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云直上九万里

作者:佛罗伦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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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稻草蜻蜓2


      月明,无星,肃州这座昔日的边疆重镇在苍穹之下沉静无言,一辆马车自缄默的大地穿行而过。

      赵鸢抱膝坐在车缘,脑海中不断回想方才魁星楼阁楼的那些画面。

      白花花的□□,比她偷看过的任意一本春宫都更要过份。在酒池肉林中,李凭云也没什么不同。

      尽管是那样龙蛇混杂的场面,她依然第一眼看到了李凭云,彼时李凭云左手手掌正撑在一个胡女的脖颈上,右手握着笔,在她背上题诗。

      那只写下《律论》,杀尽天下不公的手,竟然沦落到写淫词艳曲的地步。

      此时此刻,赵鸢有两种心绪,它们复杂地交织。

      一是惊,二是愁。

      她惊的是原来李凭云同裴瑯之流没什么差别,愁的是她竟然如此爱多管闲事。

      赵鸢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驾马的六子道:“赵大人,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我发誓,不跟李大人说。”

      赵鸢见他发誓了,便放心倾诉起来:“昨夜李大人教我同晋王理论,我以为他与晋王裴瑯这些权贵是截然不同的人,可今日看到他和他们一起作乐,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赵鸢的话逻辑不明,但六子迅速抓到了核心思想。

      “赵大人,你是担心李大人诓你出头,故意整你吧。”

      “我不知道。”

      在来陇右之前,李凭云三个字,就是高高的明月,世人都有白月光,而她心怀李凭云。

      真正认识这人以后,发现他不但酗酒,还很好色,昨天和沮渠燕卿卿我我,今天就和卖酒女难舍难分。

      不止风流好色,更区别待人!在沮渠燕和卖酒女旁边,他放纵温柔,对自己可曾有半点好颜色?

      论姿色,她丝毫不输,论才情,她们谁比得过她?论性格,她赵鸢对他可是任劳任怨,凭什么他在她们面前流露真性情,在自己面前便高高在上,爱答不理?

      世人的明月尚在,而她头顶那轮明月不断下坠下坠,任凭她生拖硬拽,他还是堕落了。它摔在地上,她伸手去捧月光碎片,结果被扎得手疼。

      难道裴瑯说的都是真的,女人越老实,越无趣么...她注定只能当个无趣的人么?

      “赵大人啊。”六子苦口婆心,“你就是太把李大人当个神仙了。咱李大人吧...也是人,是人就有缺点。”

      赵鸢乖乖受训:“嗯。”

      六子道:“赵大人,见的人多了,你就知道但凡是人,都有千面,有最坏的一面,就有最好的一面,能看到人最好的一面,那是你的福分,也是你的天分。”

      “六子,你见过很多人么?”

      六子玄妙道:“让我数数...哎呀,见得太多了,跟天上的星星一样,数不过来。”

      “那可否有人是让你印象深刻的?”

      六子眯眼道:“还真有一个。”

      赵鸢洗耳恭听。

      “那天晚上,月黑风高,月明星稀,玉门关那叫一个鬼见愁,我本来打算当夜逃出关的,结果在路上碰到了几个酒鬼在赌钱,手痒痒没忍住,就跟他们赌了几把,耽误了出关的时间。我兜着一包铜钱,打算在破城门洞地下睡一晚,大半夜,一个满身是血的人抓住我的手,我半条命都给吓没了。后来我定睛一看,瞅出了那是个人,我摸了摸他的脉门,见那人离死不远,就给他分了半边毯子。那人奄奄一息的时候,说要跟我赌上一赌。”

      赵鸢被吸引道:“赌什么?”

      “他说啊,赌他的命。我死人见多了好不啦?他要真敢跟我赌,必输无疑啊。那我就跟他赌,若他能活过天亮,我就后半辈子给他卖命,若他活不过,我就把他身上的细软都抽走。”

      “那人可是...李大人?”

