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阎罗

作者:也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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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朝


      江左二月十二花朝节,百官休沐,铎州金谷大街人头攒动。亥时刚过一刻,就见郑蕃身着玄色窄袖长衫,匆匆踏入城西杨柳巷的南风馆。

      老鸨一身花红柳绿,就站在巷口揽客,她远见来人,立即咧嘴碎步上前,“大人来啦!”

      郑蕃负手站定,扫过匾额下的门口,那门槛都快要被客人踏破了。他轻笑一声,“今儿你这儿热闹呀。”

      “托大人的福!”老鸨掩唇矫揉造作,一路引人入馆,边问:“可还是上次的规矩?”

      郑蕃不置可否,“先上楼。”

      “大人这边儿请!”老鸨赶紧使了个眼色与后面的小倌,亲自带人往三层上房去。

      不一会儿,十个小倌一字排开站在郑蕃面前,端的低眉顺眼,一旁的老鸨躬身贴上前问:“不知今日哪个有福气,能得大人青眼?”

      “你——”老鸨顺着方向,只见郑蕃指了个稍圆润的小倌。她弯了眉眼正要开口,紧接着郑蕃又指一个,“你。”

      一连九个,老鸨暗自咋舌,谁料郑蕃却说:“这几个忒晦气,日后别在我跟前儿晃了。”

      明明每一个都是按着上次郑蕃选人的喜好精挑细选,怎的今日到了这位大人嘴里便成了晦气,老鸨顿时慌了神,跪下道:“大人息怒!”

      郑蕃不看老鸨,语调平平,听着有些瘆人,“永远不要揣度我的心思。”

      “奴家明白了!”

      房门开合,留下的小倌早已瑟瑟发抖,郑蕃赤裸裸地上下打量,冷不防问:“怕什么?”

      那小倌脚下一软,径直跪了下去,老鸨不在,大罗神仙也难救他。他一时不知该回什么才好,只一个劲儿重复 :“没,没有!”

      “现下就抖成这样,”郑蕃笑起来,声音轻如鬼魅,“一会儿该成筛子了!”

      小倌听了都要尿出来,忽然听见有人敲门。郑蕃刚起的兴致被打断,语气明显不大痛快,“谁!”

      “小人前来奉茶。”

      这声音低浅,如冷玉般清泠,郑蕃眼睛骤然一亮,“进来!”

      门扇再次转动,进来个半遮面的郎君,双手捧着托盘。郑蕃眼睛一眯,问:“为何蒙面?”

      小倌脑袋贴地,不敢瞧郑蕃的神色,但他听郑蕃的语气虽然生硬,依旧掩盖不住一丝窃喜。随后又听那郎君道:“小人其貌不扬,恐污了大人尊眼。”

      郑蕃便不再问他,拿起茶杯去叫小倌,偏在他触及杯沿的前一刻松了手。茶杯小巧,小倌没接住,顷刻坠地四分五裂,他大惊失色,“大人息怒!”

      “叫你捧个茶也不会,”郑蕃起身踢了他一脚,“滚去门口跪着反省!”

      那小倌不敢违拗,果真老老实实跪去门外,这次郑蕃亲自关进了房门,引奉茶的郎君入了内间,又回头将托盘一并带了进来——

      “依风先生快请坐!”郑蕃一双侍奉天子的手,此刻竟亲自为这个其貌不扬的郎君斟茶。

      “中常侍,您是侍奉天子的,”谢元贞摘了面帘,眼看茶水汩汩而下,“不必如此纡尊降贵。”

      “先生如此神机妙算,”郑蕃却不肯懈怠,与来时的趾高气昂截然不同,此刻的他竟有几分神似老鸨的讨好,“奴婢愿意为先生奉茶!”

      “在下惶恐,”谢元贞与郑蕃对面而坐,也为他倒了一杯,“好在此案历经十数日,眼下终于算是尘埃落定了。”

      “若非先生指点那句事不过三,御史中丞还没往死谏上想,”郑蕃始终微微躬着身,见谢元贞端起茶杯,才跟着动作,“恐怕也没有这个胆量敢如此做!”

      文死谏,武死战,若朝堂真由这位永圣帝全权掌控,事情倒还更简单些,只可惜永圣帝并非靖襄帝。因而彼时这位耿直的御史中丞求见,却没领会到永圣帝的意思,郑蕃送人出殿门时就得悄悄附耳一句。

      郑蕃作为中常侍,是主上的贴身奴婢,他的话等同主上的言外之意:事不过三,便是此事要闹得人尽皆知,主上才能点头同意。

      “中常侍过誉,”谢元贞浅浅一笑,“那护军大人可还有怨气?”

