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叫我师父！

　　黑压压的云层缓慢地蠕动，像是积载了骇人的力量般气势迫人。骤雨将至，沉闷的空气如千钧重石挤压着这五行天地——闷热，潮湿，连呼吸都变得艰难。枝叶颤如蝉翼，高频率的抖动一下一下地打在所有人的耳骨上，沙沙作响。
　　‘啪——’
　　土地上瞬间绽开了一点湿润，陆云梅迈出第一步。
　　“不——你不能———”云裳紧紧搂着怀中细声啼哭的婴孩，因恐惧而无法控制的力道压迫着婴孩啼哭得更加凄厉，身体向后挪动出一道血红的痕迹，胸口的剑伤无法愈合，血流不止，这一切，云裳都毫无所觉。
　　“求……求你……我不能失去她……”
　　“为什么？”陆云梅很可爱地歪了歪脑袋，猩红的瞳孔中是真真切切的疑惑——师父想要那孩子心脉处的女娲石，他便拿给师父，为何其他人都一副痛苦的摸样？
　　可是再怎么令人动容的哀求也阻止不了陆云梅逼近的脚步，那是师父的命令，师父便是他的一切，何况他又不是人。
　　陆云梅撇撇嘴。
　　明明是活了上亿年的老妖怪了，还作一副孩童的乖巧模样，沈陌忍不住爆了句粗口，将退缩到他怀里的云裳推给他掌门师弟，站起身直面陆云梅。
　　“别做蠢事！”分明是满怀的忧心，言语却不能自主地生成难以顺耳的话语。
　　嘴角一抽，沈陌甩开瑞英拉住他的手：“不会给太虚门丢脸的——借你的太虚剑一用。”
　　沈陌顺手抽出瑞英的佩剑，垂直插入身前的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噪音，剑身入土三分，生生止住，丝丝缕缕的焦黑雾气从地面裂缝中溢出，沈陌眉峰微蹙，左手按压住剑柄，五指迅速捏出一个咒诀。
　　“天地玄黄——护！”
　　以剑刃为界面，金光骤然膨胀开来。太虚剑不仅是历代掌门的传承之剑，更是太虚门最强的守护力量，据说初代掌门以其元灵锻造出此剑，融入千年修为。
　　陆云梅被金光罩住，略感不适地啧了一声，圆圆的脸蛋鼓起，小嘴一撅，爬满半张脸的红梅胎纹如活物般缩回一点，又倏地延伸至脖颈，绽放得更加妖艳，隐隐透着滟滟红光；混沌之气在周身翻滚缠绕，随着陆云梅的脚步一点点吞噬着金光，仿佛能听见咀嚼下咽的吱吱声响，如此欢快！
　　脚下一阵虚软，沈陌单膝跪地，血腥沫子涌出嘴角，抬手一抹，沈陌呸了一声：“见鬼！”
　　这狼狈的模样倒是娱乐了陆云梅，嬉笑道：“你们凡人总是愚昧得有趣，不自量力地与天斗，与地斗，与仙斗，与妖斗，还乐在其中。”
　　“你个奶娃娃懂个屁！”
　　“少说几句，专心维持守护之界。”瑞英轻声斥道，走至沈陌身后，一手扶住沈陌的腰，一手覆上他握住剑柄的手，原本萎缩下来的金光又膨胀开。手背上的掌心出奇地令人心安，那热度在沈陌的心窝上轻轻痒痒地挠了一下，沈陌一怔，回头看去，可瑞英犀利的目光直勾勾地锁定在逐渐逼近的陆云梅身上。
　　雨势渐大，湿透的衣袍紧贴身体，苏何打了个寒战，朦胧雨帘下隐约能看见陆云梅所到之处，混沌之气拂过，花草树木瞬间枯萎成灰，那是能侵蚀万物的剧毒，点滴不可沾，草木如此，何况是人！
　　“师父……”连笙拽住苏何的衣角，撑起上身，急喘了几口气，食指在潮湿的泥地上画出一个阵符。
　　苏何分神看去，大惊：“你想……”
　　“是的。”连笙直言，将阵符画完整，“诛妖阵，以血为媒，以魂为印。”
　　诛妖阵，凡为妖者，即使是半妖，都惧怕这种无差别的腹吞式的除妖之术！可施术的代价……
　　“不可！倘若失败，连你的三魂七魄都会受损！”
　　“不会的，师父。”连笙握住苏何的手，勾起一抹笑意，“不会败的，我也不允许自己失败。好不容易才知晓了师父的心意，我才不会轻易放手。”
　　“少、少贫嘴！”
　　苏何忍不住避开炽热的视线，可左手不觉反握住连笙的手。连笙扫了一眼，笑意在嘴角蔓延开来。迅速咬破掌心，以掌贴上阵符，小股的血流顺着阵符的纹路向四周延展，丝丝光晕从地面上腾起，沙石不安分地滚动，像是急欲逃离这阵符延伸之地。
　　不小的动静立刻惊动了陆云梅，步伐顿住，好奇地看向苏何连笙的所在之处，他可以感觉得到一股令他讨厌的气息在地下迅速聚集而起，最强力量的中心位置是——他脚下！