      六子露出笑容:“不愧是赵大人,聪明。”

      凭李凭云现在地模样,赵鸢实在看不出来他也曾经历过九死一生。

      六子道:“结果是什么,想必不用我说,赵大人也知道了。所以李大人这个人,你可以憎恨他,但不能质疑他。甭管他做什么破烂事,你照着他说的去做,准没错。李大人虽然不是个东西,但遇到他,是咱们的福分。你记住我接下来这句话,李大人么,你越让他,他越对你得寸进尺,必要时候,还得对他态度强硬点。”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赵鸢受益匪浅。二人回了驿站,赵鸢回了屋,六子提了盏灯坐在驿站对面的草坡上,一边编稻草,一边等着李凭云回来。

      夜色越发深刻,终于听到一段急促的马蹄声。

      片刻后,李凭云从车上下来。有种人喝醉了,不动如山,李凭云是这一种人,可今天他的步伐也不禁飘了起来。六子捏着稻草,跑到他身边,接替马车夫扶着他。

      那车夫是晋王派来的人,将李凭云送回来,就转头驾马离开了。

      李凭云道:“不必扶我,我自己能走。”

      “行吧行吧。”六子说,“反正你脑袋没掉,我也没什么好操心的。”

      李凭云讽笑:“李凭云的脑袋,是谁都能拿走的么?”

      “是啊,天大地大,都不如你李凭云命大。”六子感慨一声,“我大半夜在这儿等你,一是担心有人要对你不利,二是趁你进屋前,给你提个醒,今夜赵大人看到了你跟晋王一起寻欢作乐,担心你和晋王同伙,故意诓她带着胡十三郎去送人头,你好好给人家解释清楚。”

      “我为何要与她解释?”

      “就凭她是咱县衙里日后唯一的主簿,不哄好她,谁给你干活?”

      晋王是武将,灌酒的手段极其多,李凭云比平时醉的更厉害,明明醉成这样,他看水塘里自己的倒影都已经不清晰,却犹能想起赵鸢瞪一双圆卜隆冬的眼睛,虔诚地看着他的模样。

      大抵他在浊世里停得太久了,有一股清流经过,才会记在心上。

      “她有问题,便自己来问我,不来的话,就自己心里憋着。”

      李凭云径直往驿站院中走去,六子从身后递来一根稻草编的蜻蜓,“姑娘家都喜欢这些玩意儿,赵大人要是忍不住对你动手,你就把这个送给她。”

      李凭云微靠在门框上,手指捏起那只稻草编织的蜻蜓,举在空中,搓动着它转动,“你还会编这个?真是深藏不漏。”

      本是无风,可当李凭云转动稻草杆的时候,那只草蜻蜓的翅膀震动,仿佛有了生机,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六子得意道:“我师父给我起名叫江淮海,就是取了个海纳百川的意思,江湖上的玩意儿,只有你没见过的,没有我不会的。”

      李凭云突然道:“是么?”

      “赌不赌?”

      “你只剩一条命了,拿什么跟我赌?”

      六子瘪瘪嘴,“李大人,做人不能太自负啊。”

      李凭云轻笑一声,捏着那只稻草蜻蜓进了院子。

      手中这细小的玩意儿,看久了,也真的像是生灵,李凭云竟不舍将它扔掉。他低头向前走着,灯影之下,他的影子寂寥而磊落。

      他忘了楼梯顶棚有处悬下来的木板,只顾往前走,砰一声,额头便砸在了木板上。

      被木板这样一撞,李凭云的脚步就有几分虚了,恰在此时,面前扑来一个长发遮面的白影:“李大人。”

      李凭云脚步连连后跌,好在他求生欲强,抬手紧紧抓住楼梯扶手,将身子固定稳了。

      他来不及慌,也来不及疼,目光冷冽看着眼气的白影,镇定道:“赵大人有事么?”

      赵鸢回来后先试着入眠,可她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今夜魁星楼里看到的画面。

      诚然,李凭云和她此前幻想当中是有些出入的,未曾见过他的时候,她就用自己的想象为他铸了一座神身,他该比孔孟慈悲,比神佛庄严,真见了他,发现对方是个不大好像与的人,她也能理解,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秉性...

      可她始终无法接受李凭云和那些不学无术的权贵同流合污。

      他是本朝第一个白衣状元郎,他的出现,对天底下的读书人意义非凡。

      赵鸢想质问他为何能够做到和晋王推杯换盏、同桌而乐,但话到嘴边,又不敢说了。

      她凭什么问他?那个比神还高尚的李凭云,只是她自己心中的一个幻影罢了。真正的李凭云,是她的上司,是一个同她不该有瓜葛的男子,他活生生地存在于人世上,有他自己的来路和去处,她不能因为对方做了自己无法理解的事,就对他加以责问。

      赵鸢心中天人交战时,人就站在楼梯上,完全挡住了李凭云的去路。

      他冰冷道:“让开。”

      “李大人。”赵鸢鼓起勇气,“今夜我也去了魁星楼,我看到了你在卖酒女身上作诗。”

      政治操守她管不了,男女私德总有她能入手的地方吧!

