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生何处

　　转眼秋日已过半，时有细雨伴着秋风而来，带着深秋的寒意掠上心头，催着人多添衣裳。

　　他们正是长个子的时候，谢盈将往年的旧衣通通翻出来，一一试过，没几件能上身。

　　她瞧着还好些，庄寒信长她一岁，身量愈高，又常在外头跑，比从前壮实许多，穿着那旧衣裳，要么遮不住手腕，要么露出半截脚踝，样子十分滑稽。她看着忍俊不禁哈哈大笑，庄寒信被她笑得难为情，没法堵住她的嘴，只能退而求其次捂上她的眼睛，不许她瞧。

　　翌日，庄寒信从襄州回来时，顺便拎了一麻袋的新衣裳，说其中也有她的。谢盈饶有兴趣，哪有姑娘会不喜欢新衣裳？于是满心欢喜地跟着他去看。

　　只见他从麻袋里掏出许多长袍短打，虽说样式各有不同，颜色却是清一色的乌黑，最后掏出一件与众不同的蓝褐色，给了她些许欣慰。

　　好在这些不是她的，她抚着胸口，咽下一口口水，预感不妙。

　　果然庄寒信从不叫她失望。

　　她的新衣裳没有青黑色，也没有蓝褐色，件件都是五彩斑斓的衣裙，她能想象出的颜色里边一应俱全。谢盈按捺住心头的震撼，微笑着问他，是如何替她选出这些衣裳的呢？

　　庄寒信如实说道，他不知姑娘家喜欢什么样的，去向布庄的大婶请教，那大婶只告诉他，挑明艳就是，他便将布庄里最明艳的都给她买来了。

　　谢盈伸手提起他口中明艳的裙子，又看了看他手边的黑衣，心想他们若穿着这些出去，他是黑漆漆的乌鸦，那她就是山里头的野鸡！

　　不过这话她只能放在心里，毕竟是庄寒信一片心意，她哪能这样不识好歹。

　　只是看着这些衣裳，她实难笑出来，为表达心头喜悦，她决定换上新衣裙让他看看，或许这样委婉的方式能够点醒他。

　　她一换上，来不及自己欣赏，就迫不及待地去他面前转了两圈，得到了庄寒信毫不迟疑的肯定：“好看。”

　　谢盈强颜欢笑，收下了他的赞美。

　　既成事实，她不得已将自己的一份收拾进屋里，抱了满怀，还未走动，一堆衣裳当中就掉下一件，她腾不出手来，他俯下身帮她捡起。

　　这是什么？谢盈伸头去看，只见一块绯红色布料，背后似乎还有纹样，庄寒信将它翻过来，仔细一看，上边绣着……鸳鸯戏水。

　　他忽然明白这是什么，面上一红，只觉这东西无比烫手，强自镇定，想要当做一无所知还给谢盈，一抬头，谢盈已经跑得没影了。

　　他懊恼，这大婶往里多塞了东西怎么不告知他一声，给他徒增烦恼，他今夜还有话未说，这下倒好，叫他如何好意思再去找她。

　　左右为难之下，他还是将没有机会说出口的话留到了次日。

　　一夜过去，昨日的记忆好似空缺了一块，谁也不先提起，只当无事发生，一切如常。他们围坐桌前时，庄寒信再次向她提起入学堂之事，他们如今手头宽裕，不必再精打细算，他已替她找好了地方，银两自然也是备齐了，只等她点头。

　　谢盈此番答应得痛快，只是仍多问了一句：“真和薛柱子一个学堂？”

　　庄寒信点了点头，她便明白，他是不会同她一道去了。

　　庄寒信留心襄州考量过几日，虽说有更好的，可他不放心她一个人，尽管薛大柱不甚靠谱，到底是个熟人，多个人照应着她也是好的，且那地方离城南近些，他想将她放在自己附近，算是他小小的，不为人知的私心。

　　这日过后，每日晨时，他都会准点候在谢盈屋外，她若不醒，他就会不厌其烦地一下下叩她的屋门，喊她的名字。

　　一回险些迟了，谢盈疑惑地问他：“屋门又没上锁？为何不进来喊我？”

　　庄寒信不看她，别开眼摇摇头，不答，谢盈觉得这人真是愈发古怪，直到有一日，学堂里的先生说起礼教俗法，她才领悟了那么点。

　　先生说男女有别，她反思从前的所作所为，似乎桩桩件件进了先生口中都是大忌。可年幼时，她因捉弄庄寒信被阿爹拖进院里训斥，阿爹同她说，庄寒信是兄长，她应敬爱他，不能因他宽仁就为所欲为。

　　长兄如父，又非陌生男子，如此说来就不用有诸多顾忌，她又将自己说服了。

　　他会在旭日东升时，候着她一同出门，踏着万道霞光行至学堂外，而后分路而行。在暮色四合时等在学堂外，等着散学后，她身披暮光笑盈盈地向他走来，将整日的趣闻分他一半，待她说完，两人恰好归家。

