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倾听师

　　“我们是否在哪儿见过？”

　　“没有，”我说，“我可以肯定。”

　　面前的年轻男人直勾勾地看着我的脸打量。停了一会儿，他将后背靠进沙发里，换了一个姿势，嘴角勾着一丝微笑，轻哼一声。

　　“见过的，在疗养院。”面前的男人似乎记了起来，肯定自己的答案，“对的，在疗养院我见过你，我们是病友。”

　　“是吗？”我笑了笑，我并不认可他的说法。因为我从小到大没有去过疗养院，更没有在那里疗养过。

　　“或许这个世上有一个人和我长得一样吧。”我玩笑说道。

　　男人摇摇头，一根手指在面前晃了晃。“不是。我见的就是你，不是别人。更不是和你长相一样的人。”

　　我知道他陷入自己内心的深渊里，此时我再与他争辩没有意义，他不会信我。我需要他的信任，这是倾听师的职责。

　　所以我问他：“可否说说，我是什么样的人？”

　　他说：“你不是一个好人。”

　　我不屑一笑：“可以具体说说我的坏处。”

　　他歪着脑袋垂下目光，不知想到什么，微微皱起眉头，片刻后，他抬眼望着我，告诉我：“你打过我。”

　　这很荒诞。

　　他看出我的表情不信，坐起身，双臂撑在膝盖上，手指指着我的左手说：“就是这只手，你拿着一根木棍，手腕粗的木棍，打在我的腿上。”

　　“我不是左撇子。”我说。

　　“这不能代表你不会用左手打人，不是吗？”

　　他说的有理，我没反驳，我问他：“我为什么打你？我们之间是有什么误会，还是有什么矛盾？”

　　“我不知道，我忘记了。”他摇摇头，“但我记得你打我，棍子打在腿上很疼，真的很疼。我被你打趴下，但你没有放过我。你的棍子还是一棍接一棍地打下来，直到把我打晕过去。”

　　他说这些很平静，并没有表现丝毫对我的仇恨，甚至连一丝愤怒都没有。平静得好像在说一个无关紧要、事不关己的遥远往事。

　　或者说，他是一个失败的撒谎者。

　　他的确在撒谎，因为那不是我。

　　我问他：“你恨我吗？”

　　他摇摇头，端起咖啡杯饮了一小口，又放下杯子躺回沙发里。

　　“为什么要恨你？”他反问。

　　“因为我打了你。”

　　“我要感谢你。”

　　我表示不理解。

　　他笑了笑，笑容幸福，又掺杂着一丝无奈。

　　他说：“你让我遇到了一个人。”

　　我知道今天的谈话开始进入主题，这也是他请我这个倾听师来的目的。他准备打开心扉，把积压在心底许久的困扰和烦恼，说给我这个陌生的人听。

　　面对陌生人，特别是以后不会再见第二面的倾听师，倾诉者往往能够把深藏内心的隐秘说出。

　　耐心倾听，是我的职责。

　　对于配合的倾听师，倾诉者往往会放下戒心，深挖内心，尽情倾诉。当然我也遇到保留的，很少。

　　我笑着问：“你遇到了谁？”

　　我端起咖啡饮了一口，也靠进松软的沙发里，找一个舒服的姿势，准备认真倾听他经历的故事。

　　他没让我失望。

　　他神情慢慢变得沮丧。片刻，又换上了一种甜蜜与幸福，那是恋爱中人才有的欢喜。

　　停了一会儿，他的嘴角又勾出了满足的微笑。

　　“他是我的爱人。”

　　我点点头，倾诉者需要倾听者的回应，哪怕一个点头，一个微笑，或者一个简简单单的小手势，让他知道我对他倾诉的事情很感兴趣，他才更有说下去的兴趣。

　　他强调：“是我很爱很爱的一个人。”说着他笑了下，“当然他也爱我。”

　　我再次点头表示认可他的说法。

　　“他身在何处？你们都经历了什么？可以与我说说吗？”

　　我知道他会同意，并且说些去，他请我来就是想让我来倾听这一个故事。但必要的语言上的回应是必不可少的。

　　他的表情又变化了几次，最后轻轻地自苦一笑，“我不知道，我一直都在找他。”他叹了口气，情绪低落下去，“但是我的家人朋友不允许，我至今没有找到他。”

　　“为什么？他们为什么不支持？”我语气一直很温柔。

　　“他们说我是疯子。”他情绪稍显激动，“他们带我去看精神医生，他们说我精神有问题。”他用力摇了几下头，“我精神正常，我很健康，也很清醒。他们只是不能接受我的爱人，我没精神问题，真的。你看我像有病吗？”

