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生何处

　　谢盈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脑袋中是一片空白，来回回荡着曲千秋的话语。直到一阵风吹过，吹动了垂落手边的平安扣，冰凉的翡翠轻轻一晃触到她的指尖，恍惚了良久的她才如梦初醒般醒过神来。

　　她站着，冷眼看曲千秋端坐着的背影，虽久久理不清头绪，脑中却是前所未有的清醒。

　　与她闲话多时，他不就想糊弄她去庄寒信那儿偷那令牌么。

　　她不懂当下时局，但至少知道该信谁，曲千秋说得天花乱坠，也藏不住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野心，她表现得越仓皇，他就愈加得意，言语间便更无顾忌，以至于她能一眼找出其中破绽。

　　是他对自己太过自信，还是对她与庄寒信的关系有所误解？

　　想着这个问题的时候，曲千秋又忽然回头，她忙用惶恐不安掩住此刻真正的情绪。

　　“你看。”他给她指了指。

　　谢盈顺着看过去，庄寒信此时已不在原地，他背对着她，面前是一个华服女子，眉黛青颦，不知他们说了什么，那女子忽然掩口而笑，十分欢喜的模样。

　　她看不见庄寒信的脸，只能听见曲千秋意味深长道：“燕王将怀阳公主引到他跟前，你猜是什么用意？”

　　她厌烦了他每说一句话，都要回头不怀好意地先问过她的意见，好似在嘲笑她对最亲近的人一无所知，她不适地蹙紧了眉，横竖她不问他也是要说的。

　　曲千秋嗤笑道：“燕王大计未成，就谋算着往后了，给他与怀阳牵条红线，即便他回了襄州，也永远与自己划不清关系。届时你算什么？”

　　谢盈愣了一下，算是明白曲千秋的误解有多深。他想看她愤懑？还是妒忌？

　　“谢姑娘觉得庄兄会选你，还是选怀阳？”

　　她咬着唇犹疑不定，仿佛真在思考这个难题。

　　曲千秋心中快意，又坐回去将桌前的茶倾倒干净，改换为酒，一饮而尽。

　　谢盈定定地看着远处的那两人，尽管曲千秋的注意已不在她身上，她的心头仍莫名涌起不快，只一瞬就消弭不见，令她捉摸不透。

　　这时，有一人拿着酒盏向他们这头走来，曲千秋抬眼一看，便与她道：“我需回避片刻，你站这等我回来。”

　　说完他不顾谢盈意见，起身就走。来人越走越近，却是冲着他们边上那桌去的。看曲千秋如此慌张，想必此人识得他，他一个浑水摸鱼进来的自然见不得人。

　　谢盈独自站在边上，身前阒其无人，她有些局促，挪步往后再靠了靠，站进阴影中。

　　边上几人高声寒暄了许久才散去，谢盈这才敢大声喘气，在她以为曲千秋将要回来之际，又有一众人向她这方位而来。

　　领头的是谢承舟，怀阳公主在一侧，谢盈微微抬眼一看，庄寒信亦在其中。

　　慌乱中她低下头，只想立刻走开，可众目睽睽之下突然动作未免引人注意，她只好驻足不动，头快垂至胸口，能听见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

　　她暗暗祈求着他们半道绕开，可惜谢承舟没如她意，一路快步过来，从她身旁掠过，走进边上的石子路中。

　　她身边陆续有人走过，她听着他们低声交谈，大约是谢承舟从襄州奇货商手中购置了一只通人性的猛鸷，觥筹交错时忽然起意，正要领着一帮人去后院瞧瞧。

　　人群中的庄寒信步子越来越慢，逐渐落在后头，大半人走过后他才缓缓靠近。

　　谢盈呼吸滞住，虽不曾抬眼，凭着直觉依稀知道他人在何处。她煎熬着等他过去，不料他不疾不徐，走到她边上时，还不留神碰倒了她桌前的杯盏，酒水撒了一地，打湿她的鞋尖。

　　他止步低下身捡起，只要略一抬头，就能看清她的脸。而他只是低身顿了一下，接着捡起酒盏搁在桌上，信步与她错身而过。

　　谢盈腿脚发软难站住，捂紧胸口只觉喘不过气来。

　　她原想今日回去就与他坦白，将曲千秋的目的一一说与他听，可这与在席间被他抓个正着全然不同，她十分清楚，他一定是认出自己了。

　　她闭了闭眼，一时心绪难平，直到镇静下来，扭头四处找着曲千秋的身影——她得先回去。

　　曲千秋不知藏到了何处，她又等了许久才见他不慌不忙回到席间。

　　谢盈语气不善，质问他：“有什么人需要你回避这么久？我站这儿就很安全么？”

　　他同样闷闷不乐，沉着脸说：“谢承舟府中有侍卫巡夜，不巧撞上了。”

　　他说得轻巧，谢盈惊道：“你是如何脱身的？”

　　曲千秋不答，转而说：“散席了，先回。”

