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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望
门打开,卓立言立刻站起身。
他的父亲步履缓慢地走进来,脸上的笑仍然那么商业又虚假。
“王厅长今晚还有事,你待会上去敬个酒送送他。”卓煜峰接过宁叔递过来的漱口水,含在嘴里,又吐掉。
“张董私下已经拿下今年在沿海的地产项目,过完年就会公示。他这两年关系热、业务铺的开,他女儿对你有点意思,有空你多联络一下。”
就像每个酒会间隙,卓氏父子的交流一样,卓煜峰不紧不慢地擦着手吩咐,可卓立言这次一句话也没有回答。
“怎么了?”卓煜峰问,又转过头去对宁叔说笑,“看来我儿子今天心情不太好。”
“您把人藏在哪儿?”
卓煜峰毫不意外,走到他身边去坐下,喝一口茶。
“哦,兴师问罪来了。”
“父亲!”卓立言几欲忍耐不住心里的怒火。
“立言。”卓煜峰放下茶杯,看着他,“既然是藏,自然是你找不到的地方。”
“岳骁呢。”
“我给你的人都放了大假。不用担心,你待在我身边,暂时也没有用到他们的时候,自然应该犒劳一下。”
父亲直白的承认,破灭了卓立言心里残存的侥幸。他闭了闭眼睛。
“您的条件是什么。”
“你不跟我打太极还真是不习惯啊。”卓煜峰抬头看着他笑了。他的儿子很优秀,从小就沉稳得不用他多操心,但孩子长大了,总是想挣脱父亲的羽翼,真是令人唏嘘。
“生子,结婚。你的老父亲还能期望什么呢。卓氏家业交给你我还是放心的。”
卓立言皱紧眉头,“如果我拒绝呢?”
卓煜峰摊手,“那这件事我就管不了。私人仇怨,该怎么解决他们自然会解决。”
“是谁?”
“……何耀琛?!您让何耀琛带走纪铭!”
卓立言很想平息心里的怒气,可是没有办法。不论是顾稳放走人,还是跟父亲做交易,都是被他疏忽掉的低级错误。
“何耀琛的回报对得起我帮他解决的麻烦,很公平。说到底,D市的事情,是你处理得不够干净。”
何耀琛会对纪铭怎样,卓立言不知道也不想去猜想。一旦牵扯到纪铭,他的头脑此刻无法清晰地分析利害关系。
“所以说,那孩子已经成为你的软肋了?”
卓煜峰看着儿子的神情,心里并不大痛快。不论卓立言为了纪铭答应结婚,还是拒力反抗。都只会得出这个结论。
“立言,你明白自己的责任吗?”
“我知道。”卓立言冷静开口,“但您不应该把纪铭拖下水。”
“对我而言,他是谁并不重要,不过是一个漂亮的孩子罢了。”
“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呢?立言,我始终是你父亲,没有人比我更看重你。”卓煜峰正正地看着他,“如果时间允许,我倒愿意等你们自己分手,可是不行了。”
卓立言心头一紧,“什么意思?”
卓煜峰没有多说,站起身来,“离席久了总是不合礼,你收拾收拾也上来吧。我给你时间考虑,但这段时间,就当多陪陪我吧。”
如果时间允许……
卓立言一把拉住宁叔,宁叔却摇头,挣脱他的手,紧跟着卓煜峰出门去。
昏睡过去又醒过来。
手臂上的针孔,已经不知道是在注射针剂,还是在输入营养液。
世界很平和,纪铭觉得身体很轻,没有一丝的负累。
升起,漂浮,在没有尽头的海上。海水的抚摸很软很温暖,天空很蓝很安详。
他伸出手去,摘下一片云彩,握在掌心里,就像棉花糖一样散发着粘腻的甜腥。伸出舌头舔一舔。
“甜吗?”