      说到这里,郑蕃显得更加兴奋,“护军大人在殿前跪了足足三日,主上看在眼里,嘴上虽不说,心里却是出了好大一口恶气。亏得散骑侍郎挑衅,引护军大人在百官面前这一闹,否则主上也苦恼该如何给他个台阶下。”

      谢远山虽也有挑衅李令驰之心,但始终不能显得太过刻意,由郑蕃出面便成了最好的借口。他借主上之令,托谢远山前去御马厩挑选春祭出行的马匹,特地强调李令驰这几日跪得辛苦,要挑一匹温驯的。

      宫宴上百里观南大显身手,如他这般的火爆性子,如何能养出对护军大人温驯的马匹?

      “主上这口恶气并不难出,”谢元贞放下杯子,靠上身后的凭几,若有所思,“关键在于如何叫护军大人心甘情愿吃下这个哑巴亏。”

      郑蕃立即点点头,“因而那庾荻便是最好的例子!护军大人一听奴婢如此说,怒气果真有所消解,估计这几日正在盘算,日后如何将人再好生接回来!”说完他又忍不住夸上两句。

      “没给中常侍添麻烦,”谢元贞听他接连夸赞,只等着他蜜罐子里的后招,“在下已然知足,您切莫太过客气。”

      “奴婢说的是实话,先生洞见人心,对于陈年旧事也全无错漏,”果真郑蕃忍不住问出口:“倒叫奴婢有些好奇,先生家中是否有人在朝堂任职?”

      陆思卿在大内的耳目便是他家大姊,但后宫不能时刻缠绕前朝,他们需要在主上跟前也能说上话的人。

      但正因有陆贵嫔在先,谢元贞不能再走陆思卿的门路,他最好是一张神秘的白纸,叫郑蕃能放心听他的谏言。

      “中常侍是要问这些消息从何而来?”谢元贞两手揣袖,微微仰头,“还是要问在下究竟是谁?”

      郑蕃仍端着那副早已习惯的笑脸,“那先生想如何作答?”

      “如今世家把持朝政,大梁上品无寒门,若在下出身世家,何苦还要如此周折?”谢元贞敛了笑意,看向郑蕃的眼色渐冷,“一个恩荫便能保在下一世荣华富贵了!”

      郑蕃皱了眉,“那奴婢便更不明白了。”

      “中常侍不明白,”谢元贞指尖摩挲,泰然自若地任郑蕃打量,“是因为您对大内的了解还不够。”

      郑蕃微微偏头,倾身往前,“此话怎讲?”

      “大内有雅乐署,其主音律而遍采天下民风。署中更有美伎无数,随便送到哪位大人府上,便是一处耳目。”说着谢元贞也坐直了身,“世家有多盘根错节,由这些耳目织就的关系网就有多稠密——中常侍还要再问下去吗?”

      世有三教九流,人分三六九等,家伎地位低下,却有可能接触机密,同时与他们往来之人却未必都是达官贵人。谢元贞不坦白出身,但不能惹郑蕃平白猜忌,他用这些耳目隐喻自己的身世,便能叫同样出身不高的郑蕃领会——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他们同样出身泥泞,都想着往上爬。

      “竟是如此,”郑蕃终于没再追根究底,“我道那钟离望成日叼着根笔,根本无心朝堂政事,不想他才是背后操纵之人!”

      “非也。”谢元贞却摇头反驳,“耳目是一回事,操纵又是另一回事,其中差别,还在于中常侍如何作想。”

      郑蕃眉头更深,“哦?”

      “敢问中常侍,”谢元贞顿了顿,“朝堂之上,眼下谁对主上的威胁最大?”

      “自然还是护军大人,主上本以为衣冠南渡,李谢能重新形成对峙,岂料谢氏后院起火,这些年来也不过是空有威势。若非护军大人多年旧伤未愈,想必早料理了这些喽啰,”主上有多恨谢氏是郑蕃亲眼目睹,但他不敢和盘托出,话说一半峰回路转,“不过经此一遭,护军大人怕是再坐不住了。”

      “就怕他量如江海,”谢元贞轻笑,“还能不动如钟!”

      “先生的意思?”

      “两虎相争,才有主上的可乘之机,此一局废了护军大人的亲弟,听闻护军大人立爱惟亲,立敬惟长①。”谢元贞几乎是在明示,“主上若想彻底解决这个心头大患,便不能由得他有片刻喘息!”

      郑蕃下楼的时候已近子时,前院声色犬马醉倒一片,谢元贞晚他一步,想趁人不注意溜出馆外,谁知走到其中一间房前,突然被人拽了进去!

      谢元贞下意识挣扎,但身后之人的武功明显更高一筹,他双手被缚,紧接着还叫人蒙住眼睛——

      “谁!?”

