教养生之法,一直还在宫里。”
      “速传!”

      天一点一点亮了。贺景琛就跪在地上。
      只有芙惆低低的抽泣声。
      雍正走来坐去,不发话。
      佛多突然翻个身。
      芙惆感到动静,慌忙挨过去。
      佛多张开一双大眼睛,怔怔的。
      芙惆唤:“佛多——佛多——”
      雍正也唤:“佛多!”
      佛多仿佛听不见,只说了一句:“佛多没偷东西……”便又合眼睡了。
      僵了有片刻,芙惆掩面而泣:“都是额娘的错,都是我的错……”
      雍正皱紧眉:“天花是胎中带病,不是一场雨淋出来的。你……你不要过于自责。”
      “是我的错!是我服了凉药……都是我的报应,为什么报到孩子头上……”
      “谁的错都好。朕就不信,天子之福,包举宇内,囊括四海。这份福泽,泽不到朕唯一的女儿!”
      他说的豪壮,可是他没有一丝底气。天花痘疾,已夺去爱新觉罗家太多太多没成年的生命。
      外面一阵脚步:
      “草民姜济华,给皇上问安。”
      贺景琛忙上去:“微臣给姜老先生说格格的病。”
      姜济华一摸胡子:“老夫自行问脉。”
      问了脉,雍正赐他坐。
      “依姜先生看,可能医治?”
      “可医。”当以种痘之法。”
      贺景琛忍不住道:“种痘之法,圣祖年间便有,种后死者近半,并无奇效。”
      姜济华只对雍正:“圣祖出花时,臣已在太医局供职。世祖出花龙驭,臣主持医治……”
      贺景琛插话:“姜先生主持,世祖顺治爷还不是龙驭归天了?!”
      “普通种痘法,以牛痘苗磨粉,混在食物中服下,所收有限,自无奇效。”
      雍正急问:“那便如何?”
      “启禀皇上,草民毕一生之学,研成一法。以净血为媒,混以牛痘粉,送入患者血内,二血相溶,以毒攻毒,万无一失。”
      “当真?!”
      “草民当以性命为保。”
      “何谓净血?”
      “初生婴儿落胎之血。”
      芙惆道:“岂非害人性命?”
      “不然,妇人产子,取胎盘残血即可,并非割胎儿之血。”
      雍正大喜:“速寻待产妇人,重金筹赏!”
      姜济华忙道:“且慢。”回身对雍正,“并非寻常胎血即可。”、
      “那要如何?”
      “所谓,血浓于水,须为格格同胞骨肉落胎之血,方可为媒。”
      42
      姜济华一言既出,众皆哑然。好久,雍正方缓缓道:“佛多是独出,并无一母同胞。”
      “这……”姜济华不由瞥一眼芙惆,话难出口。
      雍正知他之意:“即便……怀胎需十月,痘疾凶险,如何耗得过去?”
      “启禀皇上,可用鹿角胶、地黄,白术制成丸药,补益提气。另外用人参、茯神、龙齿入药,镇心压魂,以续格格寿命。”
      “可以维持多久?”
      “如无意外,半载以上。”
      一时无声,气氛有些尴尬。
      芙惆突然起身,跪在雍正身前:“臣妾愿意。能救佛多,臣妾什么都愿意。”
      雍正长久默视着跪在他面前的人。
      爱子舐犊的至情天性,脱口而出的义无反顾,却深深刺到他的自尊他的心。
      最终,他还是拉了她起来。没说什么,负手走了出去。

      初九日,好风良月满松筠。
      雍正坐在御案前,姜济华躬身立于一边,小心翼翼:“天葵后五日,正是受孕佳期……”
      雍正什么也没说。眼只看向窗外,或者更远的地方。更远的夜幕,一簪风露拂寒星。

      荷清润,茱萸绽,菊花香。他踩着满地秋霜,满地的清寒与凄凉。

      承乾宫,敬事房太监跪拜,厚厚的记事簿又填一笔。
      宫门吱咯咯推开——
      夜风贯入。风从左窗进,拂起他的袍角,一片不知名的枯叶翻卷旋舞。幔帐摇曳,帘珑咚琮作响。
      风从右窗出,枯叶落下,落在他脚边。没来由的,他停下。
      她就坐在床上。偶尔的风搅起落下的床帐搅起她的心,可她坐得很静。
      站了一会儿,他也在她身边坐下。
      阒清的秋夜,冷寂的宫闺。他们并坐默对。也许,就这样,十年、二十年……一辈子,就这样白首如新。冰就是冰,捂不热、融不化……
      他很深很深的叹一口气,暗暗地。然后,缓缓伸手,握上她的手。她的手在他手中颤抖。他停一下,将脸凑近,嘴唇碰触在她颈间。她不自觉地微微一退。
      他止住了。在忍耐。过一会儿,他起身,吹熄唯一的烛火。
      一片黑暗。骤然的黑暗使他们目不视物。黑暗是一种保护,掩饰了所有的难堪与尴尬。衣饰是虚伪的束缚。没了光亮,没了束缚,仿佛熬过千载万载,一发不可收的交融和奔泻。心是那样骄矜,身却徜徉恣肆。话还是难出口。抚摸是一种无声的慰藉。彼此的抚摸不肯落过一些细微一道皱褶,又怎么分得清彼此?
      月升宫墙,霎时雪亮。突然看得到。黑漆漆的夜,只有彼此的脸—— 一样潮红,一样压抑而焦渴。
      后来,不知是谁先吻了谁。汹涌的纠缠,难分难解。光与暗已无区别,天地絪缊,万物化醇,只有无止无境的骋情舒爱。
      他并不木讷,他清清楚楚感觉到她的不舍和渴望。他甚至以为已经走进她的心。一次又一次迷乱而癫狂的峰巅,永远是她压抑的□□。他将耳朵贴在她心房,贴在她嘴边,那样小心而仔细,可他听不到她最最深彻的呼唤。究竟谁才是她心底的那个人?
      也许,她只是个太寂寞的女人,而他,可以是任何一个男人。

      月渐落,复归黑暗。
      乐莫斯夜,痛莫斯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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