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有只鱼游过

　　秦渺走进来，站定在我们面前，感觉他的视线似乎扫向我的右脚，我不由向里缩了缩脚，他却不着痕迹地将目光转向萧沁，“今天的事情，谢了！”声音平稳，不带任何感情。

　　萧沁没有说话，只微微颔首，唇角的笑意似有若无，眼神却依然波澜不惊。

　　气氛有些诡异，两个人气场何其相似，都是如此冰冷，我坐在他们之间的病床上，似乎都能感觉到丝丝凉意，真想逃开，下意识地动了动双腿，右腿却传来阵阵刺痛，不由地皱起眉来。感觉秦渺的视线又转向我，我没有抬头，眼角余光看到他转身，向外走了出去，我吁了一口气，肩膀垮了下来，刚刚这一分钟之间，就好像是打了一场硬仗一样紧张而疲乏。突然听见身后有人懒懒地说了句，“老鼠见了猫，也不过如此吧。”

　　我猛地回头，眯着眼睛看着他，“什么意思？”

　　他没有说话，一副让我自己领会的样子，我转过头，看着窗外，我表现得那么明显吗？我眨了眨眼睛，直起身，突然想到了什么，“拿来！”

　　萧沁眉毛一挑，“什么？”

　　“医疗费收据啊!”

　　萧沁轻笑，“这么自觉？”

　　我看他笑的样子，不由得气由心生，“笑什么笑，我这样还不全是因为你。”

　　“哦？”萧沁放下手机，“怎么说？”

　　“我只不过是在你车子上画了个图案，你就不依不饶，去洗了个车就花了五百。五百，你知道什么概念？我一个月的生活费才二百块。然后强词夺理说我赖账，要我请客吃饭，一顿饭花了六百六，六百六什么概念？将近我半年的生活费。吃完饭还要继续，继续继续就继续到医院来了，你敢说这里面没有你的责任？”

　　萧沁耐心地听完，点了点头，“我的确没想到仅仅是一笔洗车费和一笔饭费就让你这么狼狈。”

　　“所以希望你以后离我远点，从你一出现我就做噩梦，求求你离我远一些，让我的噩梦早日醒来。”

　　“我姓萧，你现在也是萧家的人，你想怎么和我拉开距离？不过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进萧家，似乎也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我瞪着他，双目都要冒出火来，颤抖的双手紧握成拳，“萧家？你别动不动提萧家，我说过我姓陆，我没有想过从萧家得到什么好处，我记得自己的本分，不过你别以为你有多高尚，一出生就含着金汤匙，现在没心没肺活着还不是靠父母给打得底子好？”

　　萧沁淡淡一笑，“你这是在怨天尤人？”

　　我冷哼一声，视线偏转，却只看到床边白色的柜子，柜子上放着一杯水。

　　萧沁轻轻抬起右手，指了指柜子上的那杯水，“就像那杯水，凉水可以烧成热水，热水又会变冷，这都是自然现象，人的出生、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也都不过是自然现象。”

　　我扭过头，怔愣地看着他，这是什么理论？好像他出生在那样的家庭是天经地义的，不由冷哼，“我不知道你这算不算是唯物主义，如果是，也只能说是极端的唯物主义。”

　　他轻笑，“也许说六道轮回你可能更会接受一些。”

　　我也笑了，笑得很是讽刺，“即使六道轮回，以你的德行，也不见得是做了什么善事。我从来不相信什么前世今生，贫贱富贵也只能说是人生际遇不同。我们都学了范缜的无神论，范缜说得好，院子里长着一棵树，开满了花，一阵风吹过，有的花吹在了主人的床榻上，被主人收集起来，继续散发芬芳，你就是这个幸运儿，有的被吹进了茅坑里，香味不在，一身恶臭，这个就是我，如果当初风向相反，你敢说你还会那么幸运？你还敢说人的命是天注定的吗？”

　　他的唇角轻轻扬起，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你不觉得风向哪一个方向吹也是自然现象？”

　　我无语，“你真是自大的不知天道地厚！”

　　他轻笑，“谢谢夸奖！”

　　“我只能感叹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一个看上去如此唯物的人居然相信命中注定。”

　　他不再说话，只是专注把玩着手里的手机，良久，却突然开了口，声音依然低沉平稳，“我相信命中注定，就像你相信雨后可以见到彩虹一样。”

　　我怔然，我和他才认识短短几日，他为何能如此看透我的想法？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这是我一直坚持的信念，却被他如此轻易地说了出来。像是突然被人透视了一般，我感觉很不舒服，欠了欠身，“不说了，我要回家。”

　　萧沁点头，“先等一会儿。”

　　“干什么？”

　　这时门又开了，我的心脏不由一窒，进来的却是一名护士，我舒了口气，压下心里淡淡的失望。

　　护士拿着一副拐杖走进来递到我面前，我接过来，觉得两根倒有些别扭，便放下一根，只拿了一根拄在地上，走了走，觉得还挺顺手，扭头看了萧沁一眼，又转过头，低声说了句“谢了！”没理会他的回应，拄着拐杖，向外走去，刚走到门口，又有一名护士走了进来，手里推着一把轮椅，看见我，微笑着，“是陆笑妍吗？这是给你的轮椅。”我瞪着轮椅，这太夸张了吧？询问的眼神看向萧沁，萧沁也正看着轮椅，脸上闪过一瞬间的迷惑，忽然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副了然的样子，唇角一扬，看向我，“看来这猫对你这只老鼠还挺关心。”

　　我盯着轮椅，愣怔了半晌，才回过身来，歪着头瞪他，“你才是老鼠！”