　　我不知道，我们也仅仅见面半小时而已。但依照我的经验来看，需要倾听师的人，一般精神多少有些不太正常的。但是我不能这样回答，我选择了一笑而过。

　　我问他：“你的爱人是什么样的人？”

　　“他阳光帅气，很高——和我一样高，身材很好。”说到爱人他眉飞色舞，满脸幸福和骄傲，喋喋不休地说，“他不爱说话，但是他喜欢和我说话，就像你现在一样，认真地听我说。他对我很温柔，当然有时候也会闹闹脾气。我觉得那是一种可爱。”

　　我点头表示认可，但我的关注点落在了他最初的描述词上，阳光帅气，这应该是来形容男生。

　　身高上，他应该一米八左右，和他一样高，我心中有了猜想，这也许是他家人反对的原因。

　　我问他：“你们都做过什么有趣的事情？比如说记忆深刻的，值得留恋的。”

　　我知道他会说，他也想把这些说出来，所以我故意这么问。

　　他的确有点迫不及待想要倾诉，他道：“很多，我与他在一起做的每一件事，应该说我与他在一起的一分一秒都是记忆深刻的，都是值得我留恋的。我至今能把我们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详细地说出来。”

　　“比如呢？你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永生不忘。”沉默了一会儿，他眼神有些空洞，我知道他的思绪已经飘到了与爱人初见的回忆里，我耐心等着，我们彼此这样保持着沉默。

　　这个空隙，我透过隔档的玻璃窗，见到一个年轻男人走进咖啡馆，他的样貌和面前男人有几分像。

　　那男人四周寻找一圈，没有瞧见我对面已经完全陷入沙发里的人，又匆匆开门离开。

　　他出神大约四五分钟才回过神来，看到我还在盯着他，他先对自己走神说了一句抱歉。然后他问我一个问题。

　　“你看穿越小说，或者科幻电影吗？穿越类的。”

　　我说看过一点。

　　我知道他是小说家，因为倾听师不必知道客人的详细资料，彼此尽量保持陌生，所以我不知道他写什么题材的小说。

　　他又问：“你相信穿越吗？”

　　我想了下，回答他：“也许在将来，我们会实现这种穿越。”

　　“那现在呢？你相信吗？”

　　我笑着摇摇头。现在人类的科技还没达到。

　　他摇头否定我的观点，很认真而严肃地说：“我穿越了。”

　　这听起来很荒诞不羁，但是我没有否定他。

　　我是一个倾听者，我不是一个批判者，也没兴趣和他争论这世上到底存不存在穿越一回事。

　　我问他：“你和爱人是穿越时遇见的，是吗？”

　　“是的，”他点点头，“所以我找不到他。”他修长而白皙的手掌抚上额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面露失落。

　　“我在另一个世界死了。”他语气低沉，继续说道，“他也是。我以为他会和我一样来到这个世界，我到处找他，寻人启事、广播电台、网络平台，我也报了警，请求警察的帮助。我想了所有我能想的办法去寻他。但是我找不到他，他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没有丁点儿消息。”

　　他无奈长叹，双手捂着脸，好一会儿，他深呼吸一口，放下手，重新靠回沙发里，精神萎靡。

　　“他会不会没有和你一样穿越过来？”我配合他的说辞，尽管我觉得穿越一事很荒诞。

　　“我们约定好的，我相信他不会失约。”他情绪些许激动。

　　“会不会穿越的时候发生了一些意外，或者他穿到了别的时空。”

　　他点点头。“我想过这个问题。可我不敢想下去。如果我们就这样错失了，余生隔着时空彼此思念，只能在梦里相见，我……无法接受。”

　　“或者你可以再次穿越到与他相见的时空。”小说里这么写的，我便提了出来。

　　他说：“我尝试过。但那是一个历史上根本不存在的时空。我不知道那个时空在什么地方，我翻遍了历史，中外的都翻了，没有。所以我回不去。”

　　“你要继续找下去吗？”

　　“是。我不能只与他在梦中相见。我会一直找下去。直到找到他为止。”他垂着眉眼，望着面前的咖啡杯愣神。

　　我知道他又在思念他的爱人。

　　他又陷入沉默。

　　我们这样静静地坐了几分钟，我看着手表，我们见面一个小时了。我们今天的见面约的是两个小时，而他似乎只说了个开始。

　　我需要将话题继续下去，我问他：“和我说说你与他见面的第一次吧。”

　　他舒了口气，抬头看了我一眼，又垂下目光，有意无意摆弄着手指，须臾，他说：“是一年前。我穿越到一个虚无的空间。”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蓦地笑了声，抬头问我：“你相信吗？我穿越成了一位皇帝。这一切还要归于你，是你的棍子将我打晕，让我魂穿。”

　　我笑了笑，虽然心里不承认打过他，更不认可穿越这回事，我还是点点头，让他继续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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