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九

　　安平王爷买下了一个小艺姬，街头卖艺的小艺姬。
　　小艺姬初到王府惶惶不安，安平王爷让她自己挑了个侍女，告诉她这里以后就是她的家。
　　小艺姬每天在王府里闲逛，看看这看看那，一脸惊奇的和侍女说话。
　　她的侍女名叫阿月，温柔和善话不多，很喜欢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主子。
　　小艺姬从小跟着卖艺人东奔西走，去过很多地方，唱过很多戏，演过很多人。她摇头晃脑的和阿月说起走过的地方，说到兴起的地方还会拍一下桌子，像说书先生一样，只是没有那块木头。
　　阿月每天被这个小主子逗的合不拢嘴，越发喜欢这个灵动可爱的小姑娘。
　　安平王爷也会来看她，笑着听她说话，神情温柔，视线专注，小艺姬经常被看红了脸。
　　小艺姬渐渐开始每天期待和安平王爷见面，阿月看在眼里，默默叹了口气。
　　安平王爷只是个闲散王爷，每天空闲时间一大把。
　　他带着小艺姬听了她一直想听的书，散场后找说书先生借了那块木头让她过足了瘾，即使听众只有王府的几个人。带着她坐了她心心念念的花船，带她逛遍了京都的街道，尝遍了京都的美食，挑遍了京都的店铺，陪她玩了个尽兴，在不经意间几乎把小艺姬从小到大的愿望满足了遍。
　　京都人都知道安平王爷对小艺姬宠爱非常，一时间成了众多少女羡慕的对象。
　　小艺姬想，是自己去年拜的菩萨显了灵吗？她真的碰到自己的如意郎君了吗？
　　小艺姬与安平王爷甜甜蜜蜜地过了大半年，她每天都比前一天更喜欢安平王爷。
　　直到她偶然进了书房的暗室。
　　小艺姬看到了暗室的画，也看清了画上的人。
　　她与她长的如此相像，只是画上的人没有腮侧的那颗小痣，她也没有画上人的英姿飒爽。
　　她问阿月，是不是有一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军，她们长的是不是很像，阿月看着她眨也不眨的眼睛，一句谎言也说不出，终究是避开视线点了点头。
　　小艺姬愣了一愣，然后笑了起来。
　　恰逢这位将军回京都，小艺姬亲眼看着安平王爷拿了书房架上的那把软剑送了出去，那把剑她平常碰也碰不得。
　　小艺姬偷偷见了那位女将军，两个人都愣在当场。区别只在于小艺姬腮侧的小痣。
　　小艺姬摸着自己的腮侧笑了出来，她说：“若不是我从小在市坊长大，我都要怀疑我与将军是亲姐妹了，我沾了将军的光啦！”
　　小艺姬压下了眼底的泪光。
　　小艺姬翻出了自己扮演将军的戏服，用脂粉遮住了腮侧的小痣，等在了安平王爷的书房。
　　安平王爷推开书房的门，愣在了原地，他看着小艺姬，喊出了女将军的名字。
　　小艺姬笑了，她伸手擦掉了腮侧的粉。
　　她问安平王爷，
　　“你看着我的时候，是不是都在看将军？”
　　“你对我说的话，是不是都在对将军说？”
　　安平王爷嗫嚅半晌，点了点头，他说不了谎。
　　小艺姬的眼睛太澄澈，任谁被那双眼睛看着都说不出谎。
　　小艺姬笑得异常灿烂，她说她明白了。那笑让安平王爷心慌。
　　小艺姬撤下了房间所有小姑娘的摆设，收起了所有颜色娇艳的衣裳。
　　她应该对现在的生活知足，她早该想清楚的。
　　高高在上的人怎么会爱上她？她早该有自知之明的。
　　替身就要有替身的自觉，她也演过将军的。
　　谁都不知道，小艺姬一夜没睡，她在黑暗中坐了一整个晚上。
　　她看着床边准备好的青色衣衫，泪一颗一颗掉下来。
　　她不自知，她只是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我不爱他了，我不爱他了……”
　　他想看到一个属于他的女将军，而她想留住现在的生活。
　　那就，各取所需。
　　她一日比一日更像女将军，安平王爷看在眼里，但是并没有想象中的高兴。
　　他不承认自己心里的人变成了那个活泼灵动的小姑娘。
　　几日后，女将军一家登门拜访。
　　小艺姬被女将军的娘亲喊出来，上上下下看了个遍。
　　原来她和女将军真的是亲姐妹。
　　她与女将军是同胞，府里姨娘争风吃醋，把她偷出来卖给了人牙子。
　　参与的人都被罚的很惨，只是再也找不到她了。
　　女将军问她想继续住在王府还是回家，要给她和安平王爷行正礼，正而言顺地嫁他为妻。