      李凭云不知她何意,挑开眼皮,“嗯?”

      “我是太和县的主簿,负责端正县衙官吏的言行举止,您既然正在与北凉公主相会,就当对她一心一意,忠贞不二。”

      李凭云也是喝醉了,脑袋反应比平时慢,才会斟酌她说的话。

      人越醉,眼神越是浑浊,可李凭云的目光却依然敞亮如一面明镜,赵鸢在他的瞳孔中,看到了一个多管闲事的自己。

      难道...她就是传闻中的好事精?

      在她自我质疑的时间,李凭云道:“赵大人,你犯了为官最大的禁忌。”

      “请李大人指教。”

      “为官之道,最忌假公济私。”

      赵鸢也不傻,立马听出“假公济私”的意味,她慌张反驳:“李大人,下官不敢!”

      李凭云却没有追问此事的意思,他轻咳了声,转头下楼。

      房间在楼上,他下楼做什么?赵鸢害怕他喝多了,神志不清,于是小跑跟着下了楼梯:“李大人,您去何处?”

      “解手,赵大人要同往么?”

      赵鸢脸色僵住,“不...不必...谢...谢李大人相邀。”

      李凭云身影消失在影壁后,赵鸢在台阶上一会儿上,一会儿下,数了一共有十四级台阶。走到楼梯地下,赵鸢再一次转身往上走的时候,发现面前的台阶上躺着一只蜻蜓。

      她以为那是一只受了伤的活物,便想把它放回到草丛中。赵鸢俯身轻柔地将其捧到手心,这才发现这是稻草编的蜻蜓的。

      “还真是栩栩如生,差点骗过我了。”赵鸢笑了笑。

      她手捧着蜻蜓,站在台阶底下等着李凭云。

      片刻后,那个身影摇摇晃晃地从影壁后出现,回想他们相识以来的日子,他每日都在饮酒。饮酒畅不畅快,赵鸢不知道,但一定很伤身的。

      李凭云若是英年早逝,该是一桩千古憾事了。

      他走来,见赵鸢还在,开口问:“赵大人,你不睡觉么?”

      赵鸢不敢让任何人知道她是在等李凭云,脑子飞快一转,“我本来是在等裴瑯回来的,他没同李大人一起回来么?”

      裴瑯自大被沮渠燕抛弃以后,就视李凭云为情敌,今夜的宴后,他直接搂着同李凭云喝酒的胡女去了偏室。

      李凭云懒得掺和他人之事,直接道:“我不知侯爷下落。”

      赵鸢早就心里有数,裴瑯定是去鬼混了。

      “李大人,有一事,下官不知当不当说。”

      赵鸢再多说一句,李凭云就该困死过去了。他耐心渐散,“不当说就别说。”

      李凭云也猜到她要说什么,无非是为了带胡十三郎去找晋王的事。

      “有事明日再说。”

      “可我不吐不快。”

      李凭云直接越过她上了楼,“憋着。”

      “李大人。”赵鸢紧张起来,握紧手中的稻草蜻蜓,“饮酒伤身,您...以后还是少饮几杯。”

      “嗯。”李凭云漫不经心地道。

      赵鸢终于说出了心里憋着的话,她长舒一口气,脸上神情也明朗了起来。

      “叮嘱完了?”

      “嗯,李大人,您早些休息。”

      李凭云背着手垂头上楼,才上了两个台阶,又听到身后一声:“李大人!”

      又来。

      算了,当做没听见吧。

      李凭云头也不回向前走去,一只白皙小巧的手自他身侧伸来,“您的蜻蜓落下了。”

      他凝眉看了眼这只稻草蜻蜓,它乖巧地伏在赵鸢的掌纹之上。

      赵鸢的手不大似个闺阁千金,因为常年握笔,指节变了形,虎口处也有些茧子,倒也因为这些微瑕之处,让她的手有托起一切生灵的力量。

      “送你了。”

      等赵鸢反应过来的时候,李凭云已经回屋了。

      “李凭云赠我礼物了?”她小声呢喃,先是不可置信,等慢慢相信了这个事实,脸上掩不住笑容,一切烦心和疲惫又被抛到了脑后。

      赵鸢在国子监读书时,也有男弟子偷偷送她礼物,可送来送去,都是些印石章刻之物。这是她第一次收到如此别致而富有生机的礼物。

      随着她的手掌颤抖,蜻蜓振翅,跃跃欲飞。

      “李凭云竟然送你礼物了。”赵鸢肯定地想,“赵鸢,看来你确实有些魅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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