　　‘轰———’雷声炸响，应和着划亮夜空的闪电，整片树林倏地腾起万丈白光，茫茫一片中隐隐可听见藏匿在黑暗中的小妖尖利的惊叫声，一刹那又归于寂静。诛妖阵，对于妖魔来说，那是无差别的致命攻击，即使是上古的梅妖也一样。
　　电闪雷鸣落幕，烟尘弥漫，一个小小的身影立在昏沉之中，呛咳了几声，脸颊通红——他被激怒了。
　　“小散仙，师父有命，我不伤你，也不想伤你，莫要逼我出手！”
　　陆云梅抹去脸上的尘土，面色苍白，那诛妖阵确实伤他不浅，可他是上古的生物，上亿年的道行也不可小觑。陆云梅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眼闭眸调息的师父——还好，没有生气。
　　“陆元！你是个道士，怎么可以任由妖孽残害人命！”
　　眼睫轻颤，半阖的眼睛缓缓睁开，漆黑的眸子没有一丝光芒流转，空洞，毫无情绪，“人命？”陆元冷笑，声音沙哑。
　　人命——　一年前就该死去的人算是人么？靠女娲石才得以复生的婴孩算是人么？万物生灵依天道而生，违背天道的算是人么？苏何无法反驳，可是——他们所做的这一切又算是什么！
　　意料之中，陆元无力地闭眼，双眉紧蹙，一手按压住断臂的伤口：“陆，女娲石，快。”
　　听到师父唤自己，那点被诛妖阵激起的怒意瞬间烟消云散，“是！”陆云梅高扬着应道，五指指尖骤然伸长如鹰爪，瞬息间，云裳怀中的婴孩被尖利的指甲捏住脖颈。
　　“师父，我拿到了！”陆云梅抓着婴孩的脖子，讨好般地向着陆元高高举起，笑意盎然。
　　“我的孩子！！！”
　　惊恐仿佛就要撕裂心脏，云裳猛地推开瑞英，摇晃着朝陆云梅扑过去。
　　‘轰———’闷雷滚动，白光劈裂夜幕，一明一暗间，陆元惨白的脸毫无反应，看也没有看陆云梅一眼。陆云梅有些失望地咂咂嘴，放下婴孩，回头看向朝他扑来的疯了的女人，抬手一指，混沌之气像是觅食般席卷向云裳……
　　“啊！！——”
　　‘轰————————’
　　痛苦的尖叫湮灭在整耳欲聋的雷声中。沾染上混沌之气的皮肤迅速溃烂，一眨眼，整只手臂腐烂得只剩乌黑的臂骨，骨节咔咔地响动，不断弯曲扭动着伸向前方，试图接近陆云梅一点，再一点……
　　五官痛苦地扭在一起，可云裳不在乎——她的孩子在那里！她的孩子！她的孩子！
　　“师妹！”沈陌拔剑冲上前去，被瑞英一把拉住。
　　“你也疯啦？！你去也就和她一样的下场！那是混沌！是侵噬万物的混沌之气！”
　　“那你还有什么办法！见死不救？”沈陌怒瞪了瑞英一眼，狠狠甩开瑞英的手，提剑速念咒诀。
　　“蠢货！回来！”
　　瑞英惊惧，才抬步追去，一口黑血蓦地喷出，腹腔中有如灼烧，有什么在心口寸寸龟裂，像是元神尽散了般……怎会……瑞英死死盯住掌心淌下的血迹，苦笑，他只顾注意着沈陌，竟大意了——是诛妖阵啊！连笙方才施展的是诛妖阵啊！而他……
　　怎么可以是现在——瑞英惊慌地看向沈陌，可只是抬步就仿佛是拆骨散筋般的入髓之痛！这离他越来越远的背影，他怕是永远也追不上了——师兄！
　　众人的注意都在冲向陆云梅的沈陌，没有任何人注意到瑞英的异常……
　　“又来一个？”陆云梅看向沈陌，视线落在他手中的太虚剑上——这倒是一把好剑，师父肯定会喜欢。
　　指向云裳的手指有移向沈陌的迹象，混沌之气扭动了一下，“我要那把剑，你可以把剑给我吗？”陆云梅礼貌地开口索要，可他是妖，不是人，妖的本性就是肆意掠夺。食指收回，重新指向沈陌，突然，手腕被一把握住，见是个戴着斗笠的陌生男子，陆云梅反射性地想回击。
　　“住手！”这是陆元惊怒的呵斥。
　　“师，师父……”陆云梅打了个哆嗦，“我没做什么……”
　　陆元没有理会陆云梅，冷冷瞪向突然多出来的一人——不，是一鬼，“你来做什么！”
　　闪电划亮了昏暗的树林，这突然冒出的一鬼，苏何再熟悉不过了。
　　半透明的人影一手抓着陆云梅的手腕，一手捂着嘴，呛咳不止，灰白的魂魄碎片从指缝间漏下，整张脸埋在斗笠的阴影里，可声音透出了明显的疲惫虚弱。
　　“阿元……我放心不下……你果然——停手吧，阿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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