　　难得与他想到一处，谢盈二话不说，提步就跟着他出府去，离了喧闹的燕王府，她方静下心来。

　　曲千秋暂不回客栈，分别前又提点了她一句，谢盈用了十成心思应付过他后才匆匆沿着来路回去。

　　然而她不识路的毛病又犯了，在巷中如无头苍蝇转了半晌才终于找对地方，她无比心焦，想着无论如何也得赶在庄寒信之前将这身不成体统的衣裳给换了。

　　幸而回到客栈时屋内仍是空无一人，谢盈松口气，忙脱下衣裳随手塞进床榻下，找出件衣裙手忙脚乱一件件往身上套，动作到一半，房门松动了，适才慌乱之下她竟忘了上锁。

　　她抬头看去，那木门被缓缓推开，庄寒信跨进屋，轻声合上门，绕过方桌径直向她走来。

　　他的目光不遮不掩放在她身上，谢盈手上动作顿住，惊慌失措地看着他。她想说她在换衣裳，可他不是看不出来，却半点没有回避的意思，她索性胡乱抓起件中衣先穿上，双手扶在榻边，宛若束手就擒。

　　桌上的灯烛在他路过时晃了一晃，墙上拉出长长的影子与之一同变换着形状。

　　他背着烛光走到她跟前，居高临下地低头看她，面无表情，不辨喜怒。谢盈从他身上嗅出淡淡的酒味，想起他今夜没少与人推杯换盏，她不喜欢这味道，不由自主地撑着床沿往后坐。

　　他不说话，她就先开口打破这让她心慌的沉默：“你喝了多少？”

　　她仰头发现他的眸子不似平日晦暗，而是格外清亮。

　　他低低地唤她：“阿盈。”

　　“是我。”

　　“你与他见了几次面？”他单刀直入，见谢盈似是不解地一愣，他阴郁地补充，“曲千秋。”

　　“你……”

　　“是，我都知道。”

　　她回想他此前的举动，艰涩地问他：“你带我去花市那时就知道了，对吗？”

　　“阿盈，你怎么瞒得过我呢……”

　　她反感他诘问的语气，对他分明洞悉一切却还总将她蒙在鼓里甚为恼火：“那你还问我做什么？”

　　“我以为你不会信他，直到今夜在燕王府中看见你，你知道我那时想做什么吗？”

　　他弯下腰凑近她，她接着往后靠，手握成拳，指甲陷入掌心，毫不回避他锋锐的目光，听他在耳边低语：“我想马上杀了他。”

　　谢盈皱了皱眉，他的样子令她陌生，眉宇间充满了戾气，她毫不怀疑他此刻话是认真的而非意气用事。

　　她想过他回来后会动怒，而她只需解释清楚便好，没想过他会是这样。他是在怀疑她么？除此之外谢盈想不出别的理由，可她跟在曲千秋身后装模作样是为了谁？

　　这一刻所有解释的话语被她尽数吞了回去，谢盈不甘示弱地回看他，目光带着挑衅：“原来你就是这么想我的。那你可曾想过，你万事都瞒着我，我何时借故与你闹过，若我早知晓这些，还会去见他么？”

　　“你以为他带你去燕王府是替你着想？”

　　“你处处隐瞒我就是替我着想了？”

　　他避而不答，重复问道：“你见过他几回？”

　　他似乎十分执着于这个问题，谢盈一头雾水：“我见他怎么了？你有话不妨直说，在你心里，我见他是为什么？”

　　他默然，似乎有什么说不出口的答案。

　　谢盈替他说：“你不信我，你以为我会受他利用，对他的话信以为真，对吧。所以你一早知道有这么个人在暗处看着你，从不与我知会一声。当他找上我，我还像个傻子一样担忧他对你不利，想方设法与他周旋。任他与我说再多，我都从未怀疑过你，你呢？”

　　听了她这一通话，庄寒信想矢口否认，谢盈越想越气，不给他机会：“你不是什么都清楚吗，何须问我，你怪我瞒着你见曲千秋，你在燕王府中又做了什么？与那怀阳公主把酒言欢，谈笑风生？她笑得多开怀啊，眼睛都快贴你身上了，你对着她时是不是也是这样欢喜，只回来给我看冷脸，是怪我给你惹麻烦了？”

　　“那你回去对着她笑吧，我回水南村去不叫你看着心烦，日后见了谁也不必惹你疑心了。到时你回襄州做你高高在上的城主，我有自知之明，高攀不上你，不会来坏你和她的好日子……”

　　说到后边，她已经分不清自己在说什么了，脑子里一团乱麻，想到什么便脱口而出，只想将一肚子委屈发泄出来。她觉得自己可怜又可悲，话末语带哭腔，无法自控地顿了一会，心里搜罗着还有什么话未说。

　　庄寒信认真听她一顿数落，原是阴沉着脸，听到最后竟是想笑。

　　下一刻，他的身影在她眼前放大，谢盈手肘抵榻上，退无可退，下意识向下靠去，后颈却被他扶住，接着，唇上是从未体会过的柔软触感，他微偏着头紧紧贴住她，一手撑在她身侧，不容她退却。

　　谢盈当即怔住，停止思考，忘了反抗，睁眼呆滞地看他，只能看见他近在眼前紧闭着的双眼，鼻端是浓浓的酒味，拉着她一同浸没其中。

　　就一直这么看着，直至她浑身发软，无法呼吸才挣扎着去推他，他不松手，她气急，没轻没重狠狠咬了他一口。

　　庄寒信吃痛放开她，失了支撑谢盈跌在榻上，此刻她没有任何想法，仅凭着本能爬起来，用力一把推开他，逃似的快步走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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