他转过头,看到他爱的人,在亲吻他的鼻子、他的嘴唇,无数只手在抚摸着他细滑的肌肤,让他浑身舒适得发颤。
他乖顺地靠过去,让卓立言连同海水一起,进入他的灵魂。
海上的残光,像一道闪电,一枚出镗的子弹…好像在极速飞往天堂。
他紧紧地抱着卓立言,在天空中快乐,在云层里吮吸彼此脖颈动脉上的血。
“很甜。”
卓立言捧着他的脸,眼神温柔得像迷人的月光。
汹涌的海潮飞扑上来,他抓紧爱人的后背,身体仿佛充满力量,一股奔腾喷涌的烈焰伴着巨浪,强烈吞噬一切,他几乎无力承受。
就像短暂的死亡,无法呼吸又美妙至极。
连带着冲上云霄的快感都能持续很久很久。
心还在跳。
钝重的呼吸声还在耳边。
铁锈的腥味却越来越重。
他睁开眼,爱人的面孔消失了,月光消失了,没有海水的温暖,没有云朵的甜味。他跌落在宇宙的黑洞里。
冰冷又潮湿。
晕眩又恶心。
凌晨三点,卓立言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
抢救灯还在亮着,他呆呆地望着地面。
宁叔拍拍他的肩,宽慰道:“陈医生不会让老爷有事的。”
卓煜峰宴后下台阶突然失去意识,已经在抢救室待了很久。
“宁叔……”
卓立言红着眼睛,神经绷得像紧扣的弦,不得松懈。他从来不知道父亲身体的毛病,上次从D市回来时,父亲的身体看起来是没有问题的。
“年纪大了,总是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
“他才六十三……”
宁叔无奈地笑笑,“年轻的时候太拼,年纪大一些身体各器官就开始不行了,上个月陈医生才说他血压高血脂高,要戒烟戒酒,他也不放在心上。”
凌晨五点,急救灯熄了。
卓立言急忙迎上去,麻木的腿差点让他摔倒在地,宁叔及时扶住他。
“抢救过来了,但情况不太乐观,先进ICU吧。”主刀医生交代完,陈医生也疲惫地走出来。
“阿言,别太担心。”
不可能不担心。
他站在ICU门口看着,曾经他的母亲躺在这里,现在,父亲也躺在这里了。即便他不满他从小到大的专制与安排,可躺在病床上的仍然是他父亲。
“我会答应他的。”卓立言疲惫地说着。
“什么?”宁叔没听明白。
“结婚,生子。”卓立言转过脸来。
“请您告诉我纪铭在哪。”
宁叔皱眉,“老爷还没有醒过来。”
“我会在这等他醒过来,但我必须确定纪铭的安全。”
“立言……”
“宁叔,父亲他不会瞒您任何事。”卓立言红着眼,“您放心,我既然说了一定会做。”
宁叔无奈地叹口气,“可能要费些时间,我并不知道老爷和何耀琛之间确切的交易。”
“帮我找岳骁去接他把,他一定吓坏了。”
卓立言颓丧地靠墙站着,整个人仿佛没有生气。在最亲的人性命垂危的时刻,他没有办法去兼顾冲昏头的爱情。
他的身份是套枷锁。
他其实是个落魄的胆小鬼。
他不敢信誓旦旦地抛弃家业,抛弃病重的父亲,抛弃卓氏几十年的声誉和成就。所以,他只能抛弃微末的爱情。
纪铭会有多难过,纪铭还会选择陪着他吗?
他不知道,也不敢想。
地狱,黑暗的地狱。
纪铭醒过来,觉得很绝望。仿佛看不见任何东西,听不到任何声音。
手臂被拉扯过去,有针扎入血管,冰凉凉的液体渗进身体,很冷。针抽出来的时候,有一秒的颤抖,好像血流出来,有温热的甜腥的味道。
这一次,他清楚的知道,身体的变化。心跳开始呱噪,兴奋的因子爬满骨头。他坐起身来,脑中的轰鸣渐渐消退。
黑暗的地下室消失了,所有的伤口都消失了。浑身充满力量,就像一只猎豹一样,昂着头站立在绿色的草原之上,盯着面前的猎物。
迅猛地扑过去撕咬,利齿所到之处都是血肉残渣。
听着猎物的嚎叫,脑中更是癫狂。他一脚踩在猎物的脊背,张着嘴,一口咬断猎物的脖子。鲜血迸裂,却没有一滴洒在他身上。
一只花豹骄傲地走过来,他朝他龇牙,迅速地扑过去,将他压制在爪牙之下……
第几次,第几天……
纪铭已经分不清现实与幻境。
疼痛还在,却麻木得没有知觉。快感很冲,却让人越来越暴戾与血腥。
存在这个分裂脑子里的人,是谁?