      “怎么,恩客如流水,连我也不记得?”熟悉的声音低醇而清缓,下一刻赫连诚反手将人抱起,大步流星入内去。

      “赫——”待谢元贞看清人的一瞬间,惊叹声戛然而止,几乎是同时一双微凉的唇瓣覆上来,压得谢元贞神摇目眩——

      嘴对嘴,唇扣唇,赫连诚掐着谢元贞细瘦的腰间围追截堵,逼着他仰面露出脆弱的脖颈,不叫他有任何反客为主的机会。

      春暖花开,红烛帐暖,软舌交缠的声音太过香艳,叫谢元贞半是惊诧半是慌乱,一时竟忘了呼吸。直到赫连诚往门那边瞥了一眼,谢元贞才回过神来,顺势捉见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

      随即赫连诚便松开桎梏,两人唇舌分离,牵扯出根根若有似无的丝线,灼热的气息继续交缠,乱得不成样子。接着他又贴上谢元贞艳红滴血的耳朵,只用气音撩拨:“隔墙有耳。”

      这四个字无论怎么看都是一本正经,甚至还能瞧出几分惊险。可谢元贞浑身一颤,这心跳砰砰,更没来由漏了一拍。

      他十五岁时遭逢变故,六年间梦里梦外都不过报仇二字,然而有二兄与陆思卿恩爱在前,大梁又盛行男风已久。此刻谢元贞就躺在床上,被赫连诚压在身/下,每一个动作都精准无误地让他克制不住,浮想联翩。

      堂堂谢四公子,面对五部临城的从容顿时烟消云散,此刻只道眼神躲闪,莹润的朱唇翕张,匆忙摆出三个字:怎么办。

      随即赫连诚克制的气息就打在谢元贞绯红的脸颊鼻间,叫他彻底缴械投降,闭上双眸,长睫颤颤。

      赫连诚突然笑了一下,一遍不够回味,他再次吻了上来——

      “做,”这次赫连诚找对了节奏,慢慢厮磨着懵懂的谢元贞,故意逗弄似的,将原本严丝合缝的动作拉得老长,长到宽阔的缝隙间能完完全全容纳一个他,“戏给他看!”

      寥寥五字几乎是瞬间就黏上谢元贞的双耳与心神,他似懂非懂,念念难释,内心挣扎无果,最后终于自暴自弃般,笨拙地将修长的手搭上赫连诚后心。

      赫连诚吻得凶,谢元贞更出其不意,赫连诚手下动作随即一顿,瞳孔一缩,浑身譬如过电一般。寒灯纸上,梨花雨凉,六年漫长的思念就此化作一滩柔情蜜意,此刻他掌下的每一寸肌肤都有了真切的计较。

      六年前小公子充其量是个孩子,赫连诚一笔一画描摹着近在咫尺的谢元贞,不由在心里感叹,这孩子已然长开了——

      真他娘的要命。

      “硌——”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门外脚步声起,谢元贞呻/吟般从齿缝间挤出个字眼,赫连诚才如梦初醒,起身退开。

      谢元贞这才如蒙大赦,抱膝坐起在床头,喘过好长一阵粗气,终于有力气问他:“方才门外是谁?”

      他问这话的时候也不敢抬眸,小心翼翼,不知是委屈,还是心虚。

      赫连诚倒了杯热水,小心塞进他左手掌心,“方才外头是钟离望的暗桩,”杯口不过三指宽,他见谢元贞还端不稳,又自己举着杯子喂他喝,一如六年前的荒山野岭间那般细致入微,“那暗桩专门负责南风馆的情报搜集,此次你与郑蕃太过招摇,难免被他盯上。”

      谢元贞脑子还一片混乱,浑身发麻,举止无措,只能由着赫连诚贴心喂自己。待勉强解了口渴,他垂眸又抱上膝盖,干巴巴地咳嗽两声,嗓子喑哑,“哦,那多谢。”

      须臾,谢元贞又想到什么,问:“那你——”

      赫连诚生怕他误会,原先压低的音量登时又高回几分,“你来此地谈的是正事,我自然也是!”

      左右他是决计不会告诉谢元贞,自己这趟是专程过来找谢元贞,想邀四公子共度花朝节良宵一夜。更不会说彼时他一路跟随,发现谢元贞竟然往南风馆里去,别提心中有多慌乱。

      红潮退去,此刻谢元贞终于冷静下来,才后知后觉嘴唇有些发痛。但他想起之前差点又冤枉了赫连诚,实在不好意思用手去碰,没的又叫赫连诚以为自己这是在怪罪人家,最后只可怜巴巴地抿了抿嘴,“我没有别的意思。”

      赫连诚捏着茶杯,此刻跟着矜持起来,荒唐之后倒是谁也不敢看谁,“我知道。”

      房内一时出奇的沉默,不多时,外间油灯突然爆出一朵粲花。

      这么枯坐也不是办法,赫连大人金口难开,谢元贞只好自己圆场,只见他掠过赫连诚冲着窗外,“今日花朝节,不知街上可还有花灯?”

      “来时我见街上有优伶扮作花神游街,”赏花好,赫连诚点了穴似的蓦然抬眸,对上谢元贞的时候期待又紧张,“我带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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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尚书·商书·伊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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