　　久而久之，学堂里的同窗都知晓了，堂外每至日暮时守着的那人是谢盈的兄长，这话是谢盈说的。

　　不知怎么传进庄寒信耳朵里，他听完心头闷闷，但转念一想，他日日掐着时候在这儿等着她，旁人问起，她还能如何作答？总不能是他心里的那个答案。

　　日子久了，他又发现，每至散学时，总有姑娘偷眼瞧他。他在城南替人事办多了，愈加敏锐，起初只当是误会，后来发现这不是偶然，他只要稍有出神，就会有姑娘借着余光瞧他，还不止一人！

　　对此，庄寒信不得不谨慎起来，担心是哪儿派来的探子，于是他不再等在学堂外，而是坐进了附近一家茶馆。

　　再有一日归家后，谢盈庄重地拉他坐下，从书页中摸出一张信笺，与他说，这是同窗凤仙托她给他递的信，庄寒信不解，他似乎并不识得什么凤仙。

　　谢盈同样困惑，决定拆了看看再说，于是她当着他的面，正儿八经读出了信中内容：

　　——“朱巷暮里初闻见，仿若夜昙乍一现。更深人静困无眠，直道秋思无处填。今宵借酒堪落笔，属望新函以忘忧。”

　　庄寒信正喝水，没禁住一口水呛着，立时咳得面红耳赤，谢盈捧着信纸笑弯了腰，催着他快给人写个回信。

　　这回信自是写不成，庄寒信顺过气就黑着脸不理睬她，任她喋喋不休，主意出了一箩筐。最后，凤仙那头的烂摊子还得她来收，她还未做过这样的事，看着凤仙微红的眼眶，她觉得自己活像个十恶不赦的恶人。

　　这样平静的年月如细碎的流沙，悄然即逝，日复一日一成不变，这便是谢盈最渴望的日子。

　　一日夜里，她做了个梦，梦里他们不再年少，各奔前程，说来也不是个噩梦，然她醒后却觉怅然若失，怔忡许久。

　　后来，她有意问过他：“你说，咱们能一直过这样的日子么？”

　　“为何这么问？阿盈，会有更好的。”

　　“这样就很好。”

　　庄寒信不言，只在心底里重复了一遍，会有更好的。

　　更好的是什么样？她想不出，无非是银两更多，再好些是大富大贵，更好些，就得她进皇城认亲去了，越想越不着边际。

　　然而她的梦就像是个征兆，没过几日，意外就从天而降。

　　那日傍晚，她照常从学堂里出来，与薛大柱挥别后拐了个弯，去茶楼底下与庄寒信碰面。而到了茶楼底下，却不见他如往常一般坐在二楼窗边等她。

　　谢盈只得上楼去寻他，她推开他常坐小间的门，庄寒信并不在内，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端坐着的陌生男子，那男子听见动静，抬头与她对上眼，谢盈慌忙赔罪：“对不住对不住，我认错了地儿……”

　　她转身抬脚要走，就听身后那人开口道：“姑娘留步，你可是谢盈？”

　　谢盈顿住，回身看他：“您是？”

　　此人瞧着比庄寒信更年长些，身着素色常服，依稀能从他举手投足中察出些许不寻常的气度，她看不出所以然，不自觉用了敬称。

　　他温和地笑道：“庄兄的好友，你叫我胡舟便是。”

　　胡舟？如此儿戏的名字真不是他胡诌出来的？谢盈犹犹豫豫叫不出口，只能故作老成，说：“胡……胡兄可知我兄长人在何处？”

　　“我就是为此而来。庄兄今日无法来此，托我来知会姑娘一句，不必在此等他，自行回去便是。”

　　“那我先回了，多谢胡兄。”

　　坐中人对她微微颔首，谢盈如蒙大赦，拉上了门快步跑出茶楼。

　　此时二楼小窗边多出个人，看着她一路小跑的背影问道：“如此，公子可以放心了？”

　　胡舟摆弄着手中茶具，只顾添茶，一口不饮，始终笑着，反问：“我何时不放心了？”

　　“属下僭越。”

　　谢盈一人走在路上，后知后觉浮出几分担忧。庄寒信从不失约，若是今日真有要事，应当提前知会她才是，想来是出了急事。

　　而他那所谓的好友胡舟，显然气度不凡，庄寒信常在城南走，城南能出这样一号人？那不得闹得满城风雨。

　　她不禁后悔，慌乱之下忘了多问一句庄寒信是因何不来寻她，让她无端忧心。

　　谢盈带着纷乱的思绪慢步回到水南家中，三里路走了近一个时辰，她到时，屋内是一片漆黑——庄寒信尚未回来。

　　她进屋点起灯，提不起半点胃口，左右踱步一会，决定去外边等他。

　　秋风瑟瑟，寒蝉凄切。
　　谢盈立在当中，毫无寒意，心头似有火在灼烧，时间每多走一刻，她的恐惧就多几分，她很害怕，害怕他如阿爹一样，一去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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