发疯快乐的人,又是谁?
每一件事情的完成者仿佛都是别人,可他感同身受。生而为人的理智淡化了,他只知道驱壳很重,已经很多次让他仓皇跌落。
那不如就匐在地上,做一只沉默的野兽。
岳骁推开门的时候,几乎被地下室的恶臭熏晕。
红白污迹的床单,一地污秽的针管、排泄物和呕吐物,以及缩在角落里的赤/裸又遍布伤痕的人。
“纪铭?”
岳骁试探地发声,没有任何回应。
他轻脚地走过去,心里悚然越来越强烈。背对着他匍缩在地的人,后室的伤口在昏暗的灯光下混着血污与灰迹,极其残忍。
“纪铭,纪铭……”
他轻声地叫唤着,把人翻转过来,只看到一双呆滞的眼睛、唇角的淤青和凝固着血块的胡茬。鼻息还在,脉搏也在,人却毫无生气。
手臂上的针孔至少七八个。左手食指的指甲已经没有了,只剩一片血肉灰土的模糊。
他深吸一口气,忍住心口强烈的颤抖和胸口的犯恶。
把外套脱下来包裹着这具瘦骨嶙峋的身体,不去看那上面的一道道的伤和大团的污迹。
“别害怕,纪铭……”
岳骁安慰似的呢喃,手里的人根本没有任何的反应。身体轻薄得就像一团棉絮。
他小心地把人抱起来,朝外走去。
很冷,冷到刺骨。
一望无垠的草原变成冰天雪地。纪铭低头,看着自己的爪子不断的伸长变白,身体上漂亮的毛发消失了。他变成一个人,一个人站在风雪里。
“卓立言!卓立言!”
他撕喊着,却听不见任何一点声音。只有寒冷的风猛烈地灌进身体里,扎进他的骨头,一直不间断。
“爸爸…冷…”
纪铭的脸色白得泛青。
岳骁把毯子裹紧在他身上,仍然感觉到他的发抖。
“把空调开大,越大越好。”
纪铭的鼻涕和口水滴落在车子的地毯上,岳骁用纸巾轻轻地帮他擦拭,又将人拢到自己怀里,仍然平复不下心底的压抑。
他是在刀尖上舔过血的人,他见过很多人反叛、求饶或者恐惧,却从没有见过一个瘦弱的像小猫儿一样的人,这样无意识的蜷缩自己。
“不用带何耀琛上路了,直接废了吧。”
“卓哥那边……”
岳骁将擦脏的纸巾扔出窗外,“没关系,我会跟他说。”
父亲醒转五天,纪铭回来已经六天了。
卓立言站在办公室的窗口抽着烟,任由深夜的冷风吹醒他倦怠的神经。
他再没有去过医院,他害怕看到整件事情的罪魁祸首瘫在病床上,留着口水不能自理的颓丧;也不敢回家去,如果瘦削呆滞的纪铭在他面前痛苦挣扎,他会忍不住抽打自己,为小混蛋去找药。
“三天内没有进食,静脉注射9次,扎过6次营养针,左侧肋骨骨折,身上淤青7处,左手指甲缺失一片,大大小小的伤痕28处……”
陈医生传过来的诊断报告就像一份审判书,审判他这个自私的人的罪孽。明明他已经知道纪铭落在何耀琛手里,明明他可以立即答应父亲,明明他知道顾稳并不可靠!
纪铭一定对他失望透了。
他也对自己绝望透顶。
这件事情,像一个毒瘤生长在他的身体里。
一旦触碰,就流血不止。
不能面对中风的父亲,更不敢面对遍体鳞伤的纪铭。他胆小地逃避,让繁重的工作压制他喘不过气。
心力交瘁也不能缓解他内心的愧疚。他会解决一切牵涉其中的人,包括顾稳。可他永远无法讨伐他血脉相连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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