　　小艺姬愣愣地看着地面出神，“回家吧，不过明媒正娶就不用了，我与王爷之间也没什么，只是王爷可怜我给我一个庇护，而外面人以讹传讹。”
　　小艺姬冲安平王爷笑了笑，这样他与女将军才有可能。
　　安平王爷脸绷的紧紧的，全程看着小艺姬一言不发。
　　小艺姬搬到了将军府，摇身一变成为了小郡主，所有人都很疼她。
　　小郡主安安静静的，娘亲怎么安排她就怎么做。娘亲越看她越满意，她是娘亲乖巧听话，端庄温贤的小女儿。
　　阿月跟着她回到了将军府，每天都看着她暗自担忧。
　　小郡主处处小心，再不见了那个灵动可爱的小艺姬。
　　小郡主的国家战败于北疆，北疆点名要女将军去做皇妃。
　　这是最大的羞辱，北疆皇帝年已六十，虽年迈体弱不能人道，但死在他手里的女子数不胜数。
　　这不仅是羞辱，也是打击。女将军是战场上有名的女阎王，打过的胜仗多不计数。
　　小郡主默默听着，在所有人震怒过后发愁时说，“我替姐姐去。”
　　她说自己与女将军如此相像，北疆人看不出来。
　　她说直接从小东奔西跑四处卖艺，皮糙肉厚的什么哭都吃过。
　　说自己从小演戏，扮演女将军不是什么难事。
　　说自己走了没什么大碍，女将军走了，就彻底乱了。
　　“姐姐是战功赫赫的女将军，要留在南域保家卫国呢。”
　　安平王爷不顾礼仪闯进小郡主的闺房，“你想好了？那是北疆！你知不知道你去了要面对什么！”
　　小郡主不慌不忙的倒了杯茶给他，“我知道，我想好了，这么做对谁都好。”
　　安平王爷没管那杯茶，他看着小郡主，一如先前那样专注。
　　“对谁都好，这里面可包括你我？”
　　小郡主莫名地看着他，“这与王爷又有不好？我帮王爷留下了姐姐，帮南域留下了将军。这与我又有什么不好？北疆地大物博，国力强盛，我去那做皇妃自然要比在这做郡主生活的好吧。”
　　安平王爷只是一眨不眨的看着她，“借口。”
　　“我根本不想要什么女将军，我只想要我的九九。”
　　“竹九，你明知道你去了会受尽折磨，你知道北疆的皇妃比起南域的郡主要差的远。”
　　“你所谓的对谁都好，根本不包括你自己。”
　　也没有现在的我。
　　安平王爷终于承认了自己心上的人是小郡主。
　　小郡主看着安平王爷甩上的门，笑了起来。
　　她笑出了声，笑着笑着，泪就掉了下来。
　　小郡主喝多了酒，抱着阿月哭。
　　“阿月，我一点都不喜欢演戏，一点都不喜欢。”
　　“我从小就知道我是被买来的，从懂事起我就一直在演戏。在台上演别人，在台下演乖巧。因为不乖的孩子只会挨打，会没有饭吃，我一直再演一个他们眼里好摆布的乖孩子。后来我被他买回了府，我以为我终于是我自己了，但没想到我不是，我还是再演别人。我是他眼里的姐姐，是恣意潇洒的大将军，我还不是我。”
　　“回到将军府里变成了郡主，这一切太玄幻了，我好怕这是一场梦。我知道娘亲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女儿，那我就是什么样的。现在，我又要去演别人了。”
　　“我真的，好讨厌演戏啊，我不想去扮演谁，我只想做我自己。”
　　小郡主眼神涣散的趴在阿月怀里，“我其实，特别羡慕姐姐，特别羡慕。”
　　她连名字都是被随口一取，因为买她的地方有片竹子，她又是买下来的第九个孩子，所以她叫竹九。从她被卖掉的那一刻，她就注定是一辈子的戏子，一辈子都是一个扮演者，她从来都不是她自己。
　　穿着嫁衣坐进马车里，小郡主握紧了自己的手。上马车前娘亲抱着她哭到昏厥，女将军神色复杂的看着她，一字一句地告诉她姐姐会接她回家。安平王爷请缨送嫁。
　　小郡主全程平平淡淡，但她还是怕的，马车走的前一刻她掀开帘子，满眼希冀地看着女将军，她什么都没说，但女将军什么都懂了。
　　安平王爷一路送她到北疆边境，看着她的马车驶离视线。
　　一向刚硬的王爷红了眼，泪淌了满面。他不知道，他还能不能看到他的九九。不知道她能不能等到自己去接她。
　　小郡主去北疆谁都没带，包括阿月，她接受着北疆给她的一切。
　　小郡主蜷在床上，给自己上药。她身上都是被打出来的瘀痕，轻轻重重叠了满身。小郡主面无表情，她习惯了。
　　撑不下去的时候小郡主总会想，她不能死，她死了，南域怎么办？她所重视的人还在南域，她得活着，她得撑到南域卷土重来的那一天。
　　小郡主被北疆的君子折磨了好多年，南域的大军终于逼到了皇城下。南域的五位将军包围了整座个皇城，本该在北疆的女将军拉弓瞄准了守城的主将。