　　他却不理会，只是看着轮椅，“既然送来了，况且如果是他的意思，你不是应该高兴得不得了才对，那就坐吧。”

　　我咬了咬嘴唇，“我说过我不需要！”拄着拐杖向外走去，虽然右脚无法使得上力，但是借着拐杖，倒还能走得快一些，等我走到大厅门口的时候，向急诊科的方向看去，萧沁还没过来。还是去车子旁边等着吧，这样想着，便向外走了出去。萧沁的车子是停在了右侧的停车场，但是医院楼门两侧的台阶是斜坡状的，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并不太好下，只能从正面的台阶下去，对这新增的“腿”还是有些不习惯，将拐杖先移到下一个台阶，左脚正准备迈下去，右脚上一阵刺痛袭来，脚下一软，身体向一侧倾倒，我使出全身力气想要稳住身体，却是徒劳，身体就像脱了线的风筝向右侧飞了出去，天哪！难道我又要摔了？突然身后有人一把攫住了我的右臂，顺势一拉，将我拽了回去，因为过于用力，收势不稳，我重重倒进他的怀里，他搂着我，“砰”一声撞在了一侧的柱子上，同时一声细微的玻璃碰撞石头的声音响起，我回过头，“你怎么现在……”话还没说完，我就愣住了，怎么会是他？

　　秦渺看着我，“为什么不用轮椅？”声音低沉，像是轻轻弹奏的钢琴声般悦耳动听。

　　我低下头，心脏剧烈颤抖着，脑中一片空白，每次见了他就紧张得半死，真是太丢脸了！看向他右手里握着的拐杖，伸出左手握住，想要拽过来，却是丝毫不动。我别过头，避开他的目光，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气息，竟有些恍惚。

　　头顶传来他的声音，“陆笑妍，看来你当真是决定到死都不和我说一句话了？”平稳的声音不带一丝情绪，就像是平静地问我今天的天气如何一样，而那声音中暗含的冷意却如同数九寒天兜头倒了一大盆冰水。秦渺，即便我的心像烈火般炙热，他总能轻易将它冷却。

　　我终于下定决心，抬头看向他，他看着我，黑幽的眼睛如他的声音一样冰冷。陆笑妍，你在妄想什么？以为他问这句话，就表明他会在意你吗？你可以做任何不现实的梦，但这个梦却想都不要想。

　　突然，身后一个低沉地声音带着戏谑，“陆笑妍，一会儿不见，你这只老鼠就急得向猫投怀送抱，不怕被吃了？”

　　我猛然醒悟了过来，挣扎着直起身，扭过头，就看见萧沁双手插着兜，踱步走了过来。

　　秦渺托着我的胳臂，看着我。我紧张地看着萧沁，萧沁却只是淡淡笑着，走过我身边时，竟没有丝毫停顿的意思。眼看着萧沁就要从我身后走过，已经比我低了一个台阶，我猛地伸出左手揪住他的衣袖，“萧沁，扶我！”

　　萧沁的身体顿住，低头看向我。我这时如溺水的人突然抓到了一块浮木一般，张开手抓住他的胳臂，感觉握着我右臂的手猛地一紧，生疼的感觉让我皱眉，我扬起头，看着秦渺，他也看着我，黑亮的眼睛，冷冽的光芒，依然让人无法对视。我一时慌乱，低下头去，却在看到秦渺的手腕时，不由脸色泛白。那只手腕上戴着一只白色表盘的手表，而现在那只表的镜面上一道细微的凹痕呈扇形从中间向边上放射出去，像是瓷器上轻轻磕掉了一块一样。同样的款式我曾经见过的，只是那一块要比这块的尺码小了许多。我看着那道道凹痕，感觉自己的心脏一角也被磕去了一块，终于鼓起勇气看向秦渺，再怎么紧咬，也抑制不住嘴唇的颤抖，我很想开口问他这只表修一下得多少钱，但还是强忍住了。我的左手突然被人抓住，我回过神来，看向萧沁，他却不看我，直视着秦渺，“给我你的账号，修表需要多少钱我会打给你。”

　　秦渺将视线转向萧沁，唇角依然带着笑意，却是异常寒冷，薄薄的嘴唇缓缓吐出三个字，“不需要！”

　　萧沁的眼神同样寒冷，“你确定？”

　　秦渺的面容已然收了笑意，“这是我和她的事情，和你无关！”

　　萧沁淡淡一笑，眼神却很凌厉，伸臂搂住我的肩膀，“如果我说她是我萧家的人，你还觉得她的事和我无关吗？”

　　懊恼地扭头看向萧沁，“萧沁，你说什么呢，难道你忘了……”而耳边传来秦渺波澜不惊的声音才真正震撼了我，“我知道，但是她依然姓陆，所以还是和你没有关系。”

　　我的脑子里嗡嗡响着，完全摸不清现在的状况，这时耳边却真的响起了嗡嗡声，就见秦渺从裤兜里拿出手机，接了起来，听见那边说了什么，他表情未变，“不用着急找他，先稳着他点，让陆伟查查他的底再说。”对方又说了什么，他一直听着。

　　萧沁看了我一眼，扶住我的胳臂，向下走去，我看了一眼秦渺，他依然听着电话，眼睛看着前方。我随着萧沁往下走，借着他扶着我的力道，迈出左腿，然后又迈下右腿，他也随着我的步子，扶着我，拾阶而下，身后一阵寒意袭来，还未回首，就感觉一个身影从身侧闪过，高大的身影步履平稳。

　　我呆呆地立在那里，目送他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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