　　“把我妹妹，还给我。”
　　北疆的君主慌了神，让人把小郡主绑来做要挟，却被潜进城的安平王爷用刀架住了脖子。北疆皇宫里所有的守卫点被摸了个遍，一个都没留下。
　　北疆覆灭，小郡主回了家，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回家的小郡主从不让人碰她，谁都不行，偶尔碰到也会受了惊一样收回来。所有人都以为是那几年的折磨让小郡主排斥所有人，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嫌自己脏。
　　她觉得自己太脏了，是洗多少遍都洗不掉的脏。
　　安平王爷每天都来看她，带她听书，带她游湖，带她逛街，就像之前一样。
　　安平王爷小心的不触碰到她让她不适，只要小郡主稍微笑一笑，安平王爷就能一整天合不拢嘴。
　　那天在京都最好的酒楼上，安平王爷骗小郡主喝多了果酒。他想起阿月告诉他小郡主喝多了酒是最藏不住心事的。
　　他看着小脸红扑扑的小郡主，哄孩子一样哄着问她，他知道了所有他想知道的事。
　　他知道小郡主为什么不让人碰她，也知道了小郡主心里的人还是他。
　　他高兴，他心疼。他疼惜的揉了揉小郡主的发顶，小郡主早已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安平王爷抱着小郡主去了酒楼备好的房间，在桌子旁坐了一夜。
　　小郡主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她洗漱沐浴后换上了安平王爷准备好的衣服，是她很喜欢但很久没穿的烟紫色。
　　安平王爷遣了所有人，不顾她的反抗握住了她的手，态度难得的强硬。
　　“那日在街头看见你，注意到你，确实是因为你与她长的太像，明知道拿人当替身不对，却还是把你带回了府。”
　　“开始确实是拿你当她的影子，但慢慢就不是了，可惜我认识到这点太晚。”
　　“你越来越像她，但我并不开心，我越来越慌，我想要的是原原本本的竹九，可我不知道怎么对你开口。”
　　“后来你就离开了我，你回了将军府，你去了北疆，你离我越来越远，你不知道我有多怕再也见不到你。”
　　“我努力跟着师父练功，学着帮兄长处理政务，都只是想快点把你接回来。”
　　“现在我把你接回来了，我还能再拥有我的九九吗？”
　　小郡主早已愣在原地，一直挣扎的手也忘记了动作。
　　“可我，我已经不是……”
　　安平王爷打断她，“你是怎样的都无所谓，我想要的是竹九，不是怎样的竹九。”
　　许久没有哭过的小郡主再次落了泪，安平王爷温柔的擦去她腮边的水，托起她的脸，认真的看着她的眼睛。
　　“你愿意来做我的王妃，让我重新拥有你吗？”
　　小郡主话还没说出口，就见刚刚还一脸温柔的安平王爷突然变脸，模样像极了放荡不堪的公子哥。
　　“拒绝也没用，实话告诉你，在你睡着的这些时辰里，我已经把你从头到脚里里外外看了个遍，你现在全身都被打上我的印记了，你拒绝也没用。”
　　小郡主脸通红，急急的推他，“你，你怎么能……”
　　安平王爷又恢复温温柔柔的模样，把她两只手都拢进掌心。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让人碰你。现在你全身上下都是我的了，难得你嫌我脏吗？”
　　小郡主哭着埋进他怀里，“就是嫌你脏。”
　　“这么说可太让人伤心了。”安平王爷笑着拉她整个人在怀里。
　　他想起小郡主昨天说的话，心疼的在她发顶浅吻，“我的九九才不脏，九九最干净了……”
　　将军府与安平王府都挂上了大红绸，结亲的日子是请了好几个大师推算出的日子。
　　小郡主再次穿上了嫁衣，不同于上次的害怕，她这次满心欢喜。
　　女将军亲自送嫁，送亲的队伍排了很长，做到了真正的十里红妆。
　　一派喜气洋洋。
　　小郡主又做回了那个灵动可爱的小姑娘，不过是多了些沉稳。
　　她真真正正的做回了她自己。
　　她记得她的夫君告诉她：“你不是谁，你只是你自己，是我爱的九九，是我心上的王妃。”
　　她那年拜的菩萨成了真，她真的遇到